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史铁生作品全编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225
落叶飘零的夜晚,游人差不多散尽的时候,我独自到那座古园里去。走过幽静的小路,走进杨柏杂陈的树林,走到那座古祭坛的近旁,我看见C还在那儿。一盏路灯在夜色里划出一块明亮的圆区,我看见他正坐在那儿,坐在轮椅上读书。
我有时候怀疑:他会不会就是我?
四周的幽暗遮掩了其余的景物,世界一时变得非常小,只是一团小小的明亮,C看书看得累了,伸一个懒腰,转动轮椅,地上的落叶被碾碎了,发出唧唧吱吱的声音。
我有时想:我就是这个残疾人C吗?
我问他:“我就是你吗?”
C冲我笑笑:“你愿意是我吗?”
于是他又转动轮椅,前进、后退、原地转圈,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七百二十度……像是舞蹈,像是一种新近发明的游戏。
“你写作之夜的每一个角色,有谁愿意永远来玩这个游戏吗?”
我无言答对。
他认真地看着我:“可是,所有的人都玩着相似的游戏呀,你不知道?”
“对不起,”我说,“也许我伤害了你的自尊心……”
“不不,”他摇摇头,“不是那么回事儿。”
C转动起轮椅在小路上慢慢走。一盏盏路灯相距很远,一段段明亮与明亮之间是一段段黑暗与黑暗,他的影子时而在明亮中显现,时而在黑暗中隐没。明亮与黑暗中我听见他说:
“其实你在第一章中写得很好——我只是你写作之夜的一部分,你所有的写作之夜才是你,因为你也一样,你也只是你写作之夜的一部分。”
我于是想起了第一章。我问:“你再没碰见那两个孩子吗?”
“不,”他说,“我总是碰见他们。”
“在哪儿?”
“在所有的地方和所有的时间。我有时候碰见他们俩,有时候碰见他们之中的一个。”
“我不想开玩笑。”
“我也不想。玩笑那么多,还用得着麻烦我们开吗?”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也是。说正经的,此时此地你没看见他们中的一个吗?”
我四处张望,但四周幽暗不见别人。
“他们在哪儿?”
“现在吗?就在这条小路上。”
“你是说我?你是说我还是说你?”
“不光是你,也不光是我。他们还是所有的人。在另外的地方和另外的时间,他们可以是任何人。因为所有的人都曾经是他们。因为所有的人,都曾经是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
那个老人的预言:如果你到这里来,不论走哪条路,从哪里出发,那都是一样……
C说:“你还记得女导演N的那两个年轻的演员吗?”
“是,”我说,“我懂了,他们在所有的地方和所有的时间里。”
“他们不也是那两个孩子吗?”
“是。他们是所有的角色。他们是所有的角色,也是所有的演员。”
226
终于有一天,N在她曾经拍摄的那些胶片上认出了F:一头白发,那就是他吗?
那时N在国外,具体是哪儿并不重要,N在异国他乡。
孤独的礼拜日早晨,她醒来,但不动,躺在床上,睁大眼睛很久很久地听着窗外的鸟叫。到处的鸟儿都是这样叫,她感到就像是小时候赖在床上不想起来,晨光在窗帘上慢慢壮大,慢慢地一片灿烂,她仿佛又听见母亲或者父亲一遍遍地喊她:“嘿,懒姑娘,还不快起吗,太阳都晒到屁股啦!”“快,快呀,快起来吧,你看人家F多懂事,F跑步都回来啦!”“喂,小F,下次你去跑步时也叫着我们家这个懒丫头好吗?”……N猛坐起来,但是到处都很安静,没有母亲和父亲喊她的声音,异国他乡,只有鸟儿的声声啼啭。到处的鸟儿都是一样。她坐在床上,甚至想喊——“妈妈快来呀,我的裙子在阳台上呢,快给我拿来呀……”但是到处都很安静,没有也不可能有母亲的应答。她愣愣地看着房门,几乎要落泪,知道一拉开房门这感觉就会立刻消失,门外是别人的祖国和故乡,没有她的童年和历史。
N抱拢双膝独自呆坐了很久,目光走遍房间的各个角落。忽然,她注意到了那几本胶片。它们规规矩矩耐心地躺在书柜里,除了洗印时草草看过一下,一直忙得没顾上再去看它们。多久了呀,它们躺在那儿,就是在等她有一天又想起故乡吧。她跳下床,搬出那几个胶片盒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抻出胶片,对着太阳,一尺一尺细细地看。就是这时她看见了F。
N并没有立刻认出F,她只是发现在那两个青年演员左右常常出现一头白发,那头白发白得那么彻底那么纯粹,在炽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N一边看一边赞叹这老人的激情与执著,便想看清他的模样。她一尺一尺地寻找,用放大镜一格一格地看,可还是看不大清他的相貌,这个满头白发的人总是微微地低着头,那样子仿佛祈祷、仿佛冥思、仿佛困惑不解。但是N恍惚觉得,这个白发的男人似曾相识,他的一举一动都非常熟悉,他低头冥思不解的样子好像是在演算一道难题,那神情仿佛见过,肯定是在哪儿见过……啊,N恍然大悟:这是F呀,这不就是他吗?就是他呀!
