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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会以为我是在写黄色小说吧?”丁一故作调侃地说。
依却一脸严肃:“那倒不会。而且呢,而且我理解你的愿望,或者说是理想。”
“是嘛!”丁一一拍大腿,几乎跳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一样,你绝不会那么傻。”
但依并不被他的兴奋所感染,严肃中却又像多出几分忧虑。依把那稿子拿过来,核对账目似的翻看着:“可是,我但愿这些,永远,永远只是一种理想。”
“喔?”
“永远都只是美好的愿望。”
“为啥?”
“否则会有危险。”
“危险?什么危险?”丁一笑得已经不那么自信了。
“不知道。”依看着丁一,像要从他的脸上看出答案来,“只不过是直觉……”
“直觉到什么?”
“那里面,好像,潜伏着一种……”
“什么?”
“恐怖。”
“你是说,恐惧吧?”
“不,是恐怖。我亲眼见过的那种,恐怖。”
“你亲眼见过的?”丁一低垂下目光,心想那一定是在边疆了。
“无墙之夜!”依说,“你的‘无墙之夜’不过是一种,嗯……怎么说呢?充满善意也充满着天真的,梦想。”
“对呀,是梦想!”丁一紧跟上说,“但梦想未必就不可以实现。”丁一想把话题赶快转向他的戏剧,万不可过多地触动边疆。
“但是在边疆,”依说,“我亲身经历过那样的噩梦!那是真正的无墙的黑夜。真正的无墙的黑夜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整夜整夜地提心吊胆,惊恐不安,每时每刻都可能有人闯进来问你们在干什么?问你在想什么?要不然就把我爸我妈带走,剩我一个人在那间小土屋里等着他们回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忽然一激灵又醒了,以为是醒了,一看我是睡在旷野上,四周毫无遮挡,狼就在周围亮着眼睛,猫头鹰就在树上哭一样地笑……等到爸回来了,等到妈也回来了,我才知道那是梦,毛骨悚然的一场噩梦……”
“但这不一样啊,依!我知道你在边疆受了很多苦,但我们的戏剧跟这不一样!你的梦里,失去墙,那是因为你害怕失去保护,而我们在梦想里消灭墙,恰恰是要消灭隔离,消灭敌意……”
“可危险就危险在这儿!丁一你听我说,恐怖就恐怖在这儿!就怕你消灭不了隔离,反倒消灭了保护!”
“不会不会,肯定不会。”
“怎么就肯定不会?”
“因为,因为我们那都是自愿的。对了,这两种‘无墙之夜’的不同就在这儿:边疆,那是强迫,而戏剧是自愿的!”
依默默着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把声音放得很轻:“你以为,自愿的,就都靠得住吗?”
“我宁愿相信。”
“姑父当年也是自愿的呀!”
丁一一惊:“依,你也相信姑父是坏人?”
依摇摇头:“但他是自愿的。他出卖的人,和出卖他的人,都是自愿的。”
“这么说,你还是认为人都是靠不住的了?”
“丁一,听我给你讲件真事:在边疆,那些人,要我爸我妈和很多像我爸我妈那样的人向领导交心,要自觉自愿地把自己真实的思想都写出来。”
“这不一样!”丁一喊着,“依,这完全是不一样的!”
“他们说:你们要相信领导,要向领导上交心,把心里那些阴暗的角落,灵魂深处的一切,尤其是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都主动地让领导上了解。你以为我爸我妈他们怎么着?他们无比虔诚。他们完全是自觉自愿地那样去做了,以为那样就能表达他们的忠诚,就能够赢得……”
“依,我跟你说,你听我跟你说这为什么是不一样的好吗?”丁一喊着,“他们的交心是单向的,可我们是互相的!”
“你听我说完好吗,丁一?甚至,领导上,让我爸我妈他们那些人互相也要那样,要互相坦白,互相监督,互相毫无隐瞒,要把‘私’字消灭在一闪念,而消灭‘私’字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们都亮出来见见太阳。那些天真的老人们就真的相信了,就真的那样去做了,把他们最隐秘的想法都告诉给了别人……可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
“我知道我知道,但这还是不一样的!依,你听我说嘛,”丁一尽量把声音放得平和些,“我们的敞开心魂是平等的,没有一个指挥者或操纵者,而你爸你妈他们是在某些人的强迫下!”
依这才止住话头,好像激涌的波涛碰到了一处寂暗的深潭,忽然跌落。
“依,现在你听明白了?”
依的目光似也随之掉进了那处深潭——深潭之下条条暗流,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交错,汇聚,分离……再流向更加不为人知的地方。
“依?”
或许是那深潭太深太暗了吧。
“依?”
或许是那暗流太久太长了吧。
“依,我知道你受过太多的苦,受过太多的欺骗,但是你不会对这个人间已经没有信心了吧?”
依的身形已经回到了故乡,但依的心魂仍不知漂泊于何处。依的嘴角微微抖动了一下——丁一说他没听清,但是我听见了:“你们的戏剧,不会助长出一个指挥者,或操纵者吗?”
唔,那个可怕的孩子!丁一你还记得吗? 史铁生作品全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