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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很想同弗丽达推心置腹地谈谈心,可是那两个助手——补说一句:弗丽达时不时也同他们逗笑打趣——硬是赖在屋里不走,这一点对他来说是很碍事的。不过他们倒也不来纠缠,而是在屋子一角的地上铺了两条旧裙子坐在上面。他们一再对弗丽达说,他们的最大愿望就是不打搅土地测量员先生,尽量少占地方,为此他们想出了各种办法,如抱臂、盘腿、紧挨着蹲在一起等等,当然在做这些时也不停地窃笑和嘁嘁喳喳,在迷离恍惚的凌晨光线中,能看见的只是屋角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可惜虽然如此,有了白天的经历的K.心里仍很清楚,那是两个严密监视他的人,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盯着K.这边的动静,或者佯装孩子游戏把手掌卷起作望远镜状放在眼上窥探以及其他类似的胡闹,或者就干脆只是不断朝这边挤眼,多半则是忙于梳理、捋顺自己的胡子,表现出他们是刻意追求胡须样式的,两人无休无止地就胡子的长短、疏密反复进行比较,每次又总要让弗丽达发表意见。
K.多次从床上带着完全漠然的表情冷眼旁观三个人的活动。
当他感觉体力恢复到足以下床时,三个人便都一拥而上过来服侍他。他还没有足够的气力来抵制他们伺候自己,所以想抵制,是因为他觉得老让他们伺候无异使自己陷入某种对他们的依附地位而可能产生不良后果,然而现在只得由它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吃饭时喝着弗丽达端来的咖啡,在弗丽达生起的炉火旁取暖,让两个助手忙不迭地笨手笨脚地左一趟右一趟跑上跑下端洗脸水,拿肥皂、梳子、镜子,最后,在K.只消稍加暗示有这种需要时又马上去取来一杯甜烧酒——这滋味怎么也不能说是很不舒服吧。
享受着这一声令下便有人围着自己团团转的乐趣,K.这时更多出于惬意的兴之所至随便说说,而不是真正希望立刻照办的心情说道:“你们两个走吧,眼下我暂时不需要什么了,我想同弗丽达小姐单独谈谈。”当发现两人脸上毫无抗拒的表情时,他又加上一句让他们宽心的话:“过一会儿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找村长,你们在下面店堂里等着我好了。”奇怪的是,两人竟没有二话地立即服从了,只在临走前又说了句:“我们也可以在这里等的。”K.对此的反应是:“我知道可以,但我不愿意这样。”
但是当弗丽达——助手一走她立刻扑到K.怀里,坐到他腿上——说出下面的话来时,K.有点恼火,不过在某种意义上也乐意听,弗丽达说:“亲爱的,你干吗要跟这两个助手过不去?在他们面前我们不用保守什么秘密。他们是忠心耿耿的。”“唉,什么忠心耿耿,”K.说,“他们一个劲儿地暗中监视我,这很无聊,但很可恶。”“我想我懂得你的意思。”她一面说,一面搂住他的脖子,还想说点什么而又说不下去;因为椅子就靠床立着,他们一侧身便就势倒在上面了。现在他们躺在那里,但不似昨夜那般如痴如醉,她在寻找什么,他也在寻找什么,他们都发狂地、龇牙咧嘴地恨不得把脑袋钻进对方胸膛里,不断地寻找着,他们那热烈拥抱、不断翻滚的身躯并不能使他们忘记反而提醒着他们想到自己的职责是找东西;像饿狗拼命在地上乱刨,他们也在对方身上乱抓乱刨;等到毫无办法了,完全失望了,为再捞到最后一根稻草,他们又不时用舌头舐遍对方的脸。直到精疲力竭,才停歇下来,互相怀着感激之情。这时女仆们又上来了。“瞧这俩是怎么躺的。”一个女仆说,出于同情,她扔了一块单子盖在他们身上。
