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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关于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

史铁生作品全编 史铁生 67829 2021-04-06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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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前言

  酗酒者A临终前寄出了一封信,信上的字密密麻麻龙飞凤舞相互叠盖,多不可辨认。可以认清的,唯这样几句:

  ……每个人都是孤零零地在舞台上演戏,周围的人群却全是电影——你能看见他们,听见他们,甚至偶尔跟他们交谈,但是你不能贴近他们,不能真切地触摸到他们……当他们的影像消失,什么还能证明他们依然存在呢?唯有你的盼望和你的恐惧……

  A的话,使我设想一种以电影为舞台背景的戏剧:

  1.舞台的背景是一幅宽阔的银幕。放映机位于银幕背后。

  2.银幕前的舞台上演出戏剧。真正的剧中人只有一个——酗酒者A。

  3.其余的人多在银幕上,在电影里,或A的台词中——他们对于A以及对观众来说,都仅仅是幻影、梦境或消息。但不必拘泥于此,影中人亦可根据需要走上舞台,但那对于A正如对于观众——仍是不可贴近和触摸的,仍然只是幻影、梦境或消息而已。

  4.背景银幕上根据剧情需要放映电影,就是说,情节与A的视界、梦景、臆想、幻觉等等对应或相关。

  5.只有少量道具。有一个白发黑衣的老人负责搬运道具。

  6.如有可能按此设想排演和拍摄,剧名即为:《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不要改动这剧名,更不要更换,也不要更换之后而把现有的剧名变作副标题。现有的剧名是唯一恰当的剧名,为了纪念已故的酗酒者A,这剧名是再完美不过了。

  二夜梦

  剧场灯息,舞台漆黑如夜,背景银幕上渐显A的梦境。

  城市外景,白天。一条宽直的大街,一眼望不到头,两旁的楼房高低错落但显得过于规整。街上空无一人,沿街的阳台上也看不见一个人,人都哪儿去了呢?所有的窗户都关着并且都拉紧窗帘。那情景有点令人担忧,令人怀疑,所有的景物都像是电脑做出来的,有几分虚假。A的主观镜头沿街前行。阳光蒙眬,天色灰白,有微风,浓密的树冠不停地摇动但没有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

  一尘不染的路面上,A的影子停住,似乎犹豫,但只好还是缓缓前移。

  画外,A的梦中呓语,如吟如叹非常清晰:“我死了七天才被发现。他们发现我时,我已经臭了。”

  如同回应,不知从哪儿传出一阵阵男女混杂的笑声——就像人们聚会时爆发的笑声,很正常,但很突然。

  随之画面乱起来,一会儿天,一会儿地,一会儿是楼顶、楼顶上苍白的太阳,一会儿是无人的窗口、窗口上晃动的树阴、玻璃反射的淡薄的阳光——A的主观镜头在上下左右地寻找。镜头最终一百八十度急转,画面稳定住:某一个胡同口上,露出一堆人呆望的脸。笑声戛然而止(又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那些人都像被惊呆了似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睁大眼睛看着镜头、看着A。

  镜头推向那群脸,直至叠摞的一团脸占满整个银幕。就是说,A向他们走近。

  但是一眨眼间,稍不留神,那群脸全都消失,只剩下空空落落的那个胡同口。那些人呢,可能都躲进那条胡同里去了吧?

  镜头很快地推到那胡同口。但是又细又长的那条胡同里一个人都不见,甚至连一个院门也没有,唯两道绵长的老墙夹着一条窄巷。非常奇怪,窄巷里种满了花,花朵丰满,或鲜红或雪白,一朵挨一朵蓬勃烂漫仿佛一条花的河流。顺着这花的河流举目远眺,胡同尽处豁然开朗,灿烂的阳光下是花的海洋,鲜花遍野直铺天际。

  花浪随风摇荡。A的影子在浪面上起伏、扭动,仿佛漂移。渐渐响起嗡嗡的声音,先是细如虫鸣,继而密如急雨,越来越强大、辽阔,终于听出是人声,是城市的惯有的喧嚣……A的主观镜头再次转动一百八十度,缓缓转向大街:怎么了?所有的阳台上都站着人,所有的窗帘都拉开了,所有的窗口都探出毫无表情的脸,睁大眼睛朝街上望,好像出了什么事……

