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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谈会上的发言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本该是位大夫,可现在却是个病人,一个资深病人。所以今天不可能是治疗,也不可能是讲课,更不要以为是一个什么身残志不残的人给大伙儿做报告。我是奉柏大夫之命,以一个老牌病人的身份,跟各位交流一下生病的体会。所以我只能保证以毫不隐瞒的态度说说我自己的经验,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让各位借鉴的东西:有,我就没白来;没有,就只能怪柏大夫找错了人。我不是大夫,这可以让我推卸责任,要是我说得文不对题,只好劳驾各位大夫帮我收场。
这个开场白有两个目的:一是请各位不要对我抱太大的希望,二是我自己先为自己减轻一下负担。我写作的时候,也总是先给自己减去负担,劝告自己:别去想这一回能写得多么好,能够在哪儿发表,甚至得一个什么奖,这一回只当是闲来无事自己跟自己说说话,写一篇废品吧。这样劝过之后心里就比较轻松,因而就能比较自由,自由了就容易看清自己,看清自己的愿望和问题。
写作,说到底也就是交流,与同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沟通。同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谁的生活中都难免有些艰难,谁心里都难免有些苦恼和困惑。甚至可以这样说,艰难和困惑就是生命本身,这是与生俱来的,甚至终生不能消灭的,否则人生岂不就太简单了?设想一下,要是有一天生活中的困难都消灭干净了,人生实在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就像下棋,什么困阻都没有你可还下得什么劲儿?
有位先哲说过这样的话:比陆地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辽阔的是人的内心。那么也就是说,内心世界比外部世界要复杂得多,认识内心世界比认识外部世界要困难得多。心理问题浩瀚无边,别指望一蹴而就即可解决所有我们心里的迷惑。那么指望什么呢?我想,人们能够坐在一起敞开心扉,坦诚地说一说我们的困惑,大胆地看一看平时不敢触动的某些心灵角落,这就是最好的办法。心里的困惑存在一天,这办法就不会过时。就是说,一切具体的心理治疗方法,都要由这样的开端来引出。自我封闭,是心理治疗的最大障碍。
困境不可能没有,艰难不可能彻底消灭,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沟通,倾诉与倾听,却可能使人获得一种新的生活态度,或说达到一种新境界。什么境界?我先给各位讲个童话,不是我编的,是从书上看来的,《小号手的故事》:战争结束了,有个年轻的号手最后离开战场,回家。他日夜思念着他的未婚妻,一路上都在设想如何同她见面,如何把她娶回家。可是,等他回到家乡,却听说未婚妻已和别人结婚,家乡早已流传着他战死沙场的消息。小号手痛苦之极,便又离开家乡,四处漂泊。孤独的路上,陪伴他的只有那把小号,他便吹响小号,凄婉悲凉。有一天,他走到一个国家,国王听见了他的号声,使人把他唤来,问:你的号声为什么这样悲伤?号手便把自己不幸的经历讲给国王,国王听了非常同情……看到这儿我就放下了,心说又是个老掉牙的故事,接下来无非是国王很喜欢这个年轻号手,而且看他才智不俗,就把女儿许配给了他,最后呢?肯定是他与公主白头偕老,过着幸福的生活。可是我猜错了。这个故事不同凡响的地方就在于它的结尾,这个国王不落俗套:他下了一道命令,请全国的人都来听这号手讲他的故事,都来听他那哀伤的号声……日复一日,年轻人不断地讲,人们耐心地听,只要那号声一响,人们便围拢来,在他周围默默地听……就这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号声已不再那么低沉、凄凉了。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号声开始变得嘹亮,变得生气勃勃了。