当后来K.掀开身上的单子四下观看时,两个助手又在那个角落里了——这一点他并不奇怪——他们用手指着K.,相互示意要好好干正经事,又向K.举手敬礼;但是,这时还有一个人挨床坐着,原来是老板娘,她手上拿着一只长袜正在编织。这个小小的活计同她那巨人般的、几乎把射进屋里的阳光完全挡住的大块头颇不相称。“我已经等了很久了。”她说着便抬起头来,让人看见一张宽宽的、已有不少老年皱纹、然而大体上仍是光洁的、也许过去曾经一度很美的脸庞。她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责怪,但却是无的放矢,因为K.原本没有让人请她来,所以他听了这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就坐起身。弗丽达也站了起来,但却从K.身边走开,过去倚在老板娘坐的椅子边上。“老板娘太太,”K.心不在焉地说,“能不能把您想对我说的话推迟一点,等我去见了村长回来以后再讲?我在那边有一次重要的谈话。”“现在我要谈的更重要,您相信我好了,土地测量员先生,”老板娘说,“您在那边也许只是要谈一件工作,可是这里我要谈的事关系到一个人,关系到弗丽达,我的好帮手。”“原来如此,”K.说,“那自然又当别论;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情放心交给我们两个自己去管呢?”“因为爱,因为关心人。”老板娘说着便把弗丽达的头搂到自己胸前——弗丽达站着也只跟老板娘坐着时的肩一般高。“既然弗丽达这样信任您,”K.说,“那么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听您的。又因为弗丽达不久前说我那两个助手是忠心耿耿的,所以我们大家就都是朋友了。
情况既然如此,我也就可以向您,亲爱的老板娘提出,就是我觉得现在最好让我同弗丽达结婚,而且要很快办这件事。很遗憾、很遗憾的是我这样做并不能弥补弗丽达因我而失去的东西,即贵宾楼那份工作和克拉姆的友情。”这时弗丽达抬起头来,眼里充满了泪水,胜利者的傲气连一点影子也不见了。“为什么是我啊?为什么偏偏挑上我呢?”“什么?”K.和老板娘异口同声问道。“她的心乱了,可怜的孩子,”老板娘说,“这么多幸福和不幸一下子集中在她身上,她给搞得心乱如麻了。”似乎为了证实这些话,弗丽达扑向K.怀里,旁若无人地狂吻他,然后又哭着在他前面跪下来,同时仍紧抱着他不撒手。K.一面双手抚摸着弗丽达的头发,一面问老板娘:“看起来您是同意我的话了?”“您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老板娘说,她的声音也带着哭腔,看样子有些体力不支,呼吸也困难;尽管如此她仍然鼓起劲来说道:“现在要考虑的问题是您必须向弗丽达做哪些保证,因为不论我多敬重您,您到底还是个外乡人,您一个保人都没有,您的家庭情况这里谁也不知道。所以说,作出保证是必要的,这一点您一定明白,亲爱的土地测量员先生,您自己不也特别强调弗丽达同您结合不管怎么说都有不少损失吗。”“当然,我一定作出保证,”K.说,“也许当着公证人的面最好,不过可能伯爵大人的其他主管部门也会出面干预这事吧。另外,我本人在举行婚礼前也要办完应办的事。我必须同克拉姆谈谈。”“这是不可能的,”弗丽达说,一边将身子直起来一点,更紧地偎依着K.,“真是异想天开!”“非谈不可,”K.说,“如果我做不到,那么你得同他谈谈。”“我不行,K.,我不行,”弗丽达说,“克拉姆决不会同你谈的。你怎么竟以为克拉姆会同你谈!”“那么他会同你谈吧?”K.问。“也不会,”弗丽达说,“既不会同你也不会同我谈,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说到这里她转身向老板娘伸出双臂说:“您瞧,老板娘太太,他究竟想干什么哟!”“您太特别了,土地测量员先生,”老板娘说,这时她身子坐正了一点,撇开两腿;两个硕大的膝盖把薄薄的裙子高高撑起,样子相当吓人,“您想做的是不可能的事。”“为什么不可能?”K.问。“这个我会给您解释的,”老板娘说,那语气仿佛这解释不是最后再帮助K.了解一些情况,而已经是她对K.实行第一次惩罚了,“我很乐意给您作解释。虽然我不是城堡的人,仅仅是个女人,只是这里这个末流酒店——还不是最末流,不过也差不离了——的老板娘,所以很可能您对我的解释不大以为然,可是我这辈子一直没有闭着眼睛过日子,我跟许许多多人打过交道,独自个儿挑过这酒店的大梁,因为我男人虽说是好人,但他不是当酒店老板的料,什么叫负责,他这辈子是弄不明白了。