  A看见:有一个人,赤身裸体地在街上跑,左顾右盼,看样子是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但街道空阔、规整,没有藏身之处。他是谁?面目不清。他想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但是大树后面的窗口里正有几张严肃的脸在注视他。他故作镇静地走开,去推路旁的一扇门,门锁着,他使劲推使劲敲使劲撞,但那门纹丝不动。这时,不仅所有的阳台上都站满了人,连所有的楼顶上也都是人,所有的人都是衣冠齐整表情严肃。人们都在看他,因为大街上除了这个赤身裸体的人再没有什么可看的,再没有什么值得人们这样惊奇甚或是恼怒,嗡嗡的喧嚣声正是出于人们对他的议论。他是谁?仍然看不清他的脸。他又敲了两个门,都锁着。他又去大街的另一侧,连着敲了几个门,都不开。就是说没有人愿意他进去。他看见一座门楼上垂挂下一面大旗,便去拽那面旗,想把它拽下来裹住自己。但那面旗发出金属声,原来是一块铁板焊成的旗。窗口里、阳台上、楼顶上的人都哄笑起来。看来只有逃跑,可往哪儿逃呢?他只好沿街跑起来,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下,在沿街不断的哄笑声中赤身裸体地跑。但是这样跑,更等于是展览——他必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停住步,站在一面高大的玻璃橱窗旁绝望地喘息着。这时,我们从橱窗的玻璃上得以仔细地看看他了:一丝不挂,瘦骨嶙峋,形态委琐,苍白的身体瑟瑟发抖……

  橱窗的玻璃渐渐占满整个银幕。那个赤裸丑陋的形体渐渐占满整个银幕。响起城市醒来的声音,人的吵嚷声、自行车声、汽车声、无病呻吟的流行歌曲声……很正常,也许很动人,正是城市的白天应该有的那些声音。他慢慢转过脸……

  画外忽然一声大喊——A的喊声,声嘶力竭凄惨无比。随之我们从橱窗的玻璃上看清了那张惊恐的脸——A,那个人就是A。

  A:原来那就是你自己!

  喊声中,A朝那面玻璃一拳打去,玻璃无声地粉碎,银幕和舞台上一片漆黑。

  三在家

  舞台灯光渐亮,黎明室内的亮度。背景银幕被黑色的帷幕遮挡住三分之二,另外的三分之一上映出一面拉着窗帘的小窗,晨光在窗帘上飘动,窗棂、房檐、树枝的影子随之飘动。上一节城市醒来的声音延入此节。

  A裹着毛巾被躺在台上,刚刚惊醒的样子,懵懵懂懂看一下四周,蜷着身子半天不敢动。

  白发黑衣的老人推着运送道具的小车上台,车上一筐空酒瓶,再无其他。他像幽灵一样动作轻捷,把筐放在一个角落,把几个空酒瓶横倒竖卧地布放在A周围,推着空车下台。整个过程一无声响。

  街上的声音有所变化,主要是掺进了此起彼落的各种叫卖声。

  A慢慢坐起来,看着一道漏进室内的阳光发呆。

  A:“妈的,又天亮了。”

  说罢他又躺倒,双手垫在脑后,跷起二郎腿,一声不响地看着天花板。

  他伸手摸到一个酒瓶,摇一摇,空的,扔到一边。又摸到一个,还是空的。他坐起来东找西找,但所有的酒瓶都是空的。他叹了口气,继而哈欠连天。

  一个哈欠打到一半他忽然不动了,手举在半空慢慢扭过身子,望着一个角落。

  A:“啊,来啦伙计?来吧来吧,没事儿,干吗老那么鬼鬼祟祟的。”

  他原地坐着转了九十度,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角落。

  A:“甭怕,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自信点,你也是主人,还得我老这么强调吗?我住这儿,你也住这儿,家里外头总之这个地球上,你们耗子是第二主人。那没错儿,论数量论本事你们都是老二。说不定你们比我们还多呢,你们够不够一百亿?一个人平均两只耗子我看差不离。喂喂,别走哇老弟?对,回来,对对,甭客气。”

