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史铁生作品全编

第466章 有了一种精神应对苦难时,你就复活了

史铁生作品全编 史铁生 22658 2021-04-06 15:08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史铁生作品全编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王尧[1]:这次访谈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长的心理等待。我知道,对话与沟通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正如您所说,在神的字典里,行与路共一种解释。我把这次访谈,当作走近您的一种方式,能走多近,我没有把握。

  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无论是文学界还是思想文化界,都有许多由文学界引起的论争,譬如说,关于终极关怀、人文精神、道德理想主义问题等。我的看法,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中国处于一个转型期,当代知识分子精神上的价值取向上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您并没有介入,但是几乎所有的人在讲到理想主义、人文精神、终极关怀的时候,正常地都会举您为例。我想,尽管您没有介入,但是肯定会在旁静观默察,肯定会有自己的思考。所以,我首先想请您谈谈您的基本想法。当时有一些人也把您归入抵抗这样一个行列,您对此是如何看待的?

  史铁生:当时的那些观点我现在也记不太清楚了。我想这是没有什么可以非议的,正如你说,这是一个很正常的事情。在市场经济里头,人们比较忽视这样的问题,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来,很正常。很可能中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头,这个问题是会被忽视的。至于抵抗,我不大喜欢“抵抗”这个词。抵抗,这好像是被强迫的。

  关于终极关怀,我是肯定的。我觉得人类在任何社会里都应该保持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一旦不存在了,这个社会就会很麻烦。譬如说终极关怀、人文精神,在我看,文学做的就是这件事情。文学为什么会产生,可能就是因为人有终极疑问。如果仅仅是对现实的一种反映,文学存在的价值就没有那么大了。人们常常谈到文学的求变问题,求新、创新,我觉得这些年人们说创新说得比较多,但在我看来,社会永远在更新,永远在更新的是题面,里边有一个回答,这个回答是永远的不变的东西。我觉得文学是在一个千变万化的社会里头一直在寻找,寻找那个不变的、那个所谓的终极意义。终极的应该是不变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我文章里写过,我说这就像老师给学生出题,它那个题面一定要变化,它要是永远不变的话,学生照着题答就完了,但是题面变化了的情况下,你还弄不弄懂这个题意,你还能不能找出那个不变的答案?可能也就是上次给我们出的那个题,可那个试卷变了。试卷从古时候到现在不知变了多少回了,但人的生命的意义这一个问题可能是没有变。所有的,不管是商业还是什么里边,到最后人们都要为自己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我跟朋友开玩笑的时候说,世界上有很多问题,就像老师给你出一个考卷,这里边有一道题占六十分,也就是终极的问题,这道题你回答出了就及格,这道题没回答出来,所有的题都回答出了,四十分。

  王尧:这么多年来,特别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大家几乎都认为您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是什么样的理想主义?有许多概括或者描述,譬如说是个人的,而不是群体本位的;是过程的,而不是目的的。还讲在俗世,同时也能超越俗世,您讲这是心灵的拯救,而不是自我的一种改造。大家习惯从这样的一个角度来讲您的理想主义。实际上,我想问您,您自己觉得怎样表述比较好?

  史铁生:这个说起来就会很长……我想是,理想主义曾经可能被理解为比较具体的、比较阶段性的东西。你譬如说,拿一个“家”作比,说我们要买个冰箱,这算不算理想?我们要装修、我们要买房子,这算不算理想?这经常被认为也是一种理想,应该也可以说它是一种理想,但是,我想说的理想不是这种理想。这是家政。家政要成为理想的话,尤其是终极理想的话,这事情可能就比较麻烦。就拿爱情作比,如果对爱情的信念没有的话,家政就是一个很物质化的东西。人的本性,或者人的最根本的灵魂处境的这些疑问,需要理想、信仰来解决。也就是说,一个社会是不是政治改造好了,人就没有困境了?那个困境是什么?一个家庭如果它物质非常丰裕了,之后它还有什么问题没有?或者说它自古至今的那个理想是否就解决了?我觉得这可能是通向信仰的问题。这个要用信仰去解决的,是用科学和政治都无法解决的。那么这种理想是什么?我想,我不是说反对科学、轻视政治,这个人间它就需要科学、就需要政治,这一个家庭它也就需要家政。但是除此之外那个根,我们说的所谓终极关怀,就十分重要了。理想,没法在一个具体的时空中去实现。它不是能这样实现的,它是靠一条路去实现的,它是靠一个没有终结的一个过程来实现的。理想恰恰是用过程来实现的。

  王尧:过程的理想主义……

  史铁生:它恰恰是靠过程,它没法靠目的去实现。目的意味着结束,结束了还要什么理想?所以,所谓终极,我看其实是无极。有人说“得到爱情”,得到爱情本身这句式我觉得就成问题,它不是在某一个空间内和某一个时间内就可以得到的,它是在一个整个的过程里去实现的。它基本是靠你对爱情的理解、你对爱情的付出。有人说“没有爱情”,这话就很奇怪,你说你“没有爱情”,你说你“没有”的那是什么?你说出来,它就“有”,因为它是一种意识性的东西,它是一种精神性的东西,它不是一个有形的东西在那儿,你去把它拿来,而是要靠你的一生的过程来实现那个东西,是不是?