所谓新境界,我想至少有两方面。一是认识了爱的重要——困境不可能没有,最终能够抵挡它的是人间的爱愿。什么是爱愿呢?是那个国王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小号手呢?还是告诉他,困境是永恒的,你只有镇静地面对它。应该说都是,但前一种是暂时的输血,后一种是帮你恢复起自己的造血能力。前者也是救助,但不是根本的救助,比如说,要是那个公主另有新欢了呢?小号手岂不又要贫血?后者是根本的救助,它不求一时的快慰和满足,也不相信因为好运的降临从此困境就不会再找上你,它是说:困苦来了,大家跟你在一起,但谁也不能让困苦消灭,每个人都必须自己鼓起勇气,镇定地面对它。人生的困境不可能全数消灭,这样的认识才算得上勇敢,这勇敢使人有了一种智慧,即不再寄希望于命运的全面优待,而是倚重了人间的爱愿。爱愿,并不只是物质的捐赠,重要的是心灵的相互沟通、了解,相互精神的支持、信任,一同探讨我们的问题。比如像我们现在这样。
新境界的另一方面就是镇静,就是能够镇静地对待困境了,不再恐慌了。别总想逃避困境;你恨它,怨它,跟它讲理,想不通,觉着委屈,其实这都是想逃避它。可困境所以是困境,就在于它不讲理,它不管不顾、大摇大摆地就来了,就找到了你头上,你怎么讨厌它也没用,你怎么劝它一边去它也不听,你要老是执着地想逃离它,结果只能是助纣为虐,在它对你的折磨之上又添了一份自己对自己的折磨。
有一回,有个记者问我:你对你的病是什么态度?我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好像说什么也不对,说什么也没用,最后我说:是敬重。这并不是说我多么喜欢它,但是你说什么呢?讨厌它吗?恨它吗?求它快快滚蛋?一点儿用也没有,除了自讨没趣,就是自寻烦恼。但你要是敬重它,把它看做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是命运对你的锤炼,就像是个九段高手点名要跟你下盘棋,这虽然有点儿无可奈何的味道,但你却能从中获益,你很可能就从中增添了智慧,比如说逼着你把生命的意义看得明白。一边是自寻烦恼,一边是增添智慧,选择什么不是明摆着的吗?对困境,先要对它说“是”,接纳它,然后试着跟它周旋,输了也是赢。这不是阿Q,阿Q的“精神胜利法”是展示他的癞头疮,以丑为荣;你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比如腿死了,肾也死了,但未必精神就不能赢,就不能活得更好。
我常以打牌来比喻人生。你可能运气不好,你可能抓了一手坏牌,但光靠好牌来赢算不得能耐,而一手坏牌也肯定有最好的打法,去寻找那个最好的打法就是。总是乞灵于好运,差不多是浪费光阴,不断地洗牌、洗牌、洗牌……你知道是洗来的好,还是洗掉的好?
说到死,有人就着急,发慌,沮丧得不行,甚至闭口不谈,想都不敢想。这样的话,死,肯定就会以更加狰狞的面目来找你了;你要是镇静地看它呢,它其实也平常。死什么样?就像你没出生时那样呗。死,不过是在你活着的时候吓唬吓唬你,你一发抖,它就成功。其实,我们不都是从那儿来的吗?比如说,我是一九五一年从那儿来的,柏大夫是一九五二年。这个问题说起来复杂,我只是起个头儿,抛砖引玉,各位可以慢慢去想。
其实,死,不过是活着的时候的一种想法。谁想它想得发抖了,谁就输了,谁想它想得坦然镇定了,谁就赢了。当然不能骗自己,其实这件事你想骗也骗不了。为什么一些真正有信仰的人并不害怕死呢?不过这不是能教的,得自己镇静下来慢慢去思索,去体悟。但要是你先就对它说“不”,固执地对它说“不”,你不仅一无所得,甚至会焦躁不安、恐惧倍加,终生受它的伤害。其实所有的困境,包括死,都是借助于你自己的这种恐慌来伤害你的。我估计,我讲的不大可能符合柏大夫的要求。这我就不管了。她是大夫,我是病人,照理说,病人在申述自己病情的时候,比大夫有发言权。咱们都可以畅所欲言,然后把一个烂摊子交给她,那时候再听她的吧。
在我双腿瘫痪的时候,以及双肾失灵的时候,有人劝我:要乐观些,要坚强些,你看看生活多么美好呀!我心里说,玩去吧,病又没得在你身上。那时候我不能体会什么是乐观,凭什么可以乐观。尤其是,我双腿瘫痪的时候才二十一岁,我可是没有发现什么生命的诱惑。我想的是,我要是不能再站起来,就算是能磨磨蹭蹭地走,我也不想再活了。那时候,我整天用目光在病房的天花板上写两个字,一个是肿瘤的“瘤”(因为大夫说,要是肿瘤就比较好办,否则就得准备以轮椅代步了),另一字是“死”。我祈祷把这两个字写到千遍万遍或许就能成真,不管是肿瘤还是死,都好。我想我只能接受这两种结果。到后来,现实是越来越不像是肿瘤了,那时候我就只写一个字了。但我为什么迟迟没有去实施呢?那可不是出于什么诱惑,那时候对我最具诱惑的就是死;每天夜里醒来,都想,就这么死了多好!每天早晨醒来,都很沮丧:我怎么又活过来了?我所以没有去死,绝不是生的诱惑,而是死的耽搁,是死期延缓,缓期执行吧。是什么使我要缓期执行呢?是亲情和友情,是爱。