  他站起来,摸出烟想点一支,但又揣回兜里,可能是怕惊跑了那只耗子。他面向那个角落,晃晃悠悠地来回踱步。

  A:“邪了,现在的耗子一点儿都不怕人,你怎么盯着它,它怎么盯着你,好像它还有一肚子委屈呢。嘿,听我说,人比你们强的也就剩下能说话了。你说,你们还有哪点儿不如我们?我们吃什么你们吃什么,我们住什么你们也住什么,我们下饭馆、逛商店,你们不也照办?我们卡拉OK,可你们一宿一宿地在我床底下折腾也够卡拉够OK的。我们骄傲得不行,说是占领了整个地球,可我们到哪儿你们不是跟到哪儿?人老想消灭你们,是呀是呀,可指不定谁消灭谁呢。我看咱们是一路货,什么时候你们消灭了,估摸我们也就他妈的死绝了。你说什么,整天提心吊胆的怕这怕那?可你们以为人不怕吗……”

  他忽然不说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呆愣着。

  背景银幕上又闪现几下他刚才的梦境:无人的大街,过于规整的楼房,寂静,虚假,令人生疑……

  梦景消失。A站在舞台中央,呆愣良久。

  A(自言自语):“老是这个梦,老是它。老是那句话,我死了七天才被发现……他妈的!”

  A摇摇仍然有些发懵的头,缓缓蹲下,面对角落里的那只耗子。

  A(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或者低沉了些):“别走哇伙计,别忙着走。陪陪我,这世界上离我最近的就是你了,要说朝夕相伴,咱们才正格的是朝夕相伴呢。夜里你嗑我的床腿,我埋怨了一句没有?那回你偷我的酒喝,醉得爬不回窝,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没有?可我最烦你老那么客气,客气其实最他妈虚伪。”

  A蹲在地上,慢慢向那角落挪近。

  A:“甭怕,咱俩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细,这挺好,谁也就不会出卖谁,谁也用不着担心被谁出卖,谁也甭嘲笑谁、看不起谁,因为……因为谁也没拿住谁的短儿。我看过一个电影——是呀是呀,这点你也不如我。不过这没什么可羡慕的,那么一层布,上头五光十色地亲呀爱呀、哭哇笑哇跟真的似的,可你千万别过去摸,一摸保险特没劲——就那么一层布,里头什么也没有。有几回,听报告的时候,我挺想过去摸摸讲台上那个人,他讲得真是不错……可说真的伙计,我不敢……我怕……怕又摸到那么一层布……一层布后头什么也没有……”

  A坐下,搓搓疲倦的脸,侧目看着身旁那只耗子。

  A:“那电影,说的是两个人,谁也不认识谁,在火车站上偶然碰上了,你一言我一语倒是都说了好些真心话……你想想那是为什么?你慢慢想想吧伙计,因为什么?就他妈的因为他们俩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细。所以……所以咱俩也可以说说真心话。说什么呢?说真的,我是愿意你知道一点我的底细,你要是愿意听,我可以把我的底细全告诉你。其实,我也没有多少秘密,我是个没出息的人,我知道别人都是怎么说我的,酒徒,醉鬼,没有自制力,一事无成,不可救药……他们说的也许不错,可是伙计,这跟酒没关系。我只能跟你说,我有病,大夫也闹不清是什么病,一种罕见的病,搞得我总是一点力气都没有,脑瓜子老跟一辆汽车那么大,发动机在里头整天‘轰隆隆、轰隆隆’,可是打不着火……不不,这跟酒一点关系都没有。当然酒我得少喝,这点自制力我是有的。少喝点酒对人有好处。不过我这病跟酒没关系,我得休息,得休息一阵子,然后他妈的你们瞧着吧,我会证明我比谁都不差……哥们儿,这我不是吹,我从小的功课就老是全年级第一……伙计,我知道你不会看不起我,因为我也没看不起你,再说咱俩谁也不想弄清谁的底细……”

  A伸手想抚摸那只耗子,但是手悬停在半空。必是那耗子跑了。A呆滞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只溜走的耗子,直到它销声匿迹。A垂下头,半空中的手跌落下来。

  A:“唉,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全都是电影,全都是幻景,你摸不到谁,你甭想能摸到谁,你要是想看见他们你最好就别靠近他们,你要是想靠近他们,最……最好就别想去碰他们,最好跟他们保持一点距离,使他们不至于逃跑的距离,别把他们当真。可是……可是那你干吗不直接去看电影呢?妈的我又不是买不起电影票。问题是,问题是什么是真的……”