  王尧:我很赞成您的说法。但我也宽容那些错误理解爱情的人,因为我觉得在面对“爱情”时,人的智商通常会打折扣。

  史铁生:其实,咱们常会说的话吧,有时候没太理解。

  王尧:有些问题得回到常识。

  史铁生:有时候,你会发现那个常识里是有着真谛的……

  王尧:我记得曾经有人说现在是个“缩略时代”。“缩略”最多的大概就是精神性的东西,精神也被物质化了。极左意识形态曾经歪曲过理想主义,金钱又在改写理想主义的定义。

  史铁生:理想被用滥了,它有很多歧义。其实人是不可能没有理想的。所以现在很多人讲,说理想的事情太累了。任何一个人在说没有的时候,实际上他是知道它是什么的。就说很多人说没有爱情,因为他知道什么是爱情。但他把婚姻等同于爱情了,他一离婚他就说没有爱情了。这就错了。没有爱情你不用离婚了。

  王尧:离婚的原因可能复杂些。在谈到理想主义时,大概很难绕开一个话题,就是“红卫兵运动”与“理想主义”。我印象中您也是清华附中的学生,红卫兵从清华附中开始的。您是六七届初中生?

  史铁生:对。我是初中生,当时我们其实还不懂什么东西。你别瞧高中和初中,这个时候,差距可大。我们初中生还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再加上出身也不是好出身,所以我跟这个运动关系不大。因为你出身不好,你也参加不了。再加上我那时候读初二,直到弄得轰轰烈烈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时候我们就想玩,小孩,十四五岁。当然我不是想摆脱责任,我说过,在那样的时刻即便你是旁观,你也不能说你没有责任。

  王尧:高中生和大学生又有区别。所以我一直觉得,许多问题就是不能一概而论。

  史铁生:那张大字报还没有的时候,清华附中就开始大辩论,辩论的就是清华附中是不是修正主义,是不是执行修正主义路线,就是关于校领导的问题。这时候就出现两派意见,像我可能还是属于后一派的,就是认为没有,认为校领导执行正确路线很好。其实也不知道,不懂,只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修正主义。那高中里头,就辩论得很厉害了。

  王尧:当时几乎没怎么卷入?

  史铁生:卷入?那是后来了。后来工作组就来了,“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大家认为红卫兵是对的。刚一开始,“红卫兵”,只是知道,哦,大概在六月份之前,说有一拨高中生在弄的,叫“红卫兵”。后来我们基本上是跟着看热闹。那时候,站在这个所谓保皇派一边,我们总归认为校领导是对的。

  王尧:那时候的教育就是这样子,领导总是对的。即使到了现在,“我们”也不得不认为领导总是对的,一个单位的秩序有时就靠这个认识来维持的。但在“文革”发动初期,敢于造领导的反,也有各种情形。

  史铁生:是啊,至今我也不太清楚,他们是怎么动起来的。当然现在有些书上是讲,他们从上面得到些消息。

  王尧:早期的“老红卫兵”不少有政治背景。

  史铁生:我们是不知道这些消息。我到现在弄得也糊涂,我不知道他们到底知道什么。你譬如说,我们宿舍的几个同学,也都跟我一样,也是这个年纪,也不太清楚。某一个晚上,我同宿舍的一个同学到另一个宿舍去,另一个宿舍的都是出身比较好的,都是革命干部出身的,去了一晚上回来,观点就全变了,就开始攻击校领导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说的是什么,是什么东西可以使他们这样地相信了。

  王尧:对一些作家而言,“文革”中最主要的经历可能是插队。“红卫兵运动”到了一九六八年开始发生大的转折。一九六八年在欧美也是左翼思潮蓬勃的一年,像法国一九六八年的五月风暴。中国的“红卫兵运动”到了一九六八年有了大的变化,毛泽东约了几个红卫兵领袖谈话,提出了严厉的批评,“红卫兵运动”开始变成了“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您写过《“文革”记愧》,还有一些小说也写到“文革”中的人性问题。我想知道,“文革”给您的思想历程究竟带来了什么影响?

  史铁生:“文革”在我们这一代,对我来说主要是插队的事。但在插队之前,“文革”给我的印象主要是混乱、惊慌,不知道怎么了,可以说是一个大的价值空缺。这一段,包括在“文革”之前其实已经开始了,我觉得主要的压力,就是对出身的强调。像我这出身就不行,我奶奶应该算地主,我父亲他们上了学,所以我的出身算职员。像我的堂姐,她们就觉得入团非常困难。可能在那之前就觉得生命开始有所艰难了。你当然还是要争取入团。但我还没到入团年龄,我刚到入团年龄了,“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所以到现在我没入过团,等到恢复入团的时候,我已经瘫痪了。所以那时候稍稍感到的压力是这个。感到出身好的和出身不好的之间,在学校里也是有分别的。造反的同学他们那时老说校领导执行的是修正主义路线。但是我们感觉到的就是,出身好的,前程就比较好。有这种感觉,很朦胧的感觉,还不很清晰。可能到了高中,就变得很清晰了。跟我同桌的,咱们不说是谁,是一个非常著名的大右派的儿子,哎,他呀,就不好好学。当年我们很奇怪,他爸爸是一个大文化人,他怎么会这样?后来到插队的时候我才明白,就是像他这样的人是甭想考大学的,他要谋自己的一些事,问将来自己要怎么做?要干什么?研究什么或者学什么?他已经不对考大学抱有希望了,所以他不管学业不学业的事。插队之前巨大的压力是这个,影响也主要是这个。当然“文化大革命”开始,你会对很多的东西失去价值判断,就比较迷茫,所以最后像我们这样的,出身又不好又不太坏的,就都成逍遥派,就玩,在街上玩,出去玩,再加上年龄又小,没有什么想法。直到插队,对我们来说才开始有了一些认真的想法了,因为你要面临你的一生嘛,然后你又重新看见了一个世界,它不再是你学校里的那个世界了。一到了延安,那你必须全要重新调整你对中国的看法了。那个时候,再加上这些学生,尤其像我们学校,书的来源比较多,有的从家里带的书啊,大家就看书,看各种各样的,逮什么书看什么书,然后呢,确实有辩论,任何事情都可以辩论。你会看到很多现实,很多理论,很多现实和很多理论互相冲突,于是你就有了很多不正统,或者说非主流的想法,但可以说很不系统。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一些东西传来。譬如说,我记得有一个叫张木生的,也是老知青,比我们大,他写的就是对中国农村的一些看法,譬如所有制问题,他那时候已经提到所有制,给我们震动就比较大了。因为我们看到实际情况,哪个好哪个不好,一个是概念的,一个是实际的,你还摆脱不了你的概念,但你不得不承认这个实际,这样就有了思想的冲突。