晚上,N借到了一架放映机,把窗帘都拉起来,关了灯,在墙上放映那几本胶片。是的,是F,那就是她少年时的朋友、青年时的恋人呀!多少年不见了却在这异国他乡见到了你!早就听说你一夜白了头,可是自那以后再没能见到你……曾经的那一头乌发哪儿去了?一夜之间真的会踪影不留吗?满头银丝如霜如雪晶莹闪亮,真的是你吗?为了什么呀……是呀是呀我现在才知道了,有些话是不能说的,是没有办法说的,只能收藏在心里,如果不在心里死去它就会爬上你的发梢变成一团燃烧的冰凌……可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多少年里你为什么不来?现在你为什么来了?为什么总在我的四周,不离我的左右?你仍然在躲闪着我,所以那时我没有发现你,我看得出你一直在躲闪着我的镜头,但是你躲闪不开,你还是被留在了我的胶片上……你是来找我吗?是,肯定是,可你为什么不早点儿来?我等了你多久哇!直到你结了婚,直到我也结了婚,我还是以为你会来的……我没有想错,你到底是来了,到这动荡的夏天里找你的恋人来了……
墙上,画面摇晃起来——那会儿乱起来了,摄影机摇摇晃晃颠上颠下,镜头里一下是天,一下是地,一下是拥挤的人群,一下是数不清的腿和纷乱的脚步……然后胶片断了,没有了,墙上一片漆黑,心里和房间里一团漆黑。
漆黑之中,N想起了她曾在那摄影机旁说过的话:“情节非常简单:第一,男女主人公正在初恋的狂热之中。第二,他们不小心在这动荡的人群中互相丢失了。”……“没有剧本,甚至连故事和更多的情节都还没有。现在除了这对恋人在互相寻找之外,什么都还来不及想。”……“因为我相信,不管在什么时候,我们可能丢失和我们正在寻找的都是——爱情!就是现在,我也敢说,在我们视野所及的范围里,有几千几万对恋人正在互相寻找,正在为爱情祈祷上苍。”……
漆黑中N想:真是让我说对了,那些寻找着的人中就有F。他听见我说的那些话了吗?他应该听见了。N想:我应该回去看看他了,是呀,“对爱情来说,什么年龄都合适……”
但是N还不知道,那时F医生已不在人世。
227
F医生死在那架摄影机停止转动之后不久。关于他的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一种说法是:他在那时犯了心脏病,从来没发现过他有心脏病,但是一发却不可收拾。
N从国外回来才听说这件事,才明白,多年前的分手竟是她与F的永别。
冬天的末尾,融雪时节,N走过正在解冻的那条河,走过河上的桥,走进那片灰压压的房群。小巷如网。积雪在路边收缩融化得丑陋不堪,在上百年的老房的房檐上滴淌得悠闲自得。空气中散布着煤烟味、油烟味、谁家正在煎鱼的味儿——多么熟悉的味儿呀!风吹在脸上并不冷,全球的气候都变得不可捉摸。N独自一人穿过短短长长的窄巷,走过高高矮矮的老房,注意着路上的每一个行人和每一个院门中进出的人,希望能碰上一个她认识的,或者仅仅是一张熟悉的脸……这是她少年时常常走的路呀,每一个院门她都熟悉,甚至每一根电线杆和每一面残破的老墙她都认得,一切都还是那样,像一首歌中唱的“从前是这样,如今你还是这样”,只是人比过去多了,而且都是陌生的面孔。除了气候在变暖,就是人在变多,N记得小时候,尤其午后,在这小巷里走半天也碰不见一个人……啊,那家小油盐店也还在呢,只是门窗都换成了铝合金的……那么家呢,那座橘黄色的楼房在哪儿?唔,那儿,还在那儿,只是有点儿认不出了,它曾经是多么醒目多么漂亮呀,现在却显得陈旧、苍老、满面尘灰无精打采的样子,风吹雨打已把那美丽的颜色冲剥殆尽了……
院子里堆得乱七八糟:砖瓦灰沙、木料、铁管、自行车和板车……而在这一团芜杂中竟停着一辆崭新的“林肯”牌轿车。
N敲了敲F家的门,没有人应,一推,门开了。轻轻走进去,厅廊里一股明显的霉味,地毯上污渍斑斑,走在上面甚至踏起尘土,墙上没有饰物只有尘灰,很多处脱落了灰皮,很多处,尘灰在那儿结起了网,屋顶上有一圈圈锈黄的水迹。很多门,但都锁着。慢慢往深处走,只有一扇门开着,从中可见一个老人的背影。
N在那门口站住,认出了那老人正是F的父亲——坐在写字台前。房间很大,很空旷,冬日的阳光从落地窗中透进来,一方一方落在地毯上,落在桌上和床上变了形,落在那老人弯驼的背上。
F的父亲转过头来:“您是?”
“我是N呀,您还记得我吗?”
“啊……啊,当然。”
老人定定地把N看了好一会儿,不说什么,就走出去。回来的时候,他拖着一个麻袋。
“这是F要我给你的。”F的父亲说。
“什么?”
“不知道。他放在我这儿的,我没看过。后来,有个叫L的人来跟我说,F要我有一天见到你,把这些东西给你。”
N打开麻袋,只朝里面一望就知道了:那都是F写给她的信。一式的信封(他给她写信从来都是用这种信封),都封着,都贴好了邮票,但都没有邮戳。N掏出几封看看,单从不同时期的邮票上就都明白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给她写信——并不发出的信。
F的父亲坐在阳光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冬天的阳光抚摸着他弯驼的背。
“伯母呢?还有……家里别的人呢?”
“在国外。”
“哪儿?”
“具体是哪儿并不重要。”
“那……就您一个人了吗?”
“听说,你不是也去了国外吗?”
“是。是在……”
“不不,我不问这个。我只想问,你们,以及比你们更年轻的人,对叛徒怎么看?”
“叛徒?”
“对,叛徒。一个因为怕死和怕折磨的人,并不是为了想升官和发财的人,成了叛徒,你们对这样的人怎么看?对这样的叛徒,你们怎么想?”