  A沉默着,很久,掏出烟来点上,脸上表情僵滞。一缕缕青烟飘摇,飞散……忽然他抽抽咽咽地哭起来。

  A:“杨花儿也走了,毫无疑问我在离婚书上签了字,他妈的我签了字呀……不过,不过我不怨杨花儿,真的,我还是爱她,我也不怨她变了心……我知道,我明白,我自己对自己也是这么说——我哪点配她爱?她是个好人,杨花儿,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是最对我好的人,是最理解我的人,只是……只是我这病让我对不起她……”

  他止住哭泣,忽然想起了什么事的样子,又像是专心地听着窗外的鸟叫。窗外的鸟儿声声啼啭,天已大亮。

  A:“不过我还有点事得跟杨花儿说……可我说过我不再缠着她了……但要是真有事,总还是可以去找她的吧?”

  A站起来,在台上快速走一圈,似乎也是这样快速地思索了一圈。

  A:“对,我得找她。杨花说过,要是真的有事是可以去找她的。我并不缠着她没完,我不是那种缠着人没完的人,我从来说话算话,我可不是那种娘们儿叽叽的人。”

  A在台上转圈,速度放慢,似乎思索也跟着放慢了。

  A:“可是别人会怎么想,杨花她们家的人会怎么说?我见了她说什么?……对了,有件事我必须得跟她说。我就说我忽然想起有件事……对了,我确实是有件事非得跟她说不可。可是……什么事呢?”

  他站住,不动,紧皱眉头全力回忆。

  白发黑衣的老人推车上台,把地上的空酒瓶收进筐中,把筐放在车上,又推车悄然下台,一点也不惊动A。

  与此同时,画外或幕后响起第二节梦中的那句近乎谶语的话,很轻,如同叹息:“我死了七天才被发现……我死了七天才被发现……我死了七天才被发现……”

  A环望室内。

  A:“对了,得把这个家留给杨花儿,房门的钥匙得交给她。”

  他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抛起来,接住,转身下台。背景银幕上的画面渐隐,舞台灯熄。

  四在小公园

  舞台灯光大亮,白天室外的亮度。城市的喧嚣声骤然强大辽阔,在远处隆隆不息。背景银幕上映出现实中的城市外景。近景是一个公园的围墙内:一道爬满了藤藤蔓蔓的老墙隔离出这一处清静的地方,鸟语声声,蝉鸣此起彼落,老墙下是茂密的草地,黄色和蓝色的野花星星点点。远景是浩瀚无边的城市:越过老墙,满目林立的高楼、饭店、商厦、电视塔、吊车转动的长臂、阳台上飘扬的被单、楼顶上的各色广告牌……甚至可以看见立交桥上连成串飞驶的汽车。引人注目的是最近处的一座淡绿色小楼——在老墙头上露出四个不完全的金色大字,但仍可认出是“少年之家”。(舞台灯光的亮度,以不影响背景电影为限,若能做到与背景电影融为一体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A上台,慢慢踱步若有所思。

  运道具的老人尾随A上台,从车上卸下一条石凳,用衣袖把石凳掸一掸,把一瓶酒、一只酒杯、一个破旧的挎包摆在石凳上,然后推车下台。

  A走到石凳旁,面对石凳席地而坐,仰望天空。一阵鸽哨声由远而近,渐渐又远去。他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自言自语起来——好像他对面还有一个人。

  A:“我不喜欢对着瓶子喝,真的,什么都得讲究形式,喝酒也一样。真的真的我不蒙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喝,在喝这种形式。不是有茶道吗?也有酒道。可以简陋,但不可以粗俗,你说是吗?酒可以低劣,但不能影响人的高贵。有一回我喝醉了——真正喝酒的人是不忌讳说醉的,真正喝酒的人承认酒的威力,承认它敬畏它,爱它。爱它可并不等于仅仅是喜欢它,什么好东西你都会喜欢,但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都能爱它。爱它就是……就是……怎么说呢?就是……好吧我一会儿再告诉你。那回我真是喝醉了,坐在马路边吐得一塌糊涂,半夜,又下着雨,我一个人就那么吐了又吐,那叫难受,那叫痛快,我想我这回是他妈的死定了……这时候有个人从我身边骑车过去,过去了又回来,下了车问我怎么样?我说操他妈喝醉了,没事儿,走你的。那个人不走,也在马路边坐下,说是陪陪我。我说哥们儿不用,走你的吧哥们儿。他把雨衣给我盖上,又把我拖到一处房檐底下。我说这就行了,你走吧,歇会儿我也走。他背对着我抽烟,看雨,我看不大清他的脸。半天,迷迷瞪瞪的我又说,这么晚了,赶紧回家吧你。你们猜他怎么回答?你们不大能猜得出他怎么说,他说……他说……(A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说哥们儿你说什么呢?咱们都是喝酒的人。”

