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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1章 给王朔的信

史铁生作品全编 史铁生 12101 2021-04-06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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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王朔兄:好!

  譬如生死、灵魂,譬如有与无,有些事要么不说,一说就哲。其实我未必够得上哲,只是忍不住想——有人说是思辨,有人说是诡辩。是什么无所谓,但问题明摆着在那儿。

  1.“绝对的无是有的”,这话自相矛盾。所以矛盾,就因为不管什么,要么不知(不能说也不能想),一知(一说一想)就有了。所以,这句话,躲闪不开地暗示了一个前提:有!或有对无(以及“绝对的无”)的感知与确认。——可是这样来看,绝对的无,其实就不可能有。

  2.“到达了无限”,这话还是矛盾。不可到达的,才是无限。无限,只能趋近,或眺望。但这就又暗示了一个趋近者或眺望者的位置。所谓“无极即太极”,我想就是说的这个意思。所以我总不相信“人皆可以成佛”,除非把这个“成”字注明为进行态,而非完成时。

  3.那就不说“到达”,说“就是”——我,就是无限!行不行?还是不行。我,意味着他和你,当然是有限,有限不能就是无限。

  那就连“我”也去掉,也不说,一切主语都不要——你们这些咬文嚼字的人!——只说无限本身,行吗?无限本身是存在的,这总没问题了吧?是,没问题了(暂不追究“无限”谈不谈得上“本身”)。不仅没问题了,什么也就都没了,绝对地无了——但发现这一点的,肯定不是无限本身。“天地无言”,无限本身是从来不说话的。岂止不说话,它根本就是无知无觉,既不表达,也无感受,更不对种种感受之后的意见有所赞成与反对。唯有限可以谈论它、感受它、表达它,唯有限看出它是无限本身。无限是如何与如何的,怎样并怎样的——这不是别的,这正是有限(譬如人)对它的猜想,或描画。

  那就再换句话,这样说:既然无限是存在的,这无限,不可以自称为“我”吗?是的,不可以,也不可能。无外无他才可谓无限,无外无他谈何“我”哉?

  4.你说这是纠缠词句,是限于人的位置,在折磨逻辑。而你是亲历其境,实际地体验了它,进入了它,成为了它。虽然我不怀疑你说的是实话,但你注意到没有:实际上你还是在一个有限的位置上(此岸),描述着与无限相遇的感受,猜想着那种状态之无限延续的可能。实际上是,有那么一阵子,你进入了一种非常状态,即与素常束缚于人体(心智)的感受迥然不同的感受。但问题是:实际上,你不能证明那样的状态已是无外无他,你不能用短暂的状态证明终点,证明永恒;相反,倒是那状态的短暂,表明了它实际并不无限,表明了仍有一种对立状态在实际地牵制——即有限的牵制,有限之此岸向无限之彼岸的短暂眺望。其实,有很多途径可以体验无限,进入无限,但你还是不能说:我就是它,我成为了它。

  5.当然,你那“短暂状态”是如此地不同寻常,完全不同于寻常的想象、眺望和猜想,以至于谁也没法说它不是真的,不是实际——如果这还不是真的,不是实际,那就不知道“真的”和“实际”到底是要指什么了。

  没问题,我绝不怀疑这是真的,因为刨去感受(感知),“真”就丧失根据。但我倾向于把“真”与“实”区分开;比如梦,便是真而不实,因为它终于要醒来,醒入“实”。这么说吧:无论多么玄虚短暂的感受,都可堂堂正正地称真,但一入实,则必有后续——接下来是什么?然后呢,怎样?看不到然后,就会真、实混淆,那是梦游状态、艺术或精神病状态——我不是说这不好,我只是说:真,可以不实;实,也可以不真,比如说实际中有多少误认。——这不是道德判断,更没有价值褒贬。

  不实之真不仅可能,而且通常是“实”的引导,譬如梦想是现实的方向。但我要说的还是:不能没有实,不能停留在梦里。不能没有实,和不能停留在梦里,并不是指人不得不干点务实性工作,而是说生活(世界、存在、一切)都是从不停留的,不可能没有后续,因而无论人还是什么,都在无始无终的过程中,没有终点,不可到达——而这就是实,实在,或实际。这么说吧:感受是真,感受的永无止境是实,加起来叫作:真实。中国信仰,说也总是说着“迁流不住”、“不可执着”,但盼望的还是一处终止性天堂,并不真信一切都在无限的行走与眺望中。