  王尧:好多人都是这样,换了一个位置,在底层活着,看问题就不一样了,对整个当代中国的看法发生了一些根本性的变化。

  史铁生:对,根本性的变化。这个仅仅是开始。再加上中国的农村的穷啊,甚至包括你对要饭的看法,就是在一个冬天之内转变的。刚去的时候是冬天,看见要饭的,知青都骂他,说你怎么就不好好劳动?等过了一年的冬天,知道了,原来都是干活儿干得非常好的人,我们那儿叫受苦人,好受苦人,他们也去要饭了。粮食呢,多数都被收走了,被公粮收走了,剩下不多的要留着春天吃,春天干活儿时不能没的吃呀!譬如说前一年是一个欠产年,因为我们去的那年正好是丰收年,丰收了但粮食得不到,都得用来还去年欠的那个公粮。就这样的冲突,肯定是要想一想了。于是就有各种各样的想法,想离开的,想在那儿改天换地的,等等。你要说“文化大革命”的影响,我想主要就是这个。

  王尧:插队的故事成为您一生当中很重要的一段。

  史铁生:肯定是,肯定是这样的。其实,至今为止,我了解的中国也不过就是从插队开始的。

  王尧:今天重新回头来看那一段历程,您自己的基本的感情、价值的取向还跟那“遥远的清平湾”差不多少吗?没有大的变化吧?

  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其实不能算是写农村,只能算是写知青,知青对那段生活的一种感情、一种感受。至于农村,我们这三年也还不敢说了解。所以莫言就说你那个不叫农村,他当然是有资格,他是在农村。我说我承认这不是,这就是知青。那知青的生活跟老乡的又不一样了。

  王尧:知青尽管是在接受再教育,还是有些优越性的。

  史铁生:优越,当然。

  王尧:我是回乡知青,身上也有啊,我高中毕业,我的父辈们都没有这么高的学历。

  史铁生:当然有。物质上也有,精神上也有,最后你离开那里的时候还是有,说了半天,你很容易地还是离开了。一个当地的人就很难了。

  王尧:今天回头来看“文革”、看知青,其实当时还是非常复杂的,好多现象都不完全一样。

  史铁生:知青是一个时代。知青互相说你写的是不真实的。它不一样,什么样都有。上山下乡它整个成为中国的一段历史时期,在这个历史时期里,有几百万的知青,他们的生活都不太一样。确实有人是豪情满怀地去要干一番事业的,也有些是,像我呢就随大流去的,也想干,既然去了也想,也有干脆不去的。这个非常复杂,所以知青题材不能强求一致。你说你那个“田园牧歌”就一定不是知青生活?至少在那儿没有阶级斗争,在贫穷面前已经没有阶级斗争了,不会。在我们学校的各种派,几乎就都成为知识青年了。大家面对的是同样一种东西,不再是校领导的问题,就不再是哪个派了,所以在那儿就没有那个了。那里的阶级斗争不过是上面传达下来的一个指示,说你们这儿要开会斗一个地主,于是乎就找一个地主,这个地主不过是比别人多了几亩地,斗争的时候,斗者和被斗者两个人在下面商量着别的事……这就完全不一样了。其实,他们可以说面对一个更为根本性的问题——生存问题,怎么生活得好一点的问题。

  王尧:生存是个回避不了的问题。后来关于知青问题,有人讲青春无悔,可能确实有这种类型的人。

  史铁生:对。这个悔不悔,我觉得有这么一个说法。有个“悔”的说法是,你有没有反省,有一个“不悔”的说法呢,就是说你还要不要往前走。

  王尧:不悔,怎么往前走?

  史铁生:对呀。你“悔”,你也要往前走吧?你有什么可悔的?但是你完全“不悔”,你对它完全没有反省,这也不成啊。要是说重新再给你来一遍,你要不要?那你不要,就算你“悔”。如果说你就悔到这儿,你就别再往前走了,那就“不悔”。

  王尧:是这样。面对一段复杂的历史,不是一种感情方式可以应对的。一个人在今天所达到的境界或者高度,有种种的原因。譬如您的状态与残疾的关系。

  史铁生:其实我想,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是要强调一点,就是说同样的原因,并不注定会有同样的效果。同样的残疾,在人生的路上并不一定起同样的作用。同样的健全人,路途也都不一样。残疾,一般来说肯定会改变你的生活,但终于改变到哪里去,却不一定。

  我现在经常想,要是我没有这个病的话……人哪,其实人很困难的是选择,譬如说在二十岁的时候你想到什么,三十岁的时候你想到什么,我在那个时候好像别无选择,上帝代我选了,这应该说是一个好事。我当时确实没有怎么选,我学了一阵英语,我也写了两篇文章,结果这英语没人找你来翻。学无所用,你学了干什么?其他的事情,那就只剩了谋生的事情。如果在谋生之外,你还想做点什么,那这种选择,对残疾人来说余地就很少了。所以残疾人学外语的多,想写作的人多,这差不多是顺理成章的。再加上我觉得写作这件事情恰恰是这样,所谓痛苦使人存在,是吧?你的存在就鲜明起来,就被凸显出来了。你没病的时候,日子是浩浩荡荡也好,是平平稳稳也好,就流过去了。你一旦到了残疾的地步,惊涛骇浪也好,崎岖坎坷也好,你就深刻地感觉到,至少你得给自己找一条路。找一条路,如果不仅仅是谋生的路的话,那你不可能不涉及譬如说终极的问题,你一定势必要往那儿走、往那儿想了,你到底活着。所以人到了重病的时候,譬如到了中年重病了,到了老年将死了,你可能想的就跟平时不一样了。就是那个终极的点,你不理它,它先要找你。你必须得看着那个,如果你不想仅仅就是谋生的话。所以我很重视荒诞这件事。人有没有荒诞感?你想绣花,绣花绣了多半生,所谓“几十年如一日”的时候,你有没有一点荒诞的感觉?你有了,你肯定是在问生命到底是什么意思了,这就是终极。我想,我呢这个提问开始得比较早,一般二十岁的人还没有涉及,这是秋天的事。春风尚未减弱的时候,不问这事儿,来不及问这事儿。那我就是春天里的秋天了,就得问这事儿了,所以我不过是开始得早一点儿。