那时候,我的亲人,同学,各路朋友,几乎每天都来看我;不是探视的日子他们也能进来,友谊医院的条条暗道他们都了如指掌。还在陕北插队的同学经常给我写信来,软硬兼施,劝骂并举,想尽办法让我先活下去再说。他们的计谋其实都让我看穿,但即使你看穿,这份情谊还是起作用。我觉得不能让他们太失望,不能让他们有一天来了却听说这小子已经自杀了,这好像太不够意思。那时候我也还是不大想活,希望有一个自然的死亡。但是死亡一经耽搁,你不免就进入了另一些事情,另一种情绪,就像小河里的水慢慢丰盈了,你难免就顺水漂流,漂进大河里去了,四周的风景豁然开朗,心情不由得也就变了。终于有一天你又想到了死,心说算了吧,再试试,何苦前功尽弃呢?凭什么我非得输给你不可呢?这时候,你已经开始对残废有一种幽默的态度了。
启发我的是卓别林的一部电影,好像是叫《城市之光》吧。女主人公要自杀,拧开了煤气,结果让卓别林演的那个角色发现了,把这女的救了。这女的说:“你凭什么救我?你有什么理由不让我死?”卓别林的回答妙极了,他说:“急什么?早晚还不是这回事?”这是大师的态度,不悟透生死的人想不出这样的话。这里面不仅有着非凡的智慧,而且有着深沉的爱,意思跟那个国王对小号手说的大同小异,都是说:这是困境,是我们谁也逃避不了的,但是我们在一起,我们再一起来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这就是爱。
我就是靠了这种爱而耽搁和延缓了死亡的,然后才感到了生的诱惑。你要是说这爱就是生命的诱惑,也行。但绝不是生理性生命的诱惑,而是精神性生命的诱惑,是生命意义的诱惑。不过,我觉得“诱惑”这个词不算很贴切;“诱”字常常是指失去了把握自己的能力,“惑”呢,是迷茫的意思。所谓“四十而不惑”,大概是说明白了生命的意义吧。所以,当终于有一天我不再想自杀的时候,生命不见得是向我投来了它的诱惑,而是向我敞开了它的魅力的意义。所以我说,对病,对死,对一切困境,最恰当的态度是敬重,它使我提前若干年“知命”了。所谓“知命”,就是知道命运反正是不可能遂人愿的,人呢?务必不可逃避困境,而是要正眼看它。你下棋吗?你打球吗?其实人的一切事,都是与困境的周旋。在与困境周旋的时候,你会觉得很苦,很累,没用。那时候你最想干什么呢?你最想找人谈谈,朋友、亲人、爱人,于是你感到支持,感到爱的美好,感到生命的魅力和意义。如果你觉得这仍然不够,你也可以一个人静静地思索,与天,与地,与上帝或与佛祖都谈谈,那样就更能让你清楚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总之,千万别把自己封闭起来,你要强行使自己走出去,不光是身体走出屋子去,思想和心情也要走出去,走出一种牛角尖去,然后你肯定会发现别有洞天。萨特说“他人即地狱”,其实他人也可以是天堂。此外没有天堂。我写过,地狱和天堂都在人间,地狱和天堂是人对生命以及对他人的不同态度罢了。向友谊、爱,敞开自己的心灵,是最好的医药。比如柏大夫,还有王主任,她们没能治好我的腿,但她们真正是好大夫。好大夫也有治不了的病,但好大夫更懂得爱是最好的医药。一九七二年我的腿坏了,我有幸住进了友谊医院,“友谊”这两个字真是好兆,是命运对我的恩赐。不仅有我一起插队的同学都在关心我,神经内科所有的大夫、护士也都像亲人一样地关心我,这不是套话,这是事实。说实在的,我现在气力不济,很多活动我都没力气参加,说话说多了就冒汗,可这次是柏大夫命令我来,我不能不从命。
所以,各位能到这儿来,我看是英明的选择。倒也不是说这儿有柏大夫,有“友谊”这个护身符,而不如说交流、沟通、倾诉与倾听,是克服任何心理困境的最好的选择。但是,爱,或者友谊,不是一种熟食,买回来切切就能下酒了。爱和友谊,要你去建立,要你亲身投入进去,在你付出的同时你得到。在你付出的同时你必定已经改换了一种心情,有了一种新的生活态度。其实,人这一生能得到什么呢?只有过程,只有注满在这个过程中的心情。所以,一定要注满好心情。你要是逃避困境,困境可并不会躲开你,你要是封闭自己,你要总是整天看什么都不顺眼,你要是不在爱和友谊之中,而是在愁、恨交加之中,你想你能有什么好心情呢?其实,爱、友谊、快乐,都是一种智慧。上帝给你一条命,何苦你老让它受气呢?
2002年 史铁生作品全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