  6.我有时想:一缕狗魂,设若一天忽离狗体而入人身,怎样呢?它一定会在刹那间扩展了的自由中惊喜欲狂,一时不知(或来不及知)人身的限制何在,而以为这就是无限了,就是神。(恕此话有点像骂人,实在我是选了一种最可爱的动物来作比喻。)那么,人与超人——借用尼采一个说法——的关系,是否也就这样?(所以尼采的“超人”,使惯于作等级理解的国人备受刺激,其实呢,他是强调着超越的永无止境。)

  当然,你可以设想那短暂状态的无限延长。而我当然就不应该强词夺理,说那毕竟只是设想。因为设想也是真,也是存在之一种,正如梦和梦想是存在之一种,甚至是更为重要、更为辽阔并巨大的存在。(那正是“超人”的方向吧?)超人之“超”,意味了距离,意味了两端。所以,我如果说“那毕竟是设想”,也只是指:无论“超”到什么程度,仍也离不开有限一端的牵制。

  7.在我理解,你的意思之最简明的表达是:因那短暂的亲历,已足够证明那非凡状态的确有,足够证明无限的存在!既如此,无限可以在彼,为什么不可以在此?它可以就是无限,为什么我不可以就是无限?我曾经不是它,为什么我不可能终于是它?(插一句:佛徒的所谓“往生”,大致就是这样的期求。)

  而我的意思之最简明的表达是:我当然相信那短暂状态的确有,相信无限的存在,这是前提——条条大路通罗马,绝不止一法可以通向它。我的不同意见(其实只是补充意见)是,无限的确在,不仅不能证明有限的消灭,而且恰恰证明了此岸的永恒。彼岸的确有,缘于此岸的眺望:无限的存在,系于有限的感知。反过来也一样。其实我对你那亲历毫不怀疑,我想说的只是一点:两岸之永恒地不可以脱离!因为,缺一必致全无。全无就算有,必也是音信全无,那是上帝创造(宇宙大爆炸)之前就曾达到过的,想必也是上帝没收(或人类玩响一场核战)之后仍可以达到的——只是当真如此,有限与无限就一同毁灭。

  8.我记得那天的话题是从身魂分离开始的。在我想,你那非凡状态,正是身魂殊为明显的一次(或一种)分离。曾有哲人说:超越生死,唯身魂分离之一径。——不细说,细说没头儿。

  只说分离。又有哲人说:上帝的创造,即在分离——分离开天地、昼夜、万物。于是乎无中生有!无中生有,实为无奈之词,姑且之说。因为即便高瞻远瞩如老子者,也还是在有限之维,也难寻遍存在之无限的维度,也只好称那猜想中的无边无际为“混沌”,为“道”。而这“道”字,正是指“无极即太极”吧,正是指永恒的行走与眺望吧?我看这不是某人或某维的局限,这是存在的本质,失此而为不在。存在既始于分离,就意味着对立,唯对立中才有距离——空间、时间,乃至思维之漫漫——才是存在。对立消失,一切归零,即成不在。而虚无不言,虚无一言便又是对立的呈现——即“存在”对“虚无”的言说(眺望、感受、描画)。而对立的极致,便是有限与无限的两端。

  我的意思还是:那老子不可言传之物(之在,之态),谁也不可能就是它,谁也不可能弃绝有限而永为无限,谁也只能是以有限的位置做无限的行走与眺望。虽然超越常人之维的所在多有(别有洞天),可在不同于人之身心的限制中享有异乎于人的自由,但仍不可以是绝对、无限和永恒,因为一极之失,必致全面回零——虽然这其实办不到。

  (多说一句:神在,一种是由亲眼目睹来证明;一种是由“调查属实”来证明,比如神迹;还有一种,即以有限证明无限,以人的残缺证明圆满,而圆满即是神在。后一种证明,也许是不期然地有了一个好处:人与神既有着绝对距离,所以在这样的信仰地,造人为神的事就难于得逞。)

  9.我有时想,宇宙的多维,多就多在观察的无限可能性。一观,即一维。(譬如高僧的“六根”清静,其实还是观,也许就观到了五维、六维。)但脱离观察,不能存在,更谈何维?