  王尧:生存的困境会改变人。

  史铁生:因为我二十一岁就不能走了,别人都还在插队,后来,别人都在考大学,我在街道工厂。

  王尧:残疾在改变您的道路。

  史铁生:是。恰好呢,可能我比较擅长学文的东西,让我学数学就瞎了。

  王尧:人要找到自己存在的一种方式,写作是一种存在的方式。

  史铁生:对,找这种方式,倒是要一点智慧。别跟自己办不到的、绝对办不到的事情较劲。这也是一个终极的问题。

  王尧:这话也给我启发,我看以后也要放弃做一些愚蠢的事情。

  史铁生:说起来,我觉得人们真的是挺复杂的,既得有点现实的精神,你还得有点特别不现实的东西。太现实了,咱们就都不写作了。你说终极关怀也好,你说写作也好,还是要有点死心眼的东西。太复杂了,事情都在现实的层面上,梦想的东西就都没了。人太耽于梦想,一般来说也麻烦,但我觉得写作的人也应该有这么一点儿特别。

  王尧:我记得您讲过一句话:“生命由梦想展开”,这就是不现实的一面。您后来讲,写作是宿命的写作,精神的东西常常是不可为而为之,“为”就是过程。

  史铁生:实际上,还有一个,就是写作的人更容易谈到死,更容易探讨宿命的问题。我觉得,有些东西是命定的东西,你甚至觉得人的无能为力。也正是为什么人无能为力的时候,你可能才有真正的信仰。有能为力的东西……咱们还说那家政,我觉得冰箱我们是可以买到的,面包也能有,但是最终的疑难可能你还是解决不了。这时候,你开始依靠信仰,放弃智力。所以说,理智,是有局限的。我觉得理智有两个概念,中国人在说理智的时候,常常是混淆的。一种是思考,你是不是要用你脑子思考、反省;一种是规则,你就按着旧有的规则去走。人们好像把这两个理智的概念给混淆了。实际上,我觉得人是要思考的,这个理智是应该提倡的,但是在思考的头上是一个迷惘,必然陷入迷惘。也就是说,有一个说法,就是说一种是无理性,一种是非理性。非理性是说,你到达一个状态的时候已经是理性不能解决的、理性的能力之外的东西,这时候,你需要祈祷,需要信心,而信心这种东西是先于证明的。

  王尧:您在这里讲到真正的信仰问题。

  史铁生:邪教是要用正教来抵御的,邪教的对立面并不是科学,邪教的对立面是正当的信仰。正当的信仰和非正当的信仰。我觉得是这样。你不能用家政来抵抗爱情。这不是一对矛盾,不是一回事。

  王尧:谈到这个宗教、神学,我们要说到刘小枫先生。

  史铁生:我很敬仰他。

  王尧:他在学术界的影响是很大的。

  史铁生:其实我很迷惘的时候,是看刘小枫的书,不光是他写的,还包括他翻译的、组织的书。

  王尧:上海三联出过一套他主编的基督教神学的书。

  史铁生:对,很多这样的书,我也没看全,但我是看了一些。在我迷惑不解、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是哪样是对的又不清楚的时候,他的书给我很大的启发。

  王尧:最重要的启发在哪里?

  史铁生:就是说,信仰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常常迷惑于:信仰既然不能实现,为什么它还是信仰?它有什么意义?很注重现实、实际的人会说:你要那玩意儿有什么用?

  王尧:功利主义在今天是大行其道。您在一些文章里谈到宗教、谈到神性的一些问题,那您觉得在今天中国这个语境中来谈宗教、谈神性,您认为最大的困境是什么?

  史铁生:包括你说的终极问题,我也没参加什么讨论,我老觉得中国挺缺乏这种讨论的民主的气氛,他常常一说出来就是什么立场。因为立场问题,在“文化大革命”中,受罪受得太多了。首先你是什么立场,你有了你的立场,再设计你的观点。这太可笑了,我有了我的观点,我已经有了我的立场,我不是用立场来决定观点的,而是有观点顺带着有了立场,就完了嘛。你一强调立场那就是党同伐异。

  王尧:我不反对提立场,如果立场是强制性的,当然会带来您所说的“党同伐异”现象。立场的“集体性”,曾经是我们的问题,那好比是一种捆绑。

  史铁生:对对对,捆绑的,捆绑的东西。

  王尧:譬如以“阶级”或者“革命”的名义把大家捆绑在一起,这就是所谓的“立场一致”。

  史铁生:对,对。就是说,你既然是我们这一拨的,你就要和我们立场一致。讲到立场,我就是这感觉。

  王尧:你既然是我朋友,你要跟我立场一致。

  史铁生:对,而且一旦我们立场一致,好像我们就全都一致了。其实,这件事情我们一样了,可能那件事情我们不一样,反正“立场”这一词,我特别甚至是非常反感,而且害怕这个词儿,这可能是“文化大革命”留下的后遗症。

  王尧:您很谨慎地用这个词。

  史铁生:我几乎很少用,这词不好。在有自由的思想前提下,我们为什么要有立场,我一直不明白。

  王尧:如果用自由的思想、用独立的精神来强调知识分子的立场,这样的提法您赞成吗?