比如您吧,您现在能待在这村里,能舒舒坦坦地坐在这张床上,仅仅是多亏他疏忽大意——那晚上我累得都快趴下了。”“什么?”K.从有点走神的精神状态突然警觉起来问道,话音里好奇多于生气。“我说,您能舒舒服服待在这里仅仅是多亏他疏忽大意!”老板娘又用食指指着K.大声说了一遍。弗丽达力图劝说她冷静下来。“你这是要干什么呀,”老板娘迅速地扭动着身子说道,“土地测量员先生在问我话,我就得回答他提的问题。不然他怎么会明白我们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是说克拉姆老爷决不会同他谈话,我刚说什么来着?‘不会’,不,是‘不能’。您听清楚了,土地测量员先生!克拉姆老爷是城堡的人,即便撇开克拉姆担任的职务不说,仅仅这一点本身,是城堡的人这一点,就是一个很高很高的级别了。可是您究竟是什么人呢?我们居然还在这里低三下四地求您同意同弗丽达结婚!您一不是城堡的人,二不是村里的人,您什么也不是。但是可惜的是您又确实是个人,您是一个外乡人,一个多余的人,一个在这里处处碍事的人,一个不断给人找麻烦的人,为了您我们得让女仆腾房间,您想干什么谁也不知道,又把我们最可爱的小弗丽达勾引了去,弄得我们只好狠心把她嫁给您。实际上我摆出这些来倒不想责备您。您就是您嘛;我这辈子见过的多了,碰上现在这点事儿还会有什么受不了的?现在请您好好想一想您究竟提了个什么要求吧。
您要求一位像克拉姆那样的老爷跟您谈谈!我听说弗丽达让您从门上小孔往里看感到很痛心,她这样做本身就说明已经上了您的钩了。您倒是说说,您看到克拉姆以后有什么感觉,您经受得住吗?您不必回答,我知道您会说您看了以后完全经受得住,没事一样。其实您根本就没有能耐真正看见克拉姆老爷,我说这话不是小看别人,因为我自己也是没有这个能耐的。嗬,要克拉姆跟您谈谈!可是他甚至不同任何村里人谈话,他从来还没有亲口跟村里哪个人说过一句话呢。说来弗丽达是得到了很大的宠幸,她的这种荣幸是我终生引以为豪的,这就是克拉姆至少常常喊她的名字,并且她也能对他说自己想说的话,而且还允许她从小孔往里看,但是克拉姆同她也是连半句话也没有说过的。还有,他有时候叫叫弗丽达的名字,完全不一定有别人喜欢附会上去的那种意思,他不过是叫了声‘弗丽达’这个名字罢了——谁知道他的意图是什么?——当然弗丽达应声急忙赶来,这是她的事,克拉姆也不加反对,让她走到自己跟前,这是克拉姆的好心,可是硬说克拉姆是在叫她来,不是太武断了么?好了,现在是连到手的那一点东西也丢了,永远也找不回来了。也许克拉姆还会叫‘弗丽达’这个名字,这是有可能的,可是要说再让她这个跟您混在一起的女人到自己跟前去,这种事是绝不会再有的了。只有一件,只有一件事我这笨脑瓜怎么也弄不明白,那就是一个被人们称作克拉姆的情人的姑娘——不过我觉得这种称呼太过分了——怎么会让您沾自己的身子,哪怕只是沾一下呢?”
“对,这确实很奇怪,”K.说着便把弗丽达一把搂到怀里,她虽低头不语,仍立即依从了,“不过我觉得这也证明事情并不完全像您想的那样。比如说吧,您说我在克拉姆面前什么也不是,这话确实不错;另外,我现在仍然坚持要求同克拉姆谈话,即便听了您这番解释后也不改初衷,这也还不等于说,我在没有隔着一道门的情况下见到克拉姆会感到没事一样,说不定他一在我面前出现我就会撒腿跑出房间呢。但是,这种虽说颇有根据的担心,我觉得还不能称其为理由,使我不敢去冒险求见。只要我能做到经受住他的威慑力量,在他面前站稳了脚,那么他同我谈话就没有什么必要了,我只需要看到我的话给他造成的印象就够了,即使我的话引不起他任何反应或者他根本不愿意听我讲,我也还是有一点收获:即终于在一个掌权的大人物面前无拘无束地说了话。您呢,老板娘太太,您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和知人的本领,还有弗丽达,她昨天还是克拉姆的情人——我看没有什么理由改变这个称呼——你们肯定可以轻而易举地给我找到一个同克拉姆谈话的机会的;如果没有别的办法,那么就在贵宾楼好了,或许他今天就也还在那里吧?”