  物理学中有一说,叫作“人择原理”,意思是:人类常惊讶地问,世界何以如此(利于人类生存),而非如彼(那样的话就少了全部的麻烦)?回答是,正因为世界如此,才诞生了人类,人类才能对世界作如此之观与问,如此之观与问便使世界呈现为如此。

  这样看,我们的一切感受与表达,不过是如此世界的如此消息。简单说,世界有消息发散,因故有人。所以我猜,一维一世界,各有其消息要发散,故各有其类人之物(之心,之思,之魂)存在。只是,比如人与人之间的难于沟通,维与维之间就更难逾越。一旦逾越,便是一种全新境界(譬如初恋时,世界忽儿扩展,有如不曾发现的一维),新得你无言以对(譬如初恋之喜悦,妙不可言),新得你来不及看清那一维的边缘或限制,以为无限(譬如说落入情网的疯狂,看其他都是狗屁不如)。所以我又猜,恰恰是无极孤苦,无从表达——限制消失,找不着自我,没边没沿的话可怎么说?没边没沿的感可怎么受?正如无限是无限个有限的连接,多维之每一维都是面对无限,唯无限面对有限。串维的事很少发生。一旦发生,人即称之为“成仙”“得道”“特异功能”,并沾沾然以为一限既破,无限料必可及。

  10.好吧,就算对立永恒,但对立不可能是这样吗:张三你在此岸,李四我(先甭管用什么妙法)去了彼岸?

  我看还是不可能。要是李四说他到达了更多自由的境界(他维),我还信,但他要是说到了彼岸,我就没法信。彼岸一到,莫说“彼岸”已成此岸,只问:这“彼岸”可还有没有彼岸?倘其没有,就又归零。——我猜,其实这零,绝死也是可以归的,绝傻也是可以到的。

  我猜,灭绝一端,甚至神也不能。比如,神若失去人的追求,就很像人失去狗的跟随。又比如,人为狗主,神为人主(我主)。又比如,狗跟随着主人跑,正如神指引人的道路。又比如狗虽然追着人跑,只是看重人给的一些好处,只是看人活得比它富足,却看不见人的无限追求,以为人的日子真是极乐,所以,人若也只是贪图着神给些好处,而不把神看作是一条无限的善路,神也就成了人(中国的神多是如此,造人为神的勾当亦多是这样的思路),人呢,看不见无限也就成了狗。

  11.其实,这样的寻求,正是典型的中国信仰。所以,中国式信仰,多是信一处实际的终点——即终止性天堂,或称:极乐世界。而另外一种信仰,把神看作是人不可企及的善好境界,则一定是看清了“无极即太极”,所以相信神不在终点,而在无极之路。

  《圣经》上说,“看不见而信的人有福了”。无极的路是看不见头的。看不见,才谈得上信(信仰或信心)。到达了,是实得(当然是得种种好处),不是信。实得不是因信称义,是因利称福,故有贪污犯们铁“信”。说看见了头的,是期望并欣喜于实得之可及(如各类教主的许诺),当然也非“信”之本义,是物利尚未实得同志仍需努力。所以中国信仰多是无实利则不信的。所以,以实际的到达为信仰的依据,一开始就走了板,不过是贪欲的变相,或“升华”。

  12.不过,说来说去这一切还不都是人说?还不都是拘于三、四维之人类的逻辑?而另外的存在,又岂是人维可以说得明白、想得透彻的?以三、四维之人心人智,度无限之神思神在,岂不像“子非鱼,安知鱼乐乎”?

  这样说,当然了,我一定理屈词穷。但是,这样说,实在是等于什么都没说,等于什么都不能说,等于什么都可以说,或怎么说都行。怎么说都行的东西不如不说。怎么说都行的东西,最可能孕育霸道——怎么摆布你怎么是。比如,跟着怎么说都行的教主或领袖走,他说什么是什么,你还不能辩。这让我想起某些气功师的治病,治好了,证明他的伟大;治不好,证明你还没有完全相信他的伟大;治死了怎么说?说你已经在他伟大的指引下圆满去了。这可能是中国信仰的沉疴痼疾。

  “信仰”二字,意味着非理性,但不是无理性。无理性就是怎么说都行。非理性是指理性的不可及处。恰恰是理性的欲及而不及,使人听见绝对的命令,比如生的权利就不需要证明;比如追求幸福的权利,天道当然也不需要证明。但,倘若谁说“跟我走,就到天堂”,那你得拿出证明,拿不出来就是诈骗。