  史铁生:你做了这一番解释、这一份界定之后,我能同意,但是我觉得这是没必要的。而且,没必要,还可能混淆,因为“立场”在它的历史上,已经有了很多内涵,这个内涵,甚至不见得是你做一次界定,可以给它弄清楚的。

  王尧:现在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性的用语。

  史铁生:有一次,一个法国的汉学家让我写一篇关于“中国心”的文章,问我怎么看中国心?我说我理解中国心就是相亲相连而已。再一个我就不知道了,你有没有法国心?有没有印度心?有没有阿尔巴尼亚心?如果都有的话,你强调中国心什么意思?如果他对故乡更加地敬爱的话,那他就是爱心嘛。它不光爱中国啊。

  王尧:我们在一开始就谈到爱情问题。

  史铁生:爱情,确实是永恒的文章。说起这个食文化、性文化,你说人生来,最讲究、最根本的东西,一个是食、一个是性,否则的话,没法生存。但食这个东西基本是属物的,它是物质的东西,所以从这里头我觉得中国人更加关心物质。而性文化里边,性的东西,你的需要一定要走向精神,或者说,它是更可能走向精神的。但我看不出吃怎么样走向精神。

  王尧:美食也令人愉快。

  史铁生:这种愉快不见得是精神。所以,说中国没有真正的悲剧,我也赞成。精神的迷惘、精神的绝境才是悲剧,不是悲惨。其实悲剧应该出现在好人和好人之间,就算悲剧,像出现在黄世仁与杨白劳之间,这只能算是一种社会缺陷。

  王尧:其实,今天我们在讨论一些问题时,总是要面对“社会缺陷”。刚才我们提到,在今天的语境中,讲宗教精神、讲神性,您觉得有什么大的困难?

  史铁生:困难就是人们对神的理解有一个先入为主的错误。中国对神的理解是,神是人的仆从、神是人的秘书,你要他给你去干件事,他给你干不好,你就把他开除了,你再找一个,这是中国人对神的态度,就是某种对神的、神性的观点。神到底是什么,仍没弄清楚,所以没弄清楚你再说它有没有,这件事就瞎了。你还不知道它是什么,你就开始讨论它有没有。我觉得中国人现在应该广泛地探讨的是,神到底是什么,信仰到底是什么。然后才能区分出什么是迷信,什么是邪教。但当我们还没有这样对它认识的时候,我们开始说它有没有。那你说它有没有?你说它没有,好像就特别有道理,因为谁也没能证明。

  王尧:您可以谈得更具体些吗?

  史铁生:我觉得讲这个问题就是,神到底怎么解释?佛这问题我觉得也是。其实中国这佛,佛家也几千年没有那种大的集结,你像佛学史上不是有几次集结?然后这些大师们在探讨这佛的一些话,我觉得这些东西必须在探讨中延续,或者叫继承。否则它的很多意思都被弄拧了。我就看基督教这个,几千年它一直都在谈,所以我觉得谈谈是非常重要的。就是说基督到底是什么,它到底是什么样的类,神跟人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它几千年没有断。跟一些外国人的交往过程中,我觉得他们不是干这行的,但这种基本常识都是很清楚,水平就是比较高的。你看我们那一般信佛信神的,就不一样。当然对一般的老百姓而言,他能够信佛信善也就很好。历史上,我觉得是官本位的吧,而不是神。因此就特别容易变成造神,造人为神的这件事。我有一次跟我们一个同学,他是学理工的人,他说宗教没好玩意儿,那他看到的可能就全都是那种,尤其是“文化大革命”时候的那种造神,狂热地造神。其实最大的危险就是在这儿。一旦造人为神,可能要出事儿,它就可以办到人想办到的种种未必是善好的事情。你怎么能保证这个人他要干什么?我就觉得西方研究这神的问题的时候,它有一种强调我觉得特别好,就是说人永远不可以是神,人和神之间是有一个绝对的距离。这就避免了造人为神的可能性。其实我们一直没有弄清楚信仰是什么意义,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是把某种政策和政治当成信仰,这也是问题。不通过某位代言者,你直接和无穷的那个东西沉思、对话,我觉得这是信仰。

  王尧:这就是信仰,这里有距离。

  史铁生:一个永远的距离。而其实神性,神的本身就是意味着永远的追求,就是说正是因为人的残缺,证明了神的存在。其实我觉得这就是个人和神的、和一种冥冥之中的、一种绝对的、一种不可知的东西对话,表达你自己的感悟、你自己的体验、你对生命的一种绝对性的理解是什么。

  王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您在文章中讲到这个文化形成的问题。有一句话我印象非常深,讲文化是人类面对困境的时候所建立起来的这样一种观念。我很赞同,如果以此来思考问题,您觉得当代文化缺少一些什么东西?我觉得这好像也是您一直思考的一个问题。

  史铁生:我觉得有两件最重要的东西,是一个健全社会不可或缺的,一个是信仰,一个是法制。我是一个“人性恶”论者,人呀,要不管住他,他一定要干坏事的。两种管制的办法,一个是外在的——法律,这事你干了就要处罚你,一种是内在的——要求,因为外在的你不可能管全,剩下的事情要归信仰。

  王尧:一个有信仰的人,他在现实社会中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是抵抗世俗吗?

  史铁生:我觉得诚实当然是一种品格。我们经常要想它最高境界是什么。我个人认为战斗也不是最高境界,说我,是反抗什么的,我也不赞成。

  王尧:您比较主张宽容。

  史铁生:不是宽容。我说忏悔,当然这忏悔过于宗教化了。实际上人的内心是很复杂的。它甚至不是用战斗可以解决的,可能至少是这样。难道爱情问题是可以用战斗来解决的吗?