“我……我没想过……”
“行了,我知道了。”
“但是我想……也许……”
“好了我知道了,我没有别的事要问了。”
228
事实上,时隔二十多年,自打F一看见N,他就开始觉得心脏不舒服了,气短气闷,心动过速。
二十多年了,他不知多少次设想过与N重逢时的情景,设想N的样子,设想她的变化,但就在他那样设想的时候他也明白,无论怎样设想也不会跟实际的情景一样的。就是说,尽管设想可以很多却总是有限的,不大可能与实际一致。对死的设想也是这样,你知道你肯定会在某一天死去,你有时候设想你终归会怎样死去,在什么样的时间和地点以及什么样的情境中死去,但这设想很少可能与实际一致,死真的来了的时候你还是猝不及防。
二十多年了,人山人海中远远看去,N竟没有什么大的改变,还是那么漂亮、健美、生气勃勃激情满怀。
F站在人群中,从身旁一个小女孩儿的镜子里看了一下自己。那个小女孩儿玩着一面小镜子,用那镜子反射的阳光晃她母亲的眼睛、晃她父亲的眼睛,晃到了便笑着跑开,换一个角度再重复这样的游戏。F问她:“你几岁了?”“五岁半!”小女孩儿说,同时伸出五个小巧的手指,但是把十个手指都看了一遍却不知道那半岁应该怎样表示。F便乘机从她的小镜子里看了看自己,他看见的差不多是一个老人:满头白发,满脸皱纹,而且——最让他吃惊的是——脸色晦暗、皮肉松弛,一副惶茫、疲惫的样子。他的心脏紧紧地疼了一下:我确实是永远也配不上N的……
那时正有一个记者问N:“如果那时这两个演员已经不合适了呢?比如说,他们已经老了呢?”N站在摄影机旁回答:“对爱情来说,什么年龄都合适。只要我那时还活着,我还是要把他们请来,我将拍摄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亲吻着回忆往昔,互相亲吻着,回忆他们几十年中乃至一生一世历尽艰辛的寻找。”……
心脏一下下发紧、发闷,炽烈的太阳让F头昏眼花。他找到一处人少些的地方坐下,深呼吸,闭一会儿眼,静一静……周围的喧嚣似乎沉落下去,他可能是瞌睡了一会儿,甚至做了一个梦。F从没到过南方却梦见了南方流萤飞舞的夏夜:雨后一轮清白的月亮,四处虫鸣唧啾,微醺的夜风吹人魂魄,魂魄似乎飘离肉体,飘散开飘散开,却又迷迷蒙蒙聚拢在芭蕉叶下……这时就见N走在前面,形单影只却依旧年轻、生气勃勃,淡蓝色的裙裾飘飘摆摆,动而无声……“喂,是你吗,N?”他冲她喊。但是N不回答。芭蕉叶上,透黑晶亮的水滴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他跟随着N婷婷的背影,走进一座老式宅院……N站住,他也站住,他们一同观望良久:木结构的老屋高挑飞檐,月在檐端,满地清白,一扇门开着,几扇窗也都开着。N走向老屋,走上台阶,步履轻捷,走过回廊,走过廊柱的道道黑影,走进幽暗的老屋去,不久,幽暗的这儿、那儿便都亮起点点烛光……“N,是你吗?”仍无人应。F也便走上台阶,走进老屋,但这儿、那儿却只有烛光,没有N,烛光摇摇闪闪却哪儿也不见N的影子。“N,你在吗?”“你在哪儿,N?”“是我呀,喂,你听不出是我吗?”“我来了,喂,我一直都跟在你身旁你不知道吗?”没有回答,只有院子里风吹草响,只有老屋里烛光跳动。他站在那儿觉得一阵彻骨抑或透心的寒冷。忽然,所有的烛光一下子都灭了,一片漆黑……
F被惊醒了,大喊一声坐起来。他左右看看,怕还是自己的噩梦未醒,但是他身旁已经没人。再举目朝N刚才所在的地方看,N已不见,所有的人都不见了,都藏到哪儿去了呢?F慌忙爬起来,往东跑一会儿不见N,往西跑一会儿仍不见N的影子,到处都没有她,没有人,就像C在思念着X的日子里所见过的那种情景,到处都是空空洞洞……F医生惊愕地揉揉眼睛,心脏一阵发闷,浑身发软,天旋地转……
F躺倒在一棵老树下,静静地躺在那儿,没有人发现他。唯那老树枝繁叶茂,每一片叶子都在摇动,但没有声音。有一只鸟在那枝叶间筑巢,衔来一根草,魔魔道道地摆弄一会儿,飞走了,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又飞回来,又衔来一团泥继续魔魔道道地摆弄,不管人间发生了什么,它只管飞来飞去安顿着家园。F医生看着那只鸟,看着老树浓密的枝叶,看着那枝叶上面的天空,云和风都没有声音……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飘起来,飘离肉体,无遮无拦地飘散开去,像在刚才的梦中那样,但不再聚拢,聚拢可真讨厌,他不愿意聚拢,他高兴就这样飘……他想起了女教师O,O大概就是这样飘的吧?O大约一直还在这样自由自在地飘着吧?进入另一种存在就是这样吗?我正在进入另一种存在吗……他再去看那棵老树,非常奇怪他竟像是在低头看那棵老树,他不仅看见了下面那棵老树而且看见了下面发生的一切……
F医生喘息着,睁大着眼睛。弥留之际他可能在想些什么呢?
他一定会想起女教师O的问题:我们活着,走着,到底是要走去哪儿?
因而在我的印象里,F医生一定又会想起他一向感兴趣的那个问题:灵魂是什么?灵魂在哪儿,也就是说“我”一向都在哪儿?