  A擤鼻涕,忍着眼泪,同时连连点头,深深地点头,动作有些过分。呆愣了片刻,又斟满一杯酒,一口喝光。

  A:“我顶看不上一小口儿一小口儿抿酒的那帮家伙,抠抠唆唆小里小气娘们儿叽叽。要不就甭喝,喝就喝得像个爷们儿样。我见过一个小子,个不高块儿也不奘,可那小子行,喝起酒来是块料,一个搪瓷把儿缸子差不多装半斤,一仰脖儿完了!抹抹嘴该干吗干吗去。我最烦那帮人,弄二两酒在酒馆里穷泡,喝三唬四地滥吹牛……噢我想起来了,爱它就是……总之爱它可不是借着它无病呻吟、装疯卖傻,爱它就是……就是得懂得它,崇拜它,甚至甘愿屈服于它把自己交给它!”

  A站起来,绕着石凳转圈,被自己刚才的话感动、激励得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然后他盘腿端坐在石凳前,挪开酒瓶和酒杯,从挎包里掏出笔和本,飞快地写了些什么。接着,他侧耳细听,站起来,倒退着步朝老墙外张望。

  A:“哎?杨花儿她们少年宫里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这半天一点响动都没有?今天不是礼拜日吧?”

  他站到石凳上去张望,一脸疑惑的神情。

  A:“弄不好今儿真他妈的是礼拜日吧?”

  他慢慢蹲在石凳上,点一支烟,就势再成坐姿,良久无言,望着墙外发愣。出人意料,他的思路忽然跑到一个与刚才的情绪不大搭界的地方去了。

  A:“我真怀疑那些房子里到底有没有人。这么多房子,这么多窗户,这么多空调,好像是说那些房子里都住着人。可是,你怎么能知道都住着人?”

  背景银幕上,固定的画面开始随着A的视点有所变动。镜头横摇:从一片高楼到另一片高楼。镜头推近:一个个窗口的特写,有的敞开着,有的紧闭着,有的窗帘轻轻飘动着。

  A:“好吧,我同意你说那里边都有人,可你怎么证明?谁能证明?谁他妈的证明过?你能到所有的房子里都确证一下吗?你不能。那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你不能证明,你凭什么说有人?关键是,你说有人可你又不能证明,那对你来说跟没人有什么两样?我说没人,对,我说没有!不错,我也不能证明,可这正说明我说对了。说没人,可以因为不能证明,而说有人就必须得能证明。我胡搅蛮缠?倒他娘的是我胡搅蛮缠?好吧好吧,那我问你,地球以外这一大片宇宙里还有人吗?你不敢说有,因为你无法证明,但是你可以说没有,虽然你还是无法证明。因为无法证明就等于是没有。因为不管它有人没人,对我来说都是没人,有人也与我无关,就跟没人一样,与我无关。反正与你无关,你一定要说有人那可真是比放屁还没用的一件事,那可真是比当众放屁还麻烦的一件事。”