  王尧:忏悔可能是人更靠近神的内心之路。

  史铁生:忏悔,有它的确定的定义,我说的意思是比忏悔还要大,就是说,它要往里头深思,向内心、向根本追问。忏悔一般是人对糟糕的行为的一种承认和一种改正的决心。但是它里面所包含的意义、原因、动机、可能性都是什么,问题何以如此?这都要深思。

  王尧:我注意到您在谈话中一直强调怎样来面对问题、剖析问题。这是我非常赞同的,我们必须有问题意识。

  史铁生: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主义”这个词我觉得很有意思,我一直啊,小时候就不太明白,为什么是这个“义”而不是意思的“意”。如果说,这是我的主张,为什么不是说“主意”,而是“主义”?现在我想,“主义”说的不是主张,而是说“靠什么来主持正义”。那么显然,靠物质和靠资本,都是讲不通的。“义”首先是精神的、情感的。

  王尧:您自己也强调理想是自我的一种拯救,但同时我看到一篇文章说,如果用史铁生的方法来思考,接受史铁生的方式,它会“威胁”中国人面对世界时的生存方式。这“威胁”就是改变,改变目前中国人面对世界时的一种方式,用“威胁”这个词很有意思。我理解这个威胁是改变,改变这样一种方式。

  史铁生:你这种理解也成,但是你要说是贬义的,我倒也赞成。为什么?这个只是信仰问题,世界的问题不能光用信仰问题来解决。我不是很虚无的,那政治也需要的呀,但是咱们在谈的是信仰的问题。信仰,对神的看法,在这个民族的上空飘摇,在地上的这些政治是要受到影响的。我不是说要用所有的宽容去对待政治,这点该枪毙还是枪毙,但是该枪毙还要枪毙的时候,它的上空要是飘缭着的慈悲、爱愿,和仅仅是仇恨,这是不一样的。它的效果是不一样的。当枪毙一个人的时候,你看到的仅仅是仇恨,和你也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慈悲和爱愿在向你发出更深的质问,那是不一样的,那可能就有未来的新路。那么这个东西,这个飘缭的慈悲和爱愿,虽然是虚的,底下该枪毙还枪毙了,可上面飘缭的东西的不一样,决定了底下这还是不一样的,虽然同样还是枪毙。也就是说爱情如果在那儿存在着,离婚也不见得说明它的失败。中国人比较重实的,好像离婚了就是爱情失败了,一个人不结婚了就说明他一辈子没有爱情,所以他可以得出结论说没有爱情,因为确实没有一个像我们期待的那样一个天堂式的婚姻,没有。但是在你那个地上的婚姻里却可以飘缭着天堂式的爱情的理想,这种意识也是存在的,你不能说它不是存在。

  王尧:您对存在的理解跟西方一些哲学家不一样。

  史铁生:我觉得西方讲的存在也不是说,这个沙发的有,就是存在,而我们对沙发的理解倒不是存在,其实恰恰是我们对沙发的理解、认识,比如对它的审美感受、对它的功能要求,使它存在,使存在诞生。并不是说仅仅是有形的东西才是存在。要是那样,梦是不是存在?理想是不是存在?其实,有形的事物有可能如过眼烟云,倒不存在,无形的梦想却可能是永恒的,是存在。我所说的这些都不见得准确,我没有刻意地研究过,很多主义的具体内涵都是什么,在我,只是根据自己的理解。

  王尧:这样一种思考问题的方式对自己没有限制。在您看来,中国的知识分子究竟怎样回应现实,我们都讲良知,怎么来表达自己的良知?

  史铁生:这儿首先有一个问题,什么是知识分子,又出来了。是不是有了一些知识的人,就是知识分子,其实只有关怀这个东西的人才算知识分子,他与多高的文凭无关。我觉得现在的大学生就常常是这样,知识越来越多,其实思想越来越少,人文关怀甚至就很淡薄,其实现在这种倾向我觉得挺厉害,就是知识越来越成为过去说的仕途的台阶。在高等学府,我觉得人文精神可能是最重要的。

  王尧:人文精神的危机是中国的教育危机之一。

  史铁生:你看咱们这中小学也是,他们有一个误区。其实人啊,我觉得他智商是教育不了,智商天生什么是什么,不能经过教育而有根本的改善。教育所能施用的地方,就是使他勤奋,使他掌握最佳的思想方法,使他了解人类自古至今都走过了什么,还要走向哪儿,在这路途上有着怎样的坎坷或问题。这孩子聪明不聪明吧,我觉得不好通过教育有本质的改变,就像咱们这电脑,586就586,286就286,但它做什么事情,却不一定说286一定比586做得少、做得差,那就要决定于操纵这电脑的人了,只有他知道怎样做、做什么。

  王尧:讲如何回应现实可能太大了。在您看来应该从哪里做起?

  史铁生:很多,很多……我觉得我们现在就应该多研究问题。因为现在有些事情,就是它成不了气候的时候,其实就被扼杀了,其实很可能中国人要做的是最基础的那种工作,我觉得中国糟糕的是人文素质平均水平太低。你就说看电视剧,我觉得什么时候咱们的电视剧到一定水平了,这个民族的人文素质就到一定水平了。电视剧有可能代表着平均水平,平均水平最能说明一个民族的素质,而不是精英。那时候,你再说些话,很多事情就要好办,现在说没用。就是说怎么能提高中国的平均水平的人文素质,这可能就要澄清很多问题,让普通人都能看得懂的一些问题。你看有一套书就特别好,像林达写的那套,你知道吗?