  13.总而言之,我是想说:“到达”式的天堂观,是中国式信仰的无理性基础,故易生贪、争、贿赂与霸道。“道路”式的天堂观,无始无终地行走与眺望,想当然就会倾向于真善美,相信爱才是意义。

  再有,人不可以说的,不知道谁可以说。神可以说吗?可自古至今哪一条神说不由人传?想来只一条:有限与无限的对立,残缺如人与圆满如神的永恒距离。唯此一条是原版的神说,因其无须人传,传也是它,不传也是它。绝对的命令就听见了。

  14.有个问题总想不透:基督教认为“人与神有着绝对的距离”,而佛教相信“人皆可以成佛”——这两种完全相悖的态度难道是偶然?曾有朋友跟我说,基督信仰很可能目睹过天外智能的降临,所以《圣经》中的神从不具人形,只是西奈山上的一团光耀。今天你又跟我说佛家、道家很可能也是亲历过那种神奇状态。两种猜想都很美妙,或也都确实。因而现在我想:说不定这正是东西方文化之所以截然不同的根源。由于“对初始原因的敏感依赖”,演变至今,便有了如此巨大的差别:一个以“道路”为天堂,一个以“实得”为善果。

  15.这两天再看《西藏生死之书》,其中的“中阴”呀、“地光明”呀,确实跟你说的那种感受一样。所以我对我以上的想法也有怀疑;很可能如你所说,我们在人的位置上是永远不可能理解那种状态的。但我又发现:所有那些感觉或处境,还都是相对着人的感觉或处境而言的(或而有的)。所以我总想象不出:一种感觉,若不相对着另一种感觉,怎么能成为一种感觉?或一种处境,若不相对着另一种处境,你将怎样描画(或界定)这种处境?换句话说:我不能想象一种无边无际的感觉怎么能够还在感觉中,或一种无边无际的处境,怎么还可以认定是一种处境?无论是“言说使人存在”,还是“痛苦使人存在”,其实说的都是:有限使人存在,有限使无限存在,或对立使存在成为可能。

  有兴趣,再聊。我这人好较真儿,别在意。于此残身熬过半百,不由得对下场考虑多些。

  祝尽量地好!

  史铁生

  2003年6月25日

  小记:数天前赴一聚会,到会者:张洁、余韶文、赵为民、王朔、姜文、李健鸣、海岩、希米与我。王朔先说起一些神秘经历,有些事我与他各执一词互相不能说服,归来成此信。

  二

  王朔:好!

  信和经都收到了,经真是译得妙。

  看来是我有点弄拧了,没明白你原本是想说什么。死的事其实都是猜测,所以怎么猜都不能说错。在无限可猜的状态中信其一种为真,因此活得踏实,生与死都有谱了,说真的就行了。所谓乐观不可能再是别的。所以我同意你说的——“死,实在是件很私密的事”。再说多少也一样,终归是猜测,是信不信的问题。要是那天我没把你的意思南辕北辙想远了,说到这应该就完了,话到“私密”其实当下就结束了。信,在任何一步猜想上停下来都是正当,只要自洽就没毛病。

  当然,愿意多想的话还是有些另外的角度值得玩味,意图不过是:进一步,退一步,或者变个角度猜,是否还可以信?既是“连金刚那样坚固都能破开”,想必也是经历了种种刁问的。

  说起这类事,我容易招人烦,七七八八又想到不少。先说这些,表明我对“私密”的赞成和维护,绝非那类要求统一的人。然后,更多的话,有兴趣再慢慢说。

  铁生

  2003年7月11日

  以上几天前写。还有些另外的想法,干脆一块都传给你吧。

  理论(或理性)一词,已然有许多歧义。比如,一种是说某种固定的思维模式、框架。这有时就难免不切实际(但这不是它的错,是它的限)。另一种是说逻辑。白天说话,这是逃脱不了的。还有一种其实是说思想。“思想”一词被伟人们炒玄了,说白了就是思虑和猜想,或者是对猜想的思虑——就算庸人自扰吧,也还是希望那猜想自己看着先可信。