“这是不可能的,”老板娘说,“我看您是榆木脑瓜怎么也说不通。您倒是说说看,您究竟想跟克拉姆老爷谈什么呢?”“当然是谈弗丽达。”K.说。
“谈弗丽达?”老板娘大惑不解地问,然后便转身向弗丽达,“你听见没有,弗丽达,他,就是他,居然要同克拉姆,要同克拉姆谈你呢!”
“唉,”K.说,“老板娘太太,您是个很聪明的、令人尊敬的女人,可您也未免太大惊小怪了。不错,我是要同他谈弗丽达,这并没有什么可怕,恰恰相反,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嘛。如果您觉得从我出现那一刻起弗丽达对克拉姆就无关紧要了,那您肯定又错了,要是您这样看,您就低估了他。我很清楚,在这一点上教训您对我说来未免太不自量,可我不得不这样做。克拉姆同弗丽达的关系不可能因为我而发生任何变化。他们要么没有什么重要的关系——这实际上是那些把情人这个体面称呼从弗丽达头上拿掉的人们的看法——果真如此,那么今天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关系;要么他们之间存在着这种关系,如果是这样,那么这种关系怎么可能因为我,如您刚才说的一个在克拉姆眼里什么也不是的人,怎么可能因为我而遭到破坏?这种怪事一个人在吓一跳的瞬间会相信,但只要稍稍动一下脑子,就知道其大谬不然了。不过让我们还是来听弗丽达说说她对这事的看法吧。”
弗丽达把脸贴在K.胸前,眼睛瞅着远处说:“事情肯定是像大娘说的那样:克拉姆不会再理我了。不过那当然不是因为你,亲爱的,不是因为你来了,这类事不会对他有丝毫影响的。我觉得倒反而可能正是他的安排,有意让我们两人在那个柜台底下相会;那个时刻是该祝福而不该诅咒的。”“如果是这样,”K.慢吞吞地说,因为弗丽达的话说得很甜,他闭上了几秒钟眼睛,以便充分品味这甜蜜的滋味,“要是这样,那就更没有理由害怕同克拉姆谈话了。”
“真是的,”老板娘以居高临下的架势看着K.说道,“您有时让我想起我的男人,您也同他一样倔,一样孩子气。您到我们这里才几天啊,就自以为什么都比本地人知道得多,比我这个老太婆、比弗丽达知道得还多,弗丽达在贵宾楼什么事没有眼见耳闻过?我不否认,完全违反规定、违反多年的老规矩办成件把事情也是有可能的;我自己没见过这样的事,据说有这方面的例子,就算是有吧;但是即使真有这种事,那么也一定不会像您这样干法,就是说老是顶牛,脑子老是拐不过弯来,丝毫也听不进别人出于好意的劝告。您以为我的担心是冲着您的吗?原先您独来独往那阵子,虽然说管管您恐怕是件好事,恐怕可以避免好多麻烦,但我那时候管过您吗?那时我对我男人只讲过一句关于您的话,那就是:‘你离他远着点!’要不是弗丽达现在也卷到您的事情里去,和您同命运,两人拴在一起了,那么这句话我今天也还是要对她讲的。正是因为她——不管您爱不爱听——我才来认真过问您的事,甚至才注意到您这个人的存在。您不能随随便便就把我推开,因为您要对我,这个唯一像母亲一样关心保护小弗丽达的人,负完全责任。也许弗丽达说得对,你们之间发生的事全是按克拉姆的意思安排的;但是我现在一点不知道克拉姆的情况,我永远不会同他说话,他对我完全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可是您呢,您现在就坐在这里,拉住了我的弗丽达,并且也被我——我没有必要隐瞒这一点——拉住了,是的,被我拉住了,不信要是我也把您赶出门,年轻人,您到这个村子里去找个住处试试看,要能找到,哪怕是个狗窝,那才怪呢!”