  王尧:好像是三联出的“近距离看美国”系列。

  史铁生:林达这个人啊,两口子是中国人在美国,这个书实际在北京至少在知识层里传得比较开。他写了三本书,一本书叫《历史深处的忧虑》,通过写辛普森案件等看美国的法律;第二本叫《总统是靠不住的》,通过写尼克松的“水门事件”,看美国的法律;第三本叫《我也有一个梦想》,通过写美国种族的问题看美国。写得非常好,又平实又深。这套书对我影响太大了,原来我根本就不理解美国的这套所谓民主体制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乎,它完全改变了我过去的好些看法。

  王尧:我觉得如何看世界与如何看中国是联系在一起的。如果从信仰、从人文的角度来看,最近的二十年中国的变化是比较大的,可以说整个社会都在转型,当然这里面夹着很多问题。您如何看转型中的社会?

  史铁生:我觉得,人们的法制观念比较强一些,也许在深部的那些信仰问题方面,我觉得还没有太多的变化。因为这两年的企业、商业,国际化进程快,可能人们的自我的权利意识和法律意识比较强,其他的我觉得还没顾上。所以我们文学大概也是它的一个坐标,如果文学顾上了的话,就说明大家是关心这个事情了。

  王尧:在思想的形成过程当中,哪些思想资源影响了您?包括思想家,包括哲学,还有一些作家。

  史铁生:近些年,给我影响大的,一个是刘小枫的书,一个是林达的书。刘小枫的书是属于信仰、神学方面的,林达的书是属于法律的。还有一类书,就是科普杂志。韩少功写那文章说,史铁生的基督是一个爱好科普的基督。说到作家,我觉得韩少功总是能给我们一些启发。比如他的新作《暗示》,说到在我们平时的话语中暗藏的东西,或不经意而流失了的东西,可能恰恰是我们要重视的东西,是写作应该特别关注的。对此我有同感。跟王朔聊天时,他也说起过这个意思。

  王尧:韩少功很了解您。谈您的话都很到位。好的科普书现在欧美的比较多,我们中国自己的比较少。

  史铁生:而且那真正好的科普真的是大师写的,像霍金写的,咱们看得似懂非懂吧,其实也确实能够有收获,还有其他比较好的科普作品。

  王尧:在整个中国的文化传统当中,您觉得自己更喜欢哪些?

  史铁生:中国传统里头?中国传统里头可能还是佛教这方面吧。我觉得人生下来有两个处境,一个你怎么活,这个我觉得是基督的精神,一个是你对死怎么看,那你得看重佛的智慧。

  王尧:这很有意思。在您的小说里头好多人物形象都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

  史铁生:我觉得老人和孩子是最具诗意的,一个是刚从死里来,一个要到死里去。那是诗,中间是一个漫长的小说,孩子和老人最具诗意了。孩子一来,眼前一个惊讶的世界,老人呢……我从小时候就想那个,人到八十岁他怎么想,指不定哪会儿就死了,他怎么想?一个人要被枪毙的时候,他吓得不得了,而一个老人呢,他什么时候都可能死,为什么他会那样坦然?

  王尧:还有一个意象,我觉得您用得比较多的是舞蹈,您很喜欢把理想化的一些东西比喻成舞蹈。

  史铁生:那就是过程。

  王尧:除了《我与地坛》,其他一些文章里也有这样的表达方式。

  史铁生:还有就是,可能人最终就是一个美的感受,不是很实的感受,而是梦幻的,很美的。

  王尧:您讲您的梦想不是通过一个很实在的一种接触,它可能是一个设想、一个回忆、一个情愫,您在这样的基础上建立一个虚构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的无限的可能性是取决于语言的无限性,从这个角度讲,您觉得今天的汉语写作它的优势与问题在哪里?

  史铁生:汉语写作,我不敢说这个,因为我对外语没有研究,它没有对比物。汉语会是怎么样的,我真的没这个能力说,但在我粗糙的感觉里头,汉语是丰富的,它对细微的感情的描述会不会比外语要好,我不知道。但其实最近我写的几个短篇——我也没怎么写短篇,我都想强调梦就是存在,人们老觉得梦想,它是虚的东西,那么它一定要变成实际的东西它才存在,其实不是这样。就是我刚才讲的,飘在上空的它也存在着,而且它的存在是很重要的。实际上,我们一个人在一天之中,除了吃喝拉撒睡是实在的之外,你一直都在梦想中。其实想这个事情,是要比实的这个事情要大得多的,所以我有时候觉得有些年轻人写东西,他们总去外部去找一些东西,这也不错,但我觉得最重要的是里边是无限的,你怎么看这个东西,是无限的,以及你怎么看你自己,我觉得是无限的。有时候你自己藏在你自己里面,你都找不着它。我觉得现在的倾向太重外层的东西、外表的东西,人们好像还来不及往下边渗透,就走过去了。

  王尧:年轻的写作者中这个问题还比较突出。

  史铁生:这可能跟年轻也有关系。但不见得一定是年轻人的问题。

  王尧:也与今天的时尚、潮流有关。我印象里您还讲过,就是说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讲,他不在乎他的小说别人怎么评价。我觉得因为现在大家注意您创作中的宗教精神,注意您对人本困境的思考等,对您的文体,小说、散文的文体,谈得少了。我觉得您从一开始对小说的文体就有很强的探索性,实验性很强的,有好多小说都是这样。这两年,您在散文文体上也有一个很大的突破。我们通常把散文看作一种是闲话式的,还有一种是呐喊式的,还有一种是独语式的,独语的方式,我觉得到您这儿有一个很大的变化。

  史铁生:其实我特别不重视那种已经有了的文体规范,我不要人说我这篇东西应该放在哪一个抽屉里。它是我的真实的想法,就行了,我觉得它有意思,我就写它。而且我特别不赞成按着已有的规范去写,所以我记得我写过一句话,“文学在文学之外”,因为已有的文学已经定了,已经就是那样了。小说就应该是怎么样的,散文就应该是怎么样的,但是在这些东西之外,却有我们无限的感受、神思、情感、情绪等。它怎么能只在这里头呢,这种形式就能够满足它了吗?满足不了,所以我说它的新的形式不是刻意求来的,它是这种神思的呼唤,然后让他试试,他就试试,我觉得是这样,尤其散文,我们受到的束缚特别大,因为我们的小说被世界的各种方式冲击得比较多,这样的流派或那样的,比较多。散文呢,好像没有,散文很可能也不会出现那么多流派,但是我们的散文好像一直是被固定在一个什么触景生情的模式上。

