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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8章 身与心

史铁生作品全编 史铁生 3807 2021-04-06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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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把人仅仅视为肉身,余者不过其功能种种,当然就会看人生是一场偶然的戏剧,“死去原知万事空”,及时行乐最是明智之举。可不是吗,既然人曾经是、终归仍不过是一堆平等的物质,又何必去问什么意义。尤其这戏剧不单偶然,而且注定是苦难重重,又何苦对之抱以太多热情,莫如把希望寄于死后或来生——一处清静无忧的所在。这差不多是一类信仰的根源。问题是它把生命看得太过直观,多有思问者怕不会满足;比如说吧,谁知道死后会是啥样?凭什么我要相信你的描述?

  若把人生看作精神之旅,肉身不过一具临时载体,好比一驾车马,“乘物以游心”,你还会贬低意义,轻视热情,宁愿生命仅仅是一次按部就班的生理消费吗?这是另一类信仰的起点。但这类信仰,至少有三个问题需要解决。

  一是要证明精神的永恒,即精神并不随着肉身的死亡而告消灭,否则热情和意义便失根基。此题其实并不难解,因为证据一向都不隐蔽:人类生生死死已历多少世代,但毁灭的全是肉身,精神何曾有过须臾止息!

  二是要证明,困苦之于人生,是死也难逃的宿命,否则就会助长以死来赴极乐的期冀。此题的解法也不复杂:除非死等于无,否则你逃到哪儿去也还是一种生的状态;而死若等于无呢,无的意思是不存在,你又怎能逃到一处并不存在的地方去呢?

  三,于是有人要强调“我”了——我的精神,我的精神难道不会随着我的死亡而消散吗?可事实上,“我的精神”若不融入“类的精神”,就不能算是精神,而仅仅还是肉身,或某一肉身顺便携带的一点点自行封闭和断绝的消息。有谁会认为一己私欲也算得一种精神吗?比如一块瓷片,所以被珍重,是因为它与一具完整的瓷器相关,故可传达某种审美精神;倘其太过破碎,除了是块碎片跟谁也挨不上,确实它就不必热情,也无须意义,它已然是回归了清静无忧的所在。

  相信人即精神之旅者,必会关心生命的意义,唯意义能够连接起部分和整体,连接起暂时与永恒。而相信人即肉身者,关心意义可不是累、抱紧热情可不是傻吗?但其行为常又乖张:只因不见意义,便说没有意义,而“没有意义”却又被强调成一种意义,甚至信仰。

  我是说,这两类信仰的根源和取向大相径庭,并无取消一种的意思。譬如我,早晨一睁眼便相信后一种,晚上一上床,自然而然地也赞成前者。后一种让我满怀热情地走进生活,在寻求意义的过程中享受欢乐,而前者是最好的心理医生,或安眠曲。怎么回事?我这人太没主张,一会儿把人视为精神,一会儿又看人只是肉身?可不就这么回事!我既是我,我又是史铁生,既然身心兼备,自当各派其用。早晨一睁眼,身助心愿,心就像个孩子,驾驶着身之车只争朝夕;晚上一上床,心随身安,身就像辆破车,心再不要打扰它,只要维护它、安慰它:睡你的觉吧,万法皆空。其实呢,无论何时何地,人生之事莫非身、心两类,怕只怕弄颠倒了。比如名,实为身所有,即那史之牵挂,或那偶然车马之悲欢;“轻轻地我来了”,我跟着沾点儿光和累,“轻轻地我走”后呢,谁还管他是谁——弄得好了是某种思问之标识,弄不好唯一缕烟尘!但写作,那可是我的事,我从中成长,苦乐兼得,由个傻小子渐渐长得像个明白人了。待某日那史一闭眼走了,车毁马亡,但愿助我成长的事情仍可借另一驾车马助我成长。当然了,卸磨杀驴极不道德,故也该对那史抱以谢忱:为了我的游历和成长,哥们儿你受累了、受苦了、尽力了,多谢多谢了。还能怎样?我还嫌他生前腿也敷衍、肾也塞责,弄得我苦不堪言呢!就像民歌中唱的:“灰毛驴驴地上牾,灰毛驴驴地下,一辈子也没坐过好车马……”

  2008年6月1日

  回归自然

  所谓“回归自然”,到底什么意思?尤其涉及精神或心性,“自然”究竟是指怎样一种状态?是说“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唯无思无念、随遇而安才算自然吗?可人生来就有其代谢机制,又有其感知系统,既是一套生理结构,又是一种精神存在,启动一半关闭一半,难道不是违背自然,倒算回归?