他一定会想起他曾经对诗人说过的话:我在我的身体里吗?可是找遍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找不到我,找遍我的大脑的每一条沟回也都找不到我,是的诗人你说对了,那是一个结构,灵魂在哪儿也找不到但灵魂又是无处不在,因为灵魂是一种结构。就像音乐,它并不在哪一个音符里,但它在每一个音符里,它是所有的音符构成的一种消息。就像绘画,单一的色彩和线条里并没有它,但如果色彩和线条构成过去和未来的消息,构成动静和欲望,构成思念和召唤,绘画才出生……
我想这时F医生一定又有了新的想法。他喘息着、睁大眼睛盼诗人来,要告诉诗人L:可是,灵魂或者“我”,只在身体和大脑的结构里吗?L你想想看吧,灵魂可能离开身体以外的世界而存在吗?“我”能离开别人而还是“我”吗?“我”可以离开这土地、天空、日月星辰而还是“我”吗?“我”可能离开远古的消息和未来的呼唤而依然是“我”吗?“我”怎么可能离开造就“我”的一切而孤独地是“我”呢……
F医生喘息着,眼睛里露出快乐的光彩,我知道他在想念诗人:L你在哪儿?你快来呀听我说,我不光在我的身体之中,我还在这整个世界所有的消息里,在所有的已知和所有的未知里,在所有的人所有的欲望里,因而那是不灭不死的呀……L你看那蚁群,也许每一只孤独的蚂蚁都像你我一样,回答不出女教师O的问题,但是它们全体却领悟着一个方向而不舍昼夜地朝那儿行进……你看那些蜜蜂啊,它们各司其职,每一只蜂儿都知道是为了什么吗?不。但是,蜂群知道,蜂族生生不息永远在那创造的路上……你再看那只筑巢的鸟呀,它把窝造得多么聪明、精巧、合理!可那是因为它的智力呢,还是因为那是它的本能?是因为它的理智呢,还是因为它的欲望?是后者,必定是那天赋的欲望。就像我们的肠胃,L你懂了吗?肠胃的工作不聪明、不精巧、不合理么?它们把有用的营养吸收把多余的东西排除,可曾用着智力么?肠胃知道这都是为了什么吗?它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但是我回答不了O的问题。但无处不在的我的灵魂早已知道答案。我只是这世界的一部分,所以我不知道。可是这世界的所有部分才是我,所以这个世界的欲望它知道,所以这个世界的运动它知道,所以这个世界的艰辛与危惧它们知道,所以这个世界的祈祷它一定知道……
还有那个被命名为艾略特的预言者,他知道:你到这里来是到祈祷一向是正当的地方来俯首下跪。祈祷不只是一种话语,祈祷者头脑的清醒的活动,或者是祈求呼告的声音。死者活着的时候,无法以语言表达的,他们作为死者能告诉你:死者的交流思想超乎生者的语言之外是用火表达的。……
当诗人L赶来的时候,F医生已经奄奄一息。L把耳朵贴近F颤动的嘴唇,感到他还在微弱地呼吸,听见他喃喃地说着:“至于……至于我自己嘛,L,我多年来只有……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在来生,如果……如果真的有来生,不管是在哪儿,不管是在……是在天堂还是在……还是在地狱,我都要……要找到N,回答她……回答她一直希望……希望我回答的:在现实之外,爱,仍然是真的……”
那时,L从F的眼睛里看见,天上正飞着一只白色的鸟。
F睁大着眼睛,一眨不眨,望着那只鸟:雪白闪亮,飞得很高,飞得很慢,在巨大的天穹里一下一下地扇动翅膀,舒畅且优雅,没有声音,穿过云,穿过风,穿过太阳,飞向南方……但也许,那就是F的灵魂正在飞去来世。
229
那时,在我的印象里,是所有的恋人们重逢的季节。
230
那时,如果恋人从远方回来,在我的印象里有很多种方式。属于C的方式已经在第二章里写过了。还有一种方式,属于诗人L。
如果恋人在信上说“一俟那边的事可以脱身,我立刻就启程回来,不再走了,永远不再走了,不再分离……”这便是C的恋人,这就是属于残疾人C与恋人重逢的方式。如果恋人在电话里说“喂,你还好吗……是,我回来了……还有我的先生,我先生他也问你好……”那么,这就是L日思夜梦的那个人了,这就是属于诗人L与昔日恋人重逢的方式。
“喂,是你吗L?”
电话里她的声音有些改变了,但诗人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是她。
“你在哪儿?喂,你现在在哪儿?”L的声音依旧急切,像几年前在那个风雪之夜的小车站上一样。
“我在家里。喂,你还好吗?”她的声音却非常平静——或者是故作平静。
“啊,还……还可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久。对,还住在那儿,还是那座楼。你呢,也还是住在那儿?”
“也还是那儿。”
停顿。好像一下子都不知道再说什么。
“我……”L的声音不由得发抖,“我想现在就去找你,也许……也许还是有些话要说……”
“我也是想看看你。我想请你晚上来,行吗?”
行吗,为什么是行吗?“当然,你要是现在有事我就晚上去。”
“好,我们等你。”
我们——虽然早已料到,但诗人还是浑身一阵紧,心跳仿佛停顿了一下。
“我先生,他也问你好。”
“啊……谢谢。”
很长的一段停顿,两边的电话里都只剩下呼吸声。
“我想,我们还是朋友,我们都是朋友……喂,L,L你听着吗?”
“啊对,是朋友……”
“我相信我们还可以是朋友,还应该是朋友。”
朋友?L想:这是拉近呢,还是推远?抑或是从远处拉近,再从近处推远?
“喂,喂——!”
“啊,我听着呢。”
“我觉得,我们仍然可以做非常好的朋友。”
但是一般的朋友——这样似乎才完整。L想:不远也不近,一个恰当的距离。
“喂,行吗?我想请你晚上来,行吗?”
又是行吗,可若不是行吗又应该是什么呢?
“啊,当然。”
“太好了,谢谢。”
谢谢?怎么会是谢谢?
“晚上七点,好吗?我们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好吧,七点。”似乎别无选择。
…………
多年的期盼,屡屡设想的重逢,就要在七点钟实现呢还是就要在七点钟破灭?朋友行吗谢谢准备好了——这几个字让L有一种世事无常、命若尘灰之感。整整一个下午,L心神恍惚什么也不能想。
231
七点钟,诗人L走进了F医生的恐惧。
透过白杨树浓密的枝叶,眺望昔日恋人的窗口,于是L走进了F对于重逢的第五种设想:她恰好在阳台上,站在淡淡的夕阳里,看见了他,呆愣了几秒钟然后冲他招招手,很快迎下楼来。
“哎——你好。”
“你好。”
流行的问候,语气也无特殊,仿佛仅仅是两个偶遇的熟人。
“你真准时。”
“哦,是吗?”
要不要握握手呢?没有,犹豫了一下但都没有伸出手来——谢天谢地,就是说往日还没有磨光。
“那就,上去吧?”