  王尧:杨朔的那种模式。

  史铁生:对,杨朔。杨朔的散文也是有点学古的,但是他到了社会主义环境下呢,他又不如古人的质朴和斟酌,他那个是什么游览啊,然后附会一下,用自己的心情去附会一下,这叫什么,叫模仿激情。就是这种,好像人们通常就认为这是散文。其实在我看,小说和散文只有一点不同,就是散文的虚构成分要比小说少,也不可能绝对没有,要不然你就成不了篇。虚构的成分一多,我写出的东西,就要把它叫小说了。我最近刚写了一篇,我甚至把诗也掺进去了,它不是说一旦掺进一些诗就是把它弄模糊了。到那时候,你确实是觉得那种诗的写法是能够表达你,那你就是它。但我的诗写得也不好,可能。

  王尧:应该会好的。我想知道,您怎样看待这二十年来,您自己在文学界的一个位置?

  史铁生:我属于这种,好像喜欢我东西的人,就特别喜欢我,不喜欢的人啊,看也不看。是这样一个状态。所以,我的书呢,也还能卖,我就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盗版。

  王尧:我记得好像是胡河清写过一篇文章,谈到残疾作为一个主题,在文学创作中的意义,他还讲到您和西方作家的一些区别。

  史铁生:我觉得是这样,其实小说的根本啊,应该是这样的,一个看自己很圆满的人,我觉得就不太容易去搞文学,他们是很快乐的人。就我,从根本上说,残疾是写作的原因。残疾一般是指身体器官上,残缺,那是指人,按着基督的说法人有罪行,罪行,其实我觉得就是残缺。不光是那个不满意的残缺,我没有腿我很不满意,不单是这种残缺。我曾经看一部电影,我就说恺撒大帝,恺撒大帝最后那一声呼唤,震动人心的一声呼唤,就是他爱的那个女人得了病了,怎么办,什么办法也治不好,他喊了一句话说是:“上帝,我恺撒求你了!”他以为恺撒求你就怎么样了,还是没用。这就是到头了,这就是终极了。他好像要为了他那个女人屈服于上帝,以恺撒的身份求上帝,但是上帝还是没有应答。关于这个上帝应答的问题,刘小枫有一篇文章,是写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后来发现了人们的一些日记、一些记录,就是说有的人就在呼唤这个,说上帝你让我死在外面,死在外面那个阳光里头,我只求你这一件事情。上帝仍然没有应答。于是乎,奥斯维辛之后,人们开始怀疑上帝,上帝到底是干预不干预人间的这种善恶。他就这个问题说,上帝和诸神是不一样的,那个万能的诸神是人们原始的那种诸神。他觉得上帝作为神,叫作苦弱的上帝,上帝的办法没有别的,只是爱,他跟你在一起,他并不是把世间的苦难全部消灭掉,他是要你建立起爱来,应对这个苦难,所以上帝也是苦弱的上帝,他那提法给我印象太深了。其实人们经常不信呢,放弃信仰的时候,就是信仰不给予实现,但信仰恰恰不是这样实现的,它是要让你有在精神里诞生的那种复活,有了一种精神应对苦难的时候,你复活了。这就是我的理解。刘小枫的《这一代人的怕和爱》,这名字取得好,我们现在糟糕的就是,那种既无怕也无爱,既无对神的畏惧也无对人的爱怜。

  王尧:您认为《务虚笔记》可以看成是一个自传体的小说?

  史铁生:我写的时候就是这么想,人的自传,因为首先人的梦是存在的,不是仅仅在空间里发生的事情才叫存在,所以你的自传就不一定完全是发生在空间里的事实,更多的是发生在心魂里的可能。所以最近我写那个《记忆与印象》,我说记忆是一个牢笼,至于印象是外面的天空,那么那印象就不是你的存在了吗?所以有时候,我真有过这样的事情,就把梦和现实弄混了。最近我写了那个《往事》,其实我就是在写,梦为什么不是存在的?所谓梦想和理想,它为什么不是存在的?为什么只是认为这种空间发生的事情是存在的?这我觉得很重要。那就是说信仰是不是重要,还是只有吃到嘴里的才是真实的。

  王尧:您在生命的追问中一个核心的问题就是我是谁。经过这么多年的修炼、思考,您自己也想:我不是史铁生,谁是我呀?我想问,您已经在多大程度上找到了自己?

  史铁生:说自己,还是一个是肉体的自己,另外一个是,也可能我最近的文章里常常用一个“消息”这个词,我好像很爱用这个词。不过就是身体承载着一种消息。这个“我”,中国也有这种说法,“大我”“小我”的问题。你看到了那个精神的我的无限性、无限联系性,看到了肉体的我的暂时的载体性质,你可能就找到我了。因为你从虚无中来的时候,你也不知道怎么就是我了,它是一个我的消息的继承,很多宗教都讲这个,人们认为是迷信,这个问题当然可以慢慢说,不是一下子能讲得完的。我觉得,肉体不过是一个消息的载体,如此而已。然后这个肉体消失了,这个消息却还在传扬。人们获得永恒的方式不是生孩子,而是这种消息能够传扬。

  王尧:那个消息在,史铁生就在。

  史铁生:不是史铁生在,是我在。佛家说“心识不灭”。史铁生已经死了。所以最近我刚发表的一篇文章中的最后一句就是:“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

  王尧:这话很有意思,很让人玄想。

  载《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1期

  注释:

  [1]王尧,文学评论家。 史铁生作品全编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