  “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怎么不好?设若人不思考,上帝也不发笑,这茫茫宇宙可还有什么活气儿?或者是人在思考,上帝那边毫无动静,难道不扫兴?再或者,人不思考,唯上帝独自发笑,那岂不更吓人?在我想,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上帝一发笑人便继续思考,于是乎宇宙生气勃勃,一条人生路也才趣味盎然,这有多好!上帝的笑绝无恶意,那既是欣慰于人类的不屈不挠,又是对其难免的幼稚忍俊不禁。

  上帝是怎样创造世界的?先是分开光明与黑暗,然后分开天地,分开日月星辰,分开植物与动物,最后分离出人……这样一步一步分开,明显是促成着观察与思考:先是廓清视野——给出相对的确定性;然后拓展时空——保证恒久的延续性;再使物种丰繁——有足够的复杂度;继而推出能够迁移的物类——使复杂保持动态;最后是人——不单能够迁移,还能够观察、思考,不单观察和思考他者,还要自我反观与反省。想来,“回归自然”绝不是说一步步再倒退回去吧。

  那么,违背自然者何?真可谓千姿百态,不胜枚举。比如说,清晨,一半裸女子瑟缩于敞开的衣柜前,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几十套衣裙中竟挑不出一件让她满意的——这如果是一幅摄影作品,标题就叫作《后现代匮乏》吧。再比如一头牛,在遥远的乡间长大,被健硕的屠夫宰割,空运海运地来城市,请衣冠楚楚的官员检疫,由四季冬装的工人冷藏,再经一灰头土脸的司机运到餐馆,便有技艺非凡的厨师把它变成佳肴,又有优雅的侍者把它送上餐桌,于鲜花美酒间听些闲话,而后“咵嚓”一声原封不动地就进了垃圾箱……这事儿我总琢磨,外星人会怎样理解——地球人就这么个玩法?还有抑郁症,古人或看那是天赋异禀吧:没人招他没人惹他也没人帮他,不会儿工夫他就能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面色青苍,呼吸紧促,神情恍而惚之,周身僵且硬也。检查吧,没毛病;谈谈吧,啥也懂。这对唯物主义是个打击,单凭某种“意念”就能做这么大的功。再说装修,劳心劳力的总该是为了住得更舒适吧,倒有人把家改建成了“毒气室”。还有防盗门和护窗栏,以往都是把贼人投入牢笼,怎么现在好人倒坐进了铁门和铁窗?科学发达、经济发展、文明进步,原都是为人谋幸福的,结果怎会这样?水也不够用了,空气也不可靠了,土地也板结了、沙化了,虽说处处都已机械化、电器化、信息化了,怎么人倒弄得更紧张、更焦灼、更抑郁了?若仅从结果推断动机,你肯定不会想到自虐狂吗?

  也甭说哪国哪民,整个人类都像是走错了道儿,是得想想如何回归自然了。但人是在哪一步上开始背离自然的呢?

  还说那句话吧——“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是劝人不要思考,还是抱怨上帝不该发笑?是说上帝一发笑人就该闹情绪呢,还是说人一思考,上帝就得“啦啦队”似的为他叫好?人真是得不断温习上帝对约伯说过的那个意思:我创造世界的时候你在哪儿?看来人的背离自然,起因就在信仰的两路歧途:一是执迷于无苦无忧,一是妄想着全知全能。

  细细想来,“无苦无忧”的极致莫过于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而欲“全知全能”者则难免弄些偶像出来,甚至自命为神。要做石头的就让他做石头去吧,只要不强迫别人也做石头。要做神明的可不敢就让他做了神明,他要把人人都当石头来安排。人,永远是这星球(或宇宙)的一部分,局部的无限扩张能是什么结果?癌变而已。癌,即局部不可阻挡的扩张,看样子也是想全知全能,结果办不到,却扰乱了内分泌——有点儿像生态系统——的平衡,破坏了五脏六腑——有点儿像社会结构——的和谐,最终毁灭了整体顺带也毁灭了自己。

  或许,上帝正是以其笑声告诉我们何为“回归自然”吧:既知自己乃上帝全部作品之一微弱局部,永远别指望全知全能;又不可放弃思考,尤其是要思考:这一微弱的局部,如何在一条永恒的路上行走。

  2008年6月5日 史铁生作品全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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