已无退路。
走过无比熟悉的楼门、楼梯、甬道,走进无比熟悉的厅廊,看见的是完全陌生的装饰和陈设。
“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先生……这是L……”
“你好。”
“你好。”
“久闻大名,我读过你的诗。”
“咳,不值一读……”
“哎哎,那儿是卫生间,这边,这边,不认识了?”
不认识了。一旦走进屋里就一切都不认识了,连茶杯也不认识了,连说话的语气也不认识了,连空气的味道也不认识了……这时候L开始明白:还是F医生说得对——空冥的猜想可以负载任意的梦景,实在的答案便要限定出真实的痛苦。
“茶呢,还是咖啡?”她问。
“哦,茶,还是茶吧。”
“抽烟吗?”她递过烟来。
“哦,我自己来。”
“嘿,你还是别抽了,好吗?”——不,这不是说L,是在说另一个男人。
“啊,他的心脏不太好。”她客气地解释,然后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嗔怒,对着另一个男人:“喂,你听见没有?你的心脏,我说错了吗?”
没错没错,那个男人的心脏不太好,而这个男人的心脏你已无权干涉。F还说什么来——美丽的位置?
“可诗人也在抽呀,”另一个男人说,“我总该陪诗人抽一支吧?”
嗔怒很懂礼貌地退却,换上微笑:“那好,就这一支……”
三个人都笑,虽然并不可笑,虽然L心里一阵钝痛。
“L,你的身体还好吗?”
“还好,嗯……还算凑合吧。”
“还长跑吗?”
“偶尔,偶尔跑一跑。”
“嘿,听听人家!可你一动也不动……”
谁一动也不动?噢,还是说的另一个男人。而这一个已经是人家。
另一个男人不说什么,靠那支香烟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天慢慢黑了。打开灯,拉起窗帘,窗帘轻轻飘动,搅起一缕花香。
窗外很热闹,一团喊声热烈或是愤怒,在吵架,五六条高亢的喉咙在对骂。屋里却很安静,一时找不到话题了。不是准备好了吗?看来怎么准备也不会太好。F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如果上帝不允许一个人把他的梦统统忘得干净,就让梦停留在最美丽的位置……所谓最美丽的位置,并不一定是最快乐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忧伤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只是排除……只是排除什么来?
“忙吗?这一向都在忙什么?”
终于抓来一个应急的话题。
“噢,一般,自己也不知道瞎忙什么,你呢?你们呢?”
“都一样,还能怎么样呢?”
“喝茶呀,别客气,这茶不错……”
“哎哎,好,好……”
“真正的‘龙井’,今年的新茶,怎么样?”
“嗯,不错……”
又找不到话题了。远处,那几个人的架却还没吵完。不是找不到话题,是在小心地躲避着一些话题,一些禁区,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间、这样的世界上、这样的世界所建立的规则中、这样的距离和这样的微笑里,埋藏着的或者标明着的禁区……又让F医生说对了:世间的话并不都是能够说的……但这样的场合又必须得说点儿什么。说什么呢?切记不要犯规,主要是不能犯规,其次才是不要冷场。
酒菜上桌了。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至少眼下没有冷场的威胁了。大家都像是松了一口气,话题一下子变得无限多了:可以说鱼,可以说肉,可以说多吃青菜对血压以及对心脏的好处,可以褒贬烹调的手艺,可以举杯祝酒,祝什么呢?一切顺利,对,万事如意……可以对自己的食欲表示自信但对自己的食量表示谦虚,可以针砭铺张浪费的时弊,可以摇头不满时下的物价,可以回忆孩提时的过年,可以怀恋青年时胃口的博大……但这是一种有限的无限(注意不要犯规):可以说的可以无限地说,不可以说的要囚禁在心里,可以说的并不一定是想说的,想说的呢,却大半是不宜说的。还有分寸,还有小心,还有戒备、掩饰、故作的幽默、必要的微笑、不卑不亢、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彬彬有礼……对了,F是说:只排除平庸。F是说:只排除不失礼数地把你标明在一个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开在一个距离外,又把你限定在一种距离内——对了,朋友。这位置,这距离,是一条魔谷,是一道鬼墙,是一个丑恶凶残食人魂魄的老妖,它能点金成石、化血为水、把你舍命的珍藏“刷啦”一下翻转成一块丑陋的浮云,轻飘飘随风而散……
日光灯嗡嗡地轻响,一刻不停。现在窗里和窗外都很安静了。
L觉得非常累,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反正他是一个无人管束的男人。脸上微笑的肌肉非常累,测定着距离的目光非常累,躲避着禁区的神经非常累……我想大家都是一样,都很累,包括刚才那几个吵架的人一定也是累了,这会儿正躺在哪儿喘气呢……
“哎,你知道张亮现在在哪儿吗?”
好极了,又想起一种可说而不犯规的话题了。
“噢,他嘛,还是在银行……”
“会计?”
“不,出纳。每天点钞票,不过都是别人的。”
“喂,喝呀,别光说。”
“唔——不行不行,我可没什么酒量。”
“开玩笑,你才喝了多少?来来,来……”
“李大明呢,在干什么?”
“练摊儿呢,租了个铺面房。”
“卖什么?”
“服装,中药,家具,火腿。逮着什么卖什么。”
“啊别,他可不能再喝了,他的心脏。这虾不太新鲜,凑合吃吧。”
“唔,挺好的,真的……”
“怎么样,你最近又写什么呢?”
“没有,什么也没写,嗯……”
“嘿,我刚发现,你这双鞋不错嘛,多少钱?”
“你给开个价?”
“二百……嗯……二百五!”
“卖给你。”
“一百九?”
“五折卖给你。”
“什么?!”
“八十。”
“胡说,不可能!”
“处理的,最后的两只都让我买来了,一只四十二号,一只四十三号。”
这回可以多笑一会儿了。
L想:是不是可以告辞了?不行,这么快就走,好像不大合适……
“不不不,我也不能再喝了,真的。”
“要不要点儿汤?”
“汤?好吧汤……唔——够了够了。”
“据说今年夏天会更热,你们没装个空调?”
