第178章 侯嬴献计
晋鄙的大军驻在西北边界,不过信陵君所以要走东门,是由于胸中还隐藏着一团怨忿:自己对侯嬴的尊崇,可说是天下无双,但在最需要他的时刻,几次请他来共议大计,他却都避而不见,相交一场,也未免太无情了吧?你是东门守吏,我的‘敢死队’今天就从你面前开过,你好意思还藏起来吗?只要你露面,就得给我一个明白!
侯嬴果然没有躲藏,仰面朝南地坐在城门边,眯着眼睛晒太阳。人喊马嘶车辚辚,几千人迈着整齐的步伐通过城门洞,后面还随着无数相送的大梁百姓,汇集成滚滚而来的喧嚣声,似乎并不能让这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受到惊扰。只见他仰靠在椅背上,一面舒服地享受着阳光的温暖,一面蜷缩回一条腿,用手指抠搔脚趾间的痒处,眼前的一切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
信陵君的战车停在他面前时,他睁开了眼睛,但还是不动身。
信陵君蹭地跳下战车,一身戎装,拱手致礼:“侯先生,无忌前去赴难,特来诀别。”
侯嬴这才放下腿站起来,还没忘把手指放在鼻下嗅嗅,然后才还礼:“不知信陵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望其恕罪。”并不是开玩笑,标准的官场套语,一点儿知己朋友间的真情实意也没有。
信陵君强压怒火,用嘲讽的口气冷冷说道:“有幸受先生数年教诲,恐怕今日一别,就难再见,请先生不必为无忌和弟兄们悲伤。”
侯嬴毫无哀戚之情,张开没牙的嘴笑着点点头:“打仗去啊,哪能没危险?加小心呗,这些兵确是少了点儿,祝君如愿。”
“如什么愿?”信陵君的鼻子都快气歪了:“我这是以卵击石,送羊群入虎口,你让我如‘死’的愿啊?这不是诚心看笑话吗?”但以自己的身份,绝不可以向一个穷老头子发脾气,以至被人耻笑。既然侯嬴这么无情绝义,再责问他也没什么意思了,出于礼貌,仍然举手致意:“无忌虽是飞蛾投火,但身焦心甘!仅谢先生的祝愿。”说着,登车出城。
望着雄赳赳、气昂昂、慷慨赴敌的弟兄们,回味着刚才侯嬴的态度,信陵君的心理实在难以平衡:“侯嬴啊,侯老先生!相交以来,我一直把你当做长辈,奉为上宾,从没怠慢失礼,你待我也如同子侄来往无间,为什么无缘无故地突然变得这样冷漠绝情,甚至都不如陌生路人?难道真是认为我大势已去就与我绝交吗?”
同车的冯谖摇摇头:“我看侯先生不是那种势力小人。”
“是呀!”信陵君的心情既郁闷又困惑:“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最近的态度与他素常的为人大相径庭,让人疑惑不解。论说,我绝不会拉着他去同死,也不会有人因为与我接触过而难为他;我们此行虽危险之极,同他却毫无利害关系,朋友一回,就是虚情假意,也该表示一下同情,以示安慰呀?实在是太让人伤心了!可惜啊,无忌的朋友中,竟有这样的人!”
冯谖目视前方驾着车:“这老先生果然古怪,也许另有原因吧?”
信陵君想了一会儿突然告诉冯谖:“停车。您带着队伍到前边去选址安营,我得回去问问他,不解开这个谜,我死都不甘心!”下车跨上自己的黄膘马,急驰而回。
已是夕阳西下,寒意渐浓。侯嬴却扶着城门边,望着城门东翘首以待,凉风拂着他的白发飘忽不定,黄昏后行人稀少,他还在等谁?
一阵哒哒地马蹄声,由远而近,倏息间,已到面前,为说话方便,信陵君没带随从,只身而来,侯嬴点点头、笑了。
信陵君跃下马来:“侯先生,——”
侯嬴招招手:“请到寒舍一叙。”自己搬起了椅子。他的“寒舍”就在城门边,信陵君随着他牵马进院,侯嬴示意把马拴在树上,自己转身插上院门。
果然是“寒舍”,城墙跟前的两间小茅屋,外间是厨房兼放杂物,里间是卧室兼餐厅,一床、一桌、一椅。两个人在里面还能转开身,不算太窄,房外用树枝圈成一个小院落,种了些蔬菜瓜果。显然并没精心管理,应该生长的没多少,蒿草倒是很茂盛,都是半人多高,称为“寒舍”恰如其分,并非过谦。依着信陵君,或是搬到府里,或是重新给他盖一座,但他总是以眷恋旧居为理由而拒绝。
两个人进了屋,侯嬴把椅子放在桌前:“坐下吧。”自己则坐在床上,无拘无束,不再客气:“有什么话?说吧。”
信陵君也直来直去:“无忌自认为与您交情不薄,在这最艰难的时刻一定能得到您的支持和帮助;想不到不给出谋划策也罢,竟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让人凉透了心。为什么这样薄情寡义地对待我?我有什么地方不自觉地得罪了您?请您指明,否则我死不心安!”说着,眼中已涌满泪水。
侯嬴笑了:“原来你还像个小孩子,受了委屈得人哄劝,如此怎能成大事?以你我的交情,我能不关心你吗?说实话,我是日夜都在为你应该怎样行事而思虑啊!”
