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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听到少诚的声音,是在去年的除夕夜。他打来电话,问我干吗呢,我说看电视呢。他说好看吗?我说咳,看看呗,你干吗呢?他说和了一天泥(做雕塑的模型),真冷,这会儿喝点儿酒。就你一个人?就一个人。大过年的,吃什么?煮了一锅肉,快熟了。于是我能看见他独自喝着酒,等待肉熟的样子;大口地喝酒,大块地吃肉,是艺术家甘少诚的一种形象。少诚要做一百个铁铸的古代士兵的首级。他说:“到时候你来瞧吧,保险棒极了,我是这么想的。”他说:“人活着总得干点儿有意思的事,我是这么想的。”他说:“人活着总得高兴,不能为钱呀什么的去奔命,我是这么想的。”他说:“可是人活着也得挣点儿钱,挣点儿钱然后去做点儿特别好看特别美的东西,你说呢?反正我是这么想的。”他顾自说着,想着,旁若无人,这是艺术家甘少诚的另一种形象。
认识少诚的人都说他是个大孩子。他的想法主要不是出于大脑,是出于生命,天真,纯粹,透明的一条线直奔那个“美”字。此外的事,他像孩子一样地不懂;如果他懂,就凭他的几百件件件撼人魂魄的绘画和雕塑,他还用为钱发愁么?他的很多作品,或送给了朋友,或因为急需养家糊口的钱而以最低廉的价格卖掉了,或在颠沛流离中散失了。要是有钱,我记得他说过,他是要用铁铸三千个(而不是一百个)古代士兵首级的,陈于荒野,让苍天一览,让世人长思。
我认识少诚有十几年了,但见得到他的时间总共不超过四十八小时。他像风一样地来了,你就能见到他;他像风一样地走了,你找也找不到他。但时常能听见他的消息,一会儿在南方做木雕,一会儿在北方烧泥塑,一会儿在高原拍电影,一会儿在沿海埋头画画。他像风一样,把这世界当成自由的原野,刮来刮去寻觅不够,有时吃得饱饱的,有时饥肠辘辘。韩刚曾给我描述他的又一种形象:摄制组一行人坐在火车上,众人睡觉、打牌、神聊,唯少诚跪在座位上扒着车窗朝外看,不言不语不动,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窗外是连绵的山、不断的河、阔野长天、夕阳中的牧人、冰湖上的渔夫、新村古道农舍炊烟……他究竟是看什么呢?很久,他离开窗口,眼边有泪痕。他到底看见了什么我们看不到的东西,以致沉默的木石都在他手下化为神奇?谈起少诚,志伟说:艺术家是上帝的工具。说工具似嫌冷酷,说使者又过浮华,我想最好用“语言”二字——艺术家是上帝的语言,刀凿斧刻都是天赋的文字。天是有情的,天之宽广沉厚的情感落在这世界的每一粒尘沙中,不是谁都能看见的,少诚必是看见了,不是谁都能领悟的,而少诚与之息息相通;因为那是刻板的逻辑所远不能及的,不能由于大脑,必得由于生命。少诚看见了,他说不出,他感到了话语的无力(所以他把他写下的很多在我看来非常精彩的文章都烧掉了),便以牛一样的身体和执着(他的外号是“老牛”),画呀,刻呀,铸呀……要把天地间的深情厚意都凝聚成型、成线、成色彩的喧响、成结构的变易、成困苦之思、成欢悦之梦,给我们看。
有情的少诚,走到哪儿都惦念着他的两个女儿,觉得对不起她们,偶尔回到北京,便带着女儿去玩,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干光是玩!最好吃的,吃!最好看的,看!最好玩的东西买回家!手里的钱都花光!见过那情景的人说,你分不清哪是女哪是爹,更像是两位小姐身后跟着一个童心不泯的老仆。
少诚快五十岁了吧?风势不再那么猛烈了,他想回来了,想有个安静的属于自己的地方——称之为家也可以。他想有那么一块地方,趁着还有一身好力气,做些他所说的“特别好看特别美的东西”。他果然回来了,居然也攒了一点儿钱,他在城郊租了两间房并一个小小的院子。几十年他风一样走遍的世界都在他风一样不能平息的心中,他温好了酒,煮好了肉,和好了泥,炉火也就要烧旺了,铁水也就要注进他的特别好看特别美的愿望里去了……但是,突然,他走了,把一切都带走了。
这是一件难于接受的事。少诚从此逝么?也许他仍然风一样,四海寄其生吧?
十几年前他送给我的一件木雕,还摆在我的书柜旁,一直摆在那儿。认识少诚的人来了,见了那木雕,大家就会说起少诚,说起他大家都会高兴起来,接着是赞叹,接着是感动。不认识少诚的人来了,都要问我那木雕是谁做的,于是他们听说一个近乎凡高的人的故事。他们问我:他在哪儿?我说:不知道,他来了你就能见到他,他走了你找也找不到他。——怎料这话竟成谶语。
朋友们为少诚筹办的作品展览会,三月二十七日就要在中国美术馆开幕了。也许在那儿能够找到他。
风是无所不在的,少诚之风也是。
有一年我去五台山,带回一串念珠,与那木雕浑然一色,便把它挂在了上面,不知少诚以为如何,我是觉得特别好看特别美。“断有情”和“去迷执”,绝不是要断去如痴的爱和如醉的美,物欲横流之中佛祖也是独执偏见一意孤行的。少诚之风才是悟者之途吧。
1996年1月18日 史铁生作品全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