“是,是打算装一个。”
“听说何迪已经是局长了,是吗?”
“不错,那家伙是个当官的料。”
“楚严呢,最近你见过他没有?”
“没有,没有,这么多年一点儿他的消息都没有,怎么样,他?”
“几年前在街上碰见过他一回,他和几个人一起办了个心理咨询中心。”
“是吗!他不是学兽医的吗?”
“改行了,他说他早就改行了。嘿,你怎么又抽?第几支了?”
“最后一支。”
“楚严那家伙净歪的,有一阵子老给人家算命,见谁给谁算。”
远处车站的钟声又响了。可以了吧?也许可以告辞了吧?
“吃点儿水果吧,L?”
“啊不,厕所在哪儿?”
…………
诗人在厕所里磨磨蹭蹭待了很久,心想是不是可以走了?无论如何还是走吧,否则非累死不可。诗人在镜子里看看自己,表情倒是没什么不当的地方:但是这个人是我吗?你是谁呢?是那个找遍世界痛不欲生的人吗?是那个从荒原里走过来从死的诱惑里走过来的人吗?你千里迢迢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样一场客客气气的相见?等了多少年了呀,昼思夜梦的重逢,就是为了说这些话和听这些话吗?是呀是呀,F医生早就对你说过:这么看重实现,L,你还不是个诗人……
“怎么,你要走?”
“真抱歉,我还有些事。”
“那怎么行,你才吃了多少?”
“噢,饱了,真的饱了。”
“那,再坐一会儿总可以吧?”
“是呀,别吃饱了就走哇。”
好像没有推托的理由。虽然是玩笑,但吃饱了就走总归不大合适,这儿毕竟不是饭馆。
L只好又坐下。大家只好重新寻找话题。
从刚才的算命说起,说到手相和生辰,说到中国的“河图”和“洛书”,说到外国一个叫做诺查丹玛斯的大预言家,说到外星人,说到宇宙的有限或无限……L几次想走但还是没有走,又说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传闻,说到人体特异功能,说到有人可以隔墙取物,有人能够穿门入室,说到二维世界、三维世界、四维世界,说到空间和时间……L想,不走就是为了说这些事吗?又说到另一个世界,另一种存在,说到天堂,说到宇宙中是否存在更高级的智慧……
“更高级的智慧又怎样呢?”这时候女主人说,表情忽然认真起来,“无所不能吗?在他们那儿,就没有差别了吗?”
两个男人都摇头,无以作答。
“啊,我真的得走了,跟一个朋友约好了,我得去……”
“真的吗?”
“真的。他们在等我呢,已经有点儿晚了……”
可是三个人一同看表,才发现已经很晚了,末班车的时间已经过了。
L苦笑一下。很明显,并没有谁在等他,这是一个借口。但是谁也不想揭穿这个谎言。
“要不,今晚你就别走了。”她推开另一个房间的门说,“住这儿。”
L朝那间屋里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在那犹豫里面可能发生了很多事。
“太晚了,就住下吧。这间屋子没有别人。”
“不了,我走。”
“可是没有车了呀?”
“用不着车,”L故作轻松地笑笑,“我不是擅长长跑吗?”
“那……好吧。”
“好,认识你真高兴,以后有时间来吧。”
“谢谢,我也是真……真高兴。”
…………
她送他出来。在楼梯最后的一个拐角处,只剩了他们俩的时候,L认真地看了一下她的眼睛——从七点到现在他还没有真正看一看她。灯光昏暗,L看她,也可能只是一瞥,也可能竟是很久,她的目光像被烫了似的躲开去,躲开诗人。还好,这样还好,诗人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就是害怕会看见一双若无其事的眼睛。还好,她躲开了,就是说往日并未完全消散。继续走下楼梯,谁也不说话,走出楼门,走上那条小路,走过那排白杨树,两个人一直都没有说话。这样好,否则说什么呢?还是不说话的好——这是从七点到现在,从若干年前的分手直到现在,也许还是从现在直到永远,诗人所得的唯一安慰。
“好了,再见吧。”
“再见。”
又都恢复起平静,整理好各自的表情,符合了流行的告别,符合了这个世界舞台的规则。L终于听懂了F心底的固执和苦难:如果自由但不平安,如果平安却不自由,就让往日保存在一个美丽的位置上吧,不要苛求重逢,不要独钟实现,不要怨甚至不要说……那美丽的位置也许只好在心里,在想象里,在梦里,只好在永远不能完成的你的长诗里……
L独自走在寂静的夏夜里。当然,没有谁在等他,没有什么约会。然后他跑起来,长跑,真正的长跑……
可惜F医生已不在人世,否则可以去找F,在F那儿过夜,F会彻夜倾听诗人的诉说。
这样,诗人只能在沉睡的城市里独自跑到黎明,跑来找我,惊醒我的好梦,对我说:一个美丽的位置才可能是一个幸福的位置,它不排除苦难,它只排除平庸。
美丽的位置?
对了,那必不能是一个从赤诚相见退回到彬彬有礼的位置。
一个美丽的位置?