“谢谢,”K.说,“您的话说得很坦率,我完全相信您。这样看来,我的地位很不牢靠,这又牵连到弗丽达,连她的地位也不牢靠了。”
“不对!”老板娘怒气冲冲插嘴说,“弗丽达的地位在这件事情上同您的地位毫无关系!弗丽达是我店里的人,谁也没有权力说她在这里的地位不牢靠。”
“好,好,”K.说,“在这一点上我也承认您说得有理,特别是因为弗丽达好像很怕您(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而不敢发表意见。所以,我们就暂时先只谈谈我吧。我的地位是非常不牢靠的,这一点您不否认,反而在竭力提供证明。跟您谈的每件事一样,您在这件事上也只说对了一多半,然而不是全部。比如我就知道有那么一个相当不错的地方可以随时让我去过夜。”
“在哪儿?在哪儿?”弗丽达和老板娘齐声叫起来,两人都同样急切要求回答,似乎她们提出这个问题的动机也是完全一样的。“巴纳巴斯家。”K.说。
“那是些什么东西!”老板娘嚷起来,“那是一窝坏透了的东西!巴纳巴斯家!你们听见没有——”这时她扭头冲着屋角,但两个助手早已从暗处走了出来,他们手挽手站在老板娘身后,而老板娘此刻呢,似乎需要人扶着她才能坐稳,一把抓住了其中一人的手,“你们听见没有,这位先生在哪儿混?在巴纳巴斯家里!当然啦,他在那里有过夜的地方,唉,要是他就在那里过夜不就更好了吗,那要比在贵宾楼强!可你们两个当时到底在哪里呢?”
“老板娘太太,”K.抢在助手答话之前说道,“这两个人是我的助手,可听那话音倒好像他们是您的助手、我的看守似的,在所有别的问题上我很乐意客客气气地同您至少是讨论讨论,但是在我的助手这个问题上不行,因为这里事情是再清楚不过了!所以我请您别跟我的助手谈话,如果求不动您,那我就要禁止我的助手回答您的问题了。”
“这么说我不能跟你们说话了,”老板娘说完这句话三个人都笑起来,老板娘是讥嘲的冷笑,但比K.预料的要温和得多,两个助手的笑则带着他们常有的那种煞有介事但却空洞无物、一点不负责任的神情。
“你可别生气,”弗丽达说,“你得理解我们的激动心情。其实也可以说,我们唯一应该感谢的人是巴纳巴斯,亏得他我们两个现在才要好起来。我在酒吧里第一次见到你之前——当时你挎着奥尔嘉的胳膊走进来——虽然也知道你的一些情况,但总的来说我对你是没有一点感情的。并且我不仅对你完全没有感情,差不多对什么都没有感情。那时我也对许多事感到不满,对不少事感到气恼,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不满,什么样的气恼啊!比如客人中有一个在酒吧里侮辱我,这伙人老是来纠缠我——你已经见过那些家伙了,可是来酒店的还有些人更难对付得多,克拉姆的仆人还不是最糟的——话说回来,刚才说有一个人侮辱我,那么这对我意味着什么?事后我的感觉是:似乎那是好多年前发生的事,或者事情根本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或者我只是听别人讲过,或者我自己已经把这事全忘了。但是现在呢,现在我不能细说这种事,我连再想一想它们都不能了,你看,自从克拉姆离开我以后,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
弗丽达中断了她的叙述,伤心地低下了头,双手交叉着放在怀里。
“您看看吧,”老板娘大声说道,那神气似乎不是她自己在说话而是把嗓子借给弗丽达用,同时她也把身子凑近弗丽达,几乎快挨着她了,“您看看吧,土地测量员先生,看看您都干了什么好事吧,还有您的助手,您不许我跟他们说话的两位助手,也可以在一边看看,受受教育吧!您硬是把弗丽达从命运从来没有给过她的最最幸福的生活中拽了出来,您所以成功,主要就因为弗丽达像个孩子似地心太软,她眼瞅着您挎着奥尔嘉的胳膊,想到您是上了巴纳巴斯家人的当,于心不忍。她救了您,牺牲了她自己。现在呢,在事情已经发生,弗丽达拿自己拥有的一切作代价才换到了坐在您腿上这种幸运之后,在这种时候您却跑出来打出您那张得意的王牌,说什么您有可能在巴纳巴斯家过夜。大概您是想证明您并不依赖我吧。确实,要是您真在巴纳巴斯家过了夜,那么您倒真的一点不必依赖我了,您得马上,就是说一秒钟也不许停留从我这里出去!”