  我好些年没看佛经了。现在看这本《北京话金刚经》,跟我读那本古文时所得印象接近。“大明白人”说来说去,我总结就一句话:别把什么事儿真当个事儿(顶多民之生计能算个事儿),踏踏实实该怎么活着怎么活着甭老胡思乱想,早晚我带你们走出生命那福气可就大了,大得你们没法想。——不知我这体会有无大错?早年我读到这就一愣:这不是树吗!那还是说活着,死了呢,不就是石头吗!往大里说,不就是山吗!再不够,就是天、是地!总之,不就是无知无觉吗(佛认为是大觉)!现在我还是摆脱不了这一读后感。实在,我真是想有谁能帮我摆脱,或干脆告诉我:你就是那种压根儿摆脱不了——难觉难悟——的人!那我也就死心了,踏踏实实把事儿还当个事儿去,保证还不能嫉妒别人把事儿不当个事儿。

  我的倾向已经大白。我说过我这人好较真儿,现在又来了。不开玩笑,我真是怕你不耐烦。烦了,下面的你就不看,放心,没事。

  你说耶稣有点吹牛逼,可我倒是觉着佛的话才真是大。是佛把人的愿望归总成无苦而极乐,然后说:“行嘞,听我的,这事儿我就给你们办了!”而耶稣说的是:“想一点麻烦都没有吗?这事儿我办不了(办得了他也不至于上十字架了),我只能给你们指条道儿。”——这样的话当然佛经和圣经里都没有,但从佛祖得其不坏之金身和耶稣唯落得一个横死看,这话也就隐含着都说了。

  有个真实故事:某东人笑某西人:“你们那神就差着份呢,连自己儿子的事都管不了!”

  刘小枫有篇文章,或可消除人们对耶稣及上帝的错解。奥斯维辛之后,人们发现很多死囚写下的祈求,比如:“主啊,我不要求你别的,只求你让我死在外面的阳光下吧!”可就连这样的祈求主也未予应答。那么上帝,你到底算什么东西?文章说:事实是,基督的神不同于原始诸神,说白了,他不是那种万能的、有求必应的神。相反,基督的神是苦弱的神,除了派他的儿子与这苦难之世同在,从而倡导一个爱字之外,他也没别的辙。

  可佛的话我老是听着玄(悬)。他说你跟着我走我就带你去极乐去圆满,可极乐啥样他不说,为啥能那样他也不说。可能是人不该问。问题是,他要只是说“听我的不得了,老这么问东问西的咱这事儿可就瞎了”——老实说,这语式让我想起共产主义。当然佛肯定全是好意,那我也嘀咕:这法子不会被贼人利用吗?

  你说“中国民间的迷信把佛糟蹋得不成样子”,是否跟这法子给他们留了空有关?若信“人和神有永恒的距离”,愚昧崇拜就会少得多。人不崇拜人,问题就不大。人崇拜自然,崇拜最初的那个“有生于无”和“三生万物”有什么不好?

  耶稣和摩西都不是神,顶多算个领头的。基督的神从无人格,完全可以把他理解成创造之始,存在之初(如宇宙大爆炸)。而在这不由分说的创造中,隐含着无穷的可能,无穷的处境与道路,并不对人类有特殊的优惠(比如无苦而极乐)。但是,如果你能从这无穷的可能中听见某种可能,认出某条道路,你就能在这不由分说的处境中不再惊慌,不再抱怨,享受爱意(中国人老说爱是奉献,其实爱才是享受)。所以耶稣和摩西等人的跪拜,在我看,一是对这不由分说的处境心存敬畏,一是为那爱意之福的可能心存感激,一是对寻找那条道路抱着虔诚与思虑。

  你说佛也是指了一条路,这我当然赞成。不过,我赞成不是说我认为佛(或佛徒们)底根儿就这意思,而是说我赞成这样去理解(前信我说过,但愿“成佛”二字是进行态而非完成时)。有一条路是为了取,有一条路是为了行。显然,有头的路是指向取,没头的路你只好去行。以行为取,随时随地,一路贯穿。到终点去取的,半道上钩心斗角就属正常。路一有头,心就都放在头上了。再说了,有头的路还算是路吗?到了头怎办?所以我看佛还不是指的路,还是指的果。当然佛也是多次强调行的,那么,这个果的引诱也许是更高一招的考验?