对了,那必不能是一个心血枯焦却被轻描淡写的位置。
232
恋人们重逢的季节,在我的印象里,诸多重逢的方式中有一种属于葵林中的那个女人。
如果从一代人到又一代人,一代又一代的人群中“叛徒”这个词仍不熄灭,仍然伺机发散出它固有的声音,它就会在这样的季节里搅扰得一个老人不能安枕。如果在沸沸扬扬的那些日子,六月不平静的白天和夜晚,这可怕的声音又一次涌动、喧嚣起来,传进一个老人晚年的梦中,他必定会愕然惊醒,拥衾呆坐,在孤独的月光里喃喃地叫着一个纤柔的名字,一连数夜不能成眠。
这个老人,这样的老人,无疑就是Z的叔叔。
果真如此,这个老人——Z的叔叔或者并不限于Z的叔叔,就终于会在我的写作之夜作出决定:回到北方的葵林去,到他多年前的恋人身边去,同她一起去度过最后的生命。
那样的话,在诸多的重逢方式中,便有了属于葵林中那个女人的一种:
星稀月淡,百里虫鸣,葵林依旧,风过葵叶似阵阵涛声,那女人忽然听见Z的叔叔穿过葵林,向她来了。
女人点亮灯,烧好水,铺好床,沏好茶,静静地等着。
年年月月,她能分辨出这葵林里的一切声音,能听出是狐狸还是黄鼬在哭,是狗还是獾在笑,是蜻蜓还是蝴蝶在飞,是蛐蛐还是蚂蚱在跳……她当然能知道是他来了,她已经听见他衰老的喘息和蹒跚的脚步。
她梳理一下自己灰白的头发,听见他已经走到了院门前。
院门开着。
她再从镜子里看一看自己被岁月磨损的容颜,听见他已经站在了屋门外。
“进来吧,门没插。”
他进来,简单的行李扔在地上,看着她。
“渴了,先喝点儿茶吧。”
他坐下来喝茶,看着她。
“我去给你煮一碗面来。”
他呆呆地坐着。好像从年轻时入梦,醒来已是暮年。
一会儿,她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进来。
“吃吧。”
他就吃。
“慢慢儿吃。”
他就吃得慢一点儿。
好像几十年都不存在。好像他们早已是老夫老妻。好像他娶她的时光因为遥远已经记不清是在何年何月了。好像他只是出了一趟门刚刚回来。好像她从来就是这样在等他回家,等他从那混乱的世界上回到这儿来。
“我,”他说,“这次来就不走了。”
她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
“嗯。我知道,要么你再也不会来了,要是你又来了你就再也不会走了。”
“你知道我会再来?”
她摇摇头,看着窗外的月光。
“那你怎么知道,我就再也不会走了?”
“因为,我一生一世只是在等待这一天。”
233
这样的季节,如果有一个男人去寻O的坟茔,他会是谁呢?
我看着他默立的背影,竟认不出。
只有猜想。
WR吗?或者,Z?不,都不是。
在满山落日的红光里,在祈祷一向是正当的地方,他更像是O的前夫,更像是写作之夜所忽略的那个人。
只是一块一尺多高的小碑,普通的青石,简单地刻了O的名字,被荒草遮掩得难以发现。四周的坟茔,星罗棋布,墓碑高低错落,都比她的漂亮、高大、庄严或辉煌……似乎仍在宣布一个不可或缺的消息,仍在争抢着告诉这一个世界关于另一个世界里的差别。
O的前夫,或者我猜想中的那个男人,把一蓬素朴的野花捧在碑前,折开,一朵一朵让它们散落在O的坟上。那样,O就仍然是一个蹲在草丛中的孩子,在夕阳的深远和宁静里,执拗于一个美丽的梦想了。
当然我们还会想到一个被忽略的人:F夫人。在这样的忽略里,她走近F医生如女教师O一样的坟前,或者正从那儿走开……怀念他或者从此忘记他。
234
在这季节,WR独自一人,走进那片黑压压拥挤不堪的老屋群。
走过条条狭窄的小巷,走过道道残破的老墙,走过一个个依稀相识的院门……WR发现,有很多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往来于如网的小巷中,这儿那儿,人们都在呼喊着把家具搬出院子搬上卡车,这儿那儿都有老人们惜别的目光和青年人兴奋的笑闹。怎么回事?WR驻步打听,人们告诉他:这一片老屋都要拆了,这一带的居民都要迁往别处了,噢,盼了多少年了呀……
WR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跑起来。当然,必定是朝着那座美丽房子的方向。
是呀,很多院子都已经搬空了……可不是吗,有些老墙已经推倒了,很多地方已是一片瓦砾……是呀是呀,远处正传来推土机和吊车的隆隆声……他一路跑一路担心着,那座楼房呢,它还在吗?O的家还在吗?他加快脚步,耽误了这么多年他忽然觉得时间是如此的紧迫了,慢一点儿就怕再也见不着它了……东拐西弯小巷深深……唔,那排白杨树还在,只是比过去明显地高大了,夏天的蝉声依旧热烈……唔,那个小油盐店也还在,但门窗紧闭已经停业了……噢——
红色的院墙,绿色的院门,那座漂亮的楼房还在!
WR站下,激喘着,久久伫望。
肯定,他会想起过去的日子,所有已经过去的岁月。
但是,那是它吗?这么普通、陈旧、苍老?唔,是的,是它,凭位置判断应该就是它!只是认不出了。它曾经灿烂得就像一道雨后初晴的晚霞,可现在却是满面尘灰无精打采,风吹雨打已把昔日美丽的颜色冲剥殆尽了……
WR轻轻地走过去,走近它,一步步迈上台阶,走进去……沉寂得让人一阵阵晕眩,好像仍是在远方的噩梦里。在这世界的隔壁,远方,罕为人知的地方,他屡屡梦见过它,梦中的它就是现在这样子:空空的甬道,空空的走廊,空空的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冷漠的灰皮一块块剥落,脚步声震动了墙角上尘灰结成的网,门都开着,所有的门都失魂落魄般地随风摇摆,厅回廊绕不见一个人,仿佛远古遗留下的一处残迹……
“喂,有人吗?”
没人应。
“喂——,还有人住在这儿吗?”