“我不知道巴纳巴斯家犯了什么大罪,”K.一面说一面把有气无力的弗丽达从地上扶起来,又慢慢扶她在床上坐下,然后自己站起身,“在这个问题上也许您有理,但我刚才请您不要管我们的事,即不要管弗丽达和我的事,我这样做肯定也没有错。您刚才提到什么爱和关心,可我却觉不出有多少爱、多少关心,反而尝到了更多的恨、嘲笑和逐客令的滋味。如果您是打算把弗丽达从我身边或把我从弗丽达身边拉走,那么您做得还确实相当巧妙;但我觉得您终归不会成功,就说您万一成功了吧,那您也会——请允许我也来一个听起来不那么愉快的警告——后悔莫及。至于说到您给我提供的住处——您指的只能是这间令人作呕的斗室了——那么说您这是出于自愿恐怕大成问题,相反,看起来关于这件事伯爵衙门是有一纸命令在案的。现在我就要去报告,说这里已经让我退房了,然后,如果上面给我分配另一住所,大概您会如释重负吧,可是我会更加感到轻松愉快呢。好了,现在我要去村公所办这件事和别的事了;请您至少关照一下弗丽达吧,您刚才用您那番慈母般的讲话已经把她折磨得够可以的了。”
说完这些话他转向两个助手。“跟我走。”他说,一边从钩上取下克拉姆的信,打算就这样动身了。老板娘一直一声不响地看着他,直到他手已经放在门把上时,她才开口道:“土地测量员先生,我还想送您几句临别赠言,因为,不管您说了多少不得体的话,不管您怎样想侮辱我,侮辱我这个老太婆,您以后总归要做弗丽达的男人。仅仅因为这个我才想告诉您:您对这里各方面的情况无知得惊人,听您说话,再在心里把您说的、想的同实际情况一比,那简直就让人觉得天花乱坠,天旋地转。您这种无知不是一下子能改变得了的,也许永远改不了;但是如果您稍微听我两句忠告,并且牢牢记住自己的无知,许多事情就可能会好办些。比如说,那样一来您就马上会对我公道一点,就会慢慢体会到,当我看到我最可爱的小弗丽达简直等于离开了天上飞翔的雄鹰而把自己同地下乱爬的草蛇拴在一起时,我是给吓成什么样子啊——这一惊吓的后果一直持续到现在还没有平息下去——可实际上弗丽达的遭遇还要糟糕得多,现在我不得不使劲克制自己不去想它,要不我连一句话也没法平心静气地讲。唉,瞧您现在又火了。不过您先别走,我只要您再听听我这个请求了:无论您走到哪儿,您都要明白自己在这里是最无知的人,还是小心点好;在我们这儿有弗丽达在旁边保护您免受伤害,您还可以随心所欲地胡侃一气,比如您可以告诉我们,您打算去和克拉姆谈谈;到了办正事,到了办正事的时候,您可千万、千万别再这样了!”
她由于激动而有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K.跟前,拉起他的手,用请求的目光看着他。“老板娘太太,”K.说,“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为了这点小事要屈尊求我。如果真如您所说,我同克拉姆谈话是不可能的事,那么不论谁求我还是不求我不都一样吗,我反正谈不成就是了,但要是万一可能呢,那么为什么我就是不能去做这件事?特别是您持反对意见的主要理由一旦不存在,那么您的其他担心也就随着一律站不住脚了。当然,我的确是无知的,不管怎么说这是事实,这是我非常可悲的地方;可是这倒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初生牛犊不畏虎,所以,在我的力量还够用时,我倒是挺愿意再保持一阵这种无知的状态并承担它那肯定是很严重的后果的。可是这些后果基本上只涉及我,主要是这一点,使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来求我。您总是一定要照顾弗丽达的吧,如果弗丽达完全见不到我的面,那么在您心目中这不完全是一件幸事吗?所以说您究竟怕什么呢?您总不至于——无知的人似乎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说到这里K.已经打开了门,“您总不至于是为克拉姆担惊受怕吧?”老板娘默默地目送着他匆匆下了楼梯,也瞅着两个助手紧跟在他后面走了。 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