信陵君意犹不满:“那我从您面前经过时,您却冷淡我?”
“那里岂是议大事的地方?我料公子一定会还要回来,所以当时你匆匆而去,就没多费话。”
信陵君暗暗咬牙:“先生太自信了吧?您肯定我必去而复返?”
侯嬴收敛了笑容:“以侯某的身份,一个守门贱吏,能得到公子折节下交恭为上宾,知遇之恩可谓天高地厚,虽然公子是施恩不望报,但相互的情意已植入心中。您今日慷慨赴难,相送民众万人空巷,妇女儿童尚且涕流满面,侯某竟无一对你留恋之情,公子必视我为忘恩负义之辈,再想到我素日的虚名,怎能忍下这口怨气?所以必要回来找我算帐。”
信陵君被他点破心思,脸上不觉一热:“自己对侯嬴的不满,不还是含有“施恩望报”的成分吗?却又不愿承认,未免强辩道:“自古说: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生一死,乃见交情。无忌走后,便是已死之人,先生躲我,也是人之常情,我还有什么忍不下的气?但无忌交友愿意全始全终,只怕平日疏忽,得罪先生之处而不觉,致使先生怀怨在心,今天若不问个明白,无忌死不心安!”
侯嬴的表情也十分严肃:“公子既然问到这里,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是否对得起侯某无所谓,你此行对不起的是与你患难与共的三千朋友,五千壮士,更对不起日夜盼望你的赵国文武和不愿受秦荼毒的天下苍生!”
信陵君不禁拍桌而起:“我此行就是要为赵国做出最后的牺牲,以激励天下抗秦之志!大丈夫为义而死,死得其所;五千壮士,视死如归。您凭什么说我倒是谁也对不起?”
侯嬴一笑:“您认为与五千壮士暴尸于邯郸城下就是尽了自己责任的‘义举’吗?这是莽撞小儿的见识!别激动,坐下,小点儿声音听我说:为抒不平,拔剑而起,挺身相斗者,乃逞匹夫之勇也,其实是个浑人;千金之子不与劫路的盗贼拼命,是因为他的生存具有更大的价值。所以管仲当兵时在战场上退缩不前却能得到鲍叔牙的谅解;大智大勇之人,应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不愤小耻,不畏强暴;寒伏暖出,待时而动;龙卧泥溪,鱼虾可戏之,然一旦乘云发雷而奋飞,则惊天动地,宇宙为变。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那些粗着脖子红着脸,口吐白沫地在大街上拍打胸脯大吼大叫的,也配称‘大丈夫’吗?一条疯牛而已。
所谓‘义’,也是有区别的:普通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几个人甚至百十人扶困济危,甚至舍生忘死,可以称为‘侠义’,但这是‘匹夫之义’;行天下之大义,则需力挽狂澜,扭转乾坤,改天换日以脱天下苍生之苦难!如今虎豹之秦肆虐天下,岂止赵国,千百万人都面临身死家破的困厄,盼望拯救。一般的‘侠义’能担得起这个重任吗?
不是吹捧你:信陵之名,家喻户晓;信陵之德,四海实服;公子之才,可统百万。三千子弟中,不乏藏龙卧虎,出将入相者屈指可数,又都对你惟命是从,供你驱使。统帅他们可以纵横天下,不要说救赵驱秦,王霸之业,一统天下也非难事也!
扶天下之困,济天下之危,方是真豪杰、大英雄,而你为了表现自己不怕死的勇敢,竟率这些精英像普通士兵那样去赴“死难”,连自己都明白是‘肉投虎口’,白白送死。请问,你们死后,是否秦军即退,赵得保全呢?不必回答,这种‘自杀式’的勇敢对赵国,对天下都没有任何积极意义,反倒使他们因绝望而丧失斗志,拼掉自己却达不到目的,反而助长秦人的气焰,你还算什么‘英雄、大丈夫’?
公子,我既然已是你过命之交的朋友,当然要帮你事业有成,万古流芳;而不愿你成为只是一个逞血气之勇夫,后人笑谈的资料。”
侯嬴侃侃而谈,信陵君则越听越难过,终于控制不住,掩面而哭:“我也不愿鲁莽地让弟兄们白去送命,只是没有办法啊!”
侯嬴一提拉信陵君的衣袖:“公子住声。此地属浅临路,不能让外人听见。”说着,站起来悄悄地走出屋外,俯在院门侧着耳朵听,眯着眼睛看,直到确定外面无人后,才悄悄退回屋内,伏在桌上,与信陵君挨头贴脸地小声说:“有办法!驱秦仍需各国合力,现在全都观望不前,尚一号召力,此人非公子莫属。但公子仅以现有兵力还不足以让各国信服,三千子弟可为骨干,须借晋鄙的十万大军,才能号召天下,由此而成。何去何从,请公子自定,做为朋友,我只能说到这一步。” 战国风云之侠义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