只有回声。
WR一间屋一间屋地看,快走或者慢走,踢开被丢弃的塑料瓶或罐头盒,在明亮和幽暗中快走或者慢走,找O的家。
就是这儿。不错,就是这儿。地上满是尘灰,平坦的细土上有老鼠的脚印。没有人。当然也没有钢琴声。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了。厨房里没有了烟火味。卫生间的龙头里拧不出一滴水。客厅里没有花也没有猫。四周环顾,从一个敞开的门中可以望见另一个敞开的门,从一个敞开的门里可以望见所有敞开的门……
走进那间他最常去的房间,也没有了林立的书架。他回忆着那些书架的位置,在回忆中的那些书架之间走,走到当年与O面对面站着和望着的地方。伸出手去,仿佛隔着书架他伸过手去,但是那边,O的位置,是一片虚空……
转身走到窗前,夏天的阳光都退在窗外,抬头仰望,万里晴空中也没有了那只白色的鸟。
靠着窗台默默地站着。不知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怎么想起要在这样的季节里到这儿来。我想,很可能,WR又与那个曾经袭扰过他的悖论遭遇了吧,很可能他终于明白:他将要不断地与那个讨厌的悖论遭遇,这就是他的命……
站在那儿,一声不响,直到夜幕降临。
这时,远处的一个门的缝隙里闪出一缕灯光。
朝那缕灯光走去。敲敲门,没有人应。轻轻一推,门开了。
门里的房间并不大,到处堆满了一捆捆一摞摞的稿纸,山一样重重叠叠。山一样的环绕之中,闪现一盏台灯,灯下一个脊背弯驼的老头。
“请问……”
老头转过身来,看着WR。
“请问,O家搬到哪儿去了?”
老头摇摇头:“对不起,我不大清楚。”
“这一带不是都要拆迁了吗?这儿的人都要迁到哪儿去,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昨天才回来。”
“您呢?您的家要迁到哪儿去呢?”
“啊,我哪儿也不去。不写完我的书,我哪儿也不去。”
“那……”
老头已经回过身去继续写他的书了。
“对不起,打扰了。”WR退步出来。
退步出来的过程中碰倒了一座纸山,稿纸散落一地。WR慌忙去捡时,看见了纸上奇怪的文字……啊,这写的是什么呀?这是哪国的文字?这是哪一个世界的文字?门外来风把地上的稿纸吹开,吹得在地上跑,吹得在空中飘。随手接住一张,再看,仍然没有一个认识的字,而且可以肯定:这不是文字,这只是任意地走笔、毫无规律的线条,随心所欲的涂画。WR呆愣在那儿,想起女导演N曾经对他说起过这样一个老头……
这时一个老太太进来了,惊慌地看着WR。
“哦,您别怕,”WR赶紧解释,“我是来找人,我只是来问问O家搬到哪儿去了。您知道吗,O家搬到哪儿去了?”
老太太捉住WR的手腕,拉着他走到旁边的屋里,低声说:“请你别告诉他,好吗?什么也别告诉他。”
“您指什么?”
老太太指指WR手里的稿纸,又指指隔壁:“随便他写什么吧,随便他怎么写去吧,别告诉他真相,行吗?因为……因为要是告诉了他,他倒活不成了。”
WR望着屋顶屏息细听:走笔声、掀纸声一刻不断,墙那边正是“文思如涌”。
“就让他这么写下去?”
“嘘——小声点儿。反正他也活不久了。这不碍谁的事。有我陪着他,有纸和笔陪着他,他就足够了。”
“他要写什么?”
“一部真正的童话。”
“他不是早晚也要拿去发表的吗?那时还不是要揭穿吗?”
“不,不会。他永远也写不完的。死之前,看样子他不会停下来。这样,他就永远都在那些快乐的童话里了。”
“就让他,死也不明真相?”
“这也是一个悖论。”
“悖论?”
“两难。”
“噢?”
“是对他隐瞒真相,以使他快乐地活着呢,还是对他说出真相,而让他痛苦地去死?”
…………
WR告辞那老太太,走出曾经美丽的那座房子时,已是繁星满天。这让我想起在童年,也是在这样浩渺的星空下,我们曾一路同行,朝世界透露了危险和疑问的那个方向,张望未来。那时我们都还幼小,前途莫测。现在也是一样,前途莫测。我写下了WR,或者我创造了他,或者他走进和走在我的一种思绪里,但是在这样的季节,在生命的很多种悖论面前,我仍不清楚他以后的路途。他只好就在这写作之夜将尽时消失,或者隐遁,或者在我的希望里重新启程——无论从哪儿启程都是一样,去走以后的(并非比以前更为简单的)路……但那是我还不能知道的事。现在还不能知道。
235
与此同时母亲又到南方。WR或者Z的母亲,或者并不限于他们的母亲,在我的希望里终于回到南方。
七十岁也并不晚,八十岁也埋没不了她的梦想。这样母亲必然与她并不爱的那个男人离了婚,去南方,去迎接她一向所爱的那个人的骨灰,并在月色或细雨中,把爱人的骨灰葬在那老宅院里,葬在芭蕉树下,葬在她自己也将走尽人生的地方。
我在第七章写过: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她们应该来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们由那块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块水土的神秘……我在第七章里写过:我大约难免要在这本书中,用我的纸和笔,把那些美丽的可敬可爱的女人最终都送得远远的,送回她们的南方。现在这一心愿已经完成。
236
画家Z呢?O死后,再也没有见到Z。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如果在北方,苍穹如盖阔野连天的一处地方,碎石遍布,所有的石头上都画着白色的羽毛,我想那就是Z唯一的踪迹。
暗红色的石头,小如斗,大如屋,形态嵯峨,散布数里。石头上,白色的羽毛寂静、飘展、优雅、傲慢、动荡……千姿百态。若从高空(比如飞机上)俯看,黄色的土地上,暗红色的石头就像凝结的血,根根雪白的羽毛清晰可辨,仿佛很久以前有一只大鸟在这天空中被击中,挣扎着、哀叫着、扑打着翅膀依然飞翔数里,羽毛纷纷飘落在地上……
我猜想那必是Z之所为,Z曾经到过那儿。
但是没有人见到过他。
或者没有人知道,Z画下那些羽毛之后又去了哪儿。
237
那么,我又在哪儿呢?
如今我常常还能听见F医生对我说:是差别推动了欲望,是欲望不息地去寻找平等,这样上帝就造就了一个永动的轮回,或者,这永动的轮回就使“我”诞生。
我就在这样的消息里。
不不,我梦中的F医生会纠正我:并不是“我”就在这样的消息里,而是,这样的消息就是“我”。
1995年5月18日完稿
6月26日修改完成
2000年5月再次修订 史铁生作品全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