  还有,路上的享受——爱意之福唯靠人行——都是明说的,而终点的福气一向还是个谜,得到头儿再看。有件事我常不解:科学干出了那么多神奇的事可人们不说它神奇,气功之类稍显手段人们就要崇拜,到底比事儿呢还是比招儿?是比招儿,弄不明白的事儿最抓人。尤其这弄不明白的事要是有个人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办到了(比如猛不丁就蹿到另一维去了),他说什么大伙就容易信什么了。中国人尤重眼见为实。其实呢,他能办到的也不过九牛一毛,剩下的毛他也找不着,这人们就不计较。但凡全能和宣称全能的,我都听着邪乎。

  什么是神?把守着,甚至是炫耀着神秘之门的是一种,这一种不大可能不要人去信仰,去崇拜——各类坛主,各类造人为神的事,多属此种。明说了,光得好儿的地方这儿没有,这儿只有走不完的路,走不完的路上能不能有享不完的福那得瞧你自个儿的——这样冷冰冰不近人情的神,我看倒像没别的企图。

  神,没有统一的定义,所以“有神论”和“无神论”都得看他到底怎么回事。

  我可能又有点离谱了。咱还是说对死后的猜测吧。

  其实人活着活着忽然见着死了,都会有个猜想。很多人不过是怕,一天天地拖着不想。一想,就得用理智了,要么用感情(比如一厢情愿)。我曾经就是一厢情愿,这儿那儿全身像似没好地方了,我想不如死吧,死了就什么痛苦都没了(想死的人恐怕都这么想)。然后因为点别的事耽搁了,一下没死成,有工夫就又想:什么痛苦都没了是什么样呢?真是笨,想了好些年,有天终于眼前头蹦出句话:什么痛苦都没了,除非是什么都没了呗。是呀,要使痛苦无从产生,最可信可靠的办法就是什么都别让它有!我先是窃喜,紧跟着沮丧:咳,想了半天不就是小时候大人告诉我的那句话吗?——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什么都没有了,既让人不痛快,又让人想不通。就像你说的:“目前的迹象很乐观,我们死后还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对呀,还会存在,所以乐观。要是什么都没有了呢?当然也就什么都甭说了。所以我想,必须得把未来猜在有上!什么都可以没有,“有”却不能没有!先得让它有,一切事才好说,一切美好之物才能成立——老子真是说对了!可是这么一来,就不大好想象光有快乐没有痛苦是怎么个状态了,就算那不是人,是神,也还是说服不了谁。

  当然我们可以谁也不说服,谁爱信不信。所以剩下的还是一个猜想。这猜想恐怕就要永恒了。但猜想是正当的。但猜想又是无限的。就是说:谁,怎么猜,都行。为自己猜多半是猜天堂,即那无苦而极乐之地。为别人(比如坏人)猜,地狱就诞生了。为自己猜而猜成地狱的,就有点不凡(“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为别人猜也都猜成天堂的,更是菩萨心肠(普度众生)。但有一点是一样的,这猜的根据还在人间;比如痛苦,比如快乐,当然跑不出去还是人的经验。又因为,谁也不知天堂什么样,那一种存在是像孩子那样地惊喜,还是像老人那样终于也看出破绽?所以猜测也就有了无限的自由——谁怎么猜都行,怎么信都对。

  所以猜想都是正当的,信(不说仰)是自足的,用不着科学来鉴定,更用不着理论来说三道四。明显的一个理由是:信是自足的,理论却不是,科学却要证明,而一旦证明起来谁也靠不了谱。明摆着:灵魂之在以及怎样在,压根儿不可证实与证伪。所以有这么一句话等着你就够了:你说到哪儿去也还是人的思与想,而那儿——死后状态——完全是人的思与想所不及的。

  所以这种事只能是私密的猜想,说给人听也还是私密的猜想,甭想谋取公认。

  不过,我倒觉着多想想也不坏。要是天堂肯定就在那边儿等着,多想想也不至于就丢了。要是本来没那么码事呢,礼多人不怪,多几手准备也好。

  我生来是个缺乏自信的人,手拿把攥的事儿常还是担心。比如说,天堂是一种猜测,地狱也是一种猜测,二者等值,没理由说哪个胜过哪个。万一哥儿们不幸错过了天堂可咋办?有备无患,此生我就像是走错了地儿,下回再不敢莽撞。就算天堂是一定的,多个心眼也没什么不好,顶多瞎操心呗。

  要是不幸你真看到了这儿,那就当是一块吃了顿饭吧,没找好地儿,又贵又不好。下回咱吃别的。祝一家子都好!

  铁生

  2003年7月15日 史铁生作品全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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