  背景银幕上的画面又稳定下来,繁华喧嚣如初。因为刚才的宏论,A又显出洋洋自得的神气。再喝一杯酒,从挎包里抽出一条黄瓜清脆地嚼,仰卧在草地上。

  A:“我在报纸上见过一条奇闻,说是有一个新娘,在婚礼上当众放了个极其响亮的屁,惹得哄堂大笑,结果她羞愧得一下子脑溢血了要不就是心肌梗塞了,总之一命呜呼。还听说有个总统,在就职演说的时候放了个屁,马上就职演说就改成了辞职报告。总统就不说他了,他本来就不必去当那个总统。可是那个新娘碍着你们哪儿了?况且那是人家自己的婚礼,自己的婚礼自己却因放屁而死。唉,可怜的人,真是可怜的人,再没有比她更可同情的人了。那条消息好多人看了都他妈的笑个不停,笑个狗!我真想把那些笑的人掐死。你们就不想想那是个多么不幸的人。你们就不想想你们他妈的也保不准会在你们的婚礼上溜出个屁来。你们就不想想,她绝不是放屁放死的,毫无疑问她正是让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笑死的!人人都要放屁,这是科学,是我们宝贵的功能和权利,可是人人却都嗤笑那个可怜的新娘。这就像人人都有一肚子真心话想说,可你要是真说了,一百次有九十九次你要遭到耻笑。唉,这个世界就这样儿,真诚永远是一个弱者,不信打赌,永远和到处,真诚都是一个弱者,就像一个乞丐,一个因为被剥夺而后被轻蔑的人。不是有人说吗,真诚压根儿就是弱者渴望的依靠,是强者偶尔送给弱者的一块干粮。这小子说得在行。真诚的逻辑和放屁的逻辑是一样的,你当众放出真诚和当众放出响屁那效果是一样的,你马上觉得需要请求原谅、请求宽容,可你要是憋住了不放——不管是屁还是真诚——那你就可以选择原谅或不原谅别人。唉,那个可怜的新娘,你何必这么在意别人呢?你是一个可爱的女人,你是一个会放屁的美妙的新娘,你是一个真实的人……要不是我还爱着杨花儿,要不是我还想杨花儿她能回来,我会追求你的,要是你那个新郎因此抛弃你看不起你那你就到我这儿来……唉唉,你干吗要死呢?换了我,我会再放一个给他们听听,妈的这帮畜生你们没听过吗?不过……不过说真的我也不敢,我虽然这么说可是轮到我我也得憋着,不管是屁还是什么,如果那可能引得众人笑你你就只有憋着……杨花儿说过我,说我是个怂包,说我光说不练……杨花儿说得全对,杨花儿她哪样都好就是不能理解酒,其实我喝的又不太多……唉,要让我说那个新娘应该算烈士,是一个壮烈赴死的英雄,全人类都应该纪念她……反正我不敢,我只敢憋着,也许屁我还敢放一点,但是很多比屁更重要的东西我只敢憋着。上帝保佑,像那样的事最好别落到我头上,我有时害怕我会憋不住……恐高症的人有时候会不由自主从高处跳下来,我也许他妈的得了恐放症。有一回我有幸见了一个名人,我请他在我的本子上签名,他低头签名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把本子夺回来然后对着他那张洋洋自得的脸说‘孙子,千万可别把你那龟名字写在我的本子上’。谢天谢地我忍住了,终于成功地憋住了,我恭恭敬敬接过本子热泪盈眶地跟那家伙握手,那家伙一定以为我是感动涕零了,其实我心里清楚,我是哭我自己呢,我他娘的才是个不折不扣的龟孙子!不过老天保佑我没惹乱子……”

  他在胸前画着十字,又双手合十默望苍天,那样子有点魔魔道道的。然后他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再次眺望远处阳光下浩瀚的楼群。

  A:“也不知道那些房子里到底有没有人?那些窗户里,门里,墙后面?……你可以说没人,可毕竟你不能真正相信那儿没人,毕竟你得小心,即使离得这么远你还是得小心那些窗口里的眼睛。就算那儿真的没人,你敢怎样呢?问题是你总觉得那儿有人,有很多人,很多眼睛盯着你,在品评你,在挑剔你,褒贬你,轻蔑你要不谴责你。要是你总归得防备,那儿有人没人其实还不是一样吗?所以我要说那儿有人!关键是你不敢真正认为那儿没人,你不敢放松警惕,你不敢放松警惕这一点证明了那儿有人。有人没人,其实用不着去现场核实,用你是否需要警惕就能证明……是呀是呀,只有他妈的把自己关进一个封闭而且不透明的六面体里去,也许你才能稍稍放心一点儿,只有那样你才敢说周围没人……而在太阳底下,其实你找不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只要你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到处都是人……”

  他侧耳细听。隐隐地有钢琴声,很轻。他站起来,随着琴声的节奏缓缓踱步。

  A:“看我说对了没有?少年宫里有人在弹琴。”

  接着有一个童声随着钢琴唱起来,是电影《英俊少年》中的一首插曲,大意是日子过得很快,小小少年长大了,因此一天比一天多了烦恼。

  A(低头自语):“是杨花儿,是她,是她在弹琴,她的琴声我一听就能听出来,一听就听出来……”声音有些颤抖、哽咽,“一听……就……就听出来。”

  背景银幕上,叠印杨花儿弹琴的特写镜头:一个年轻、安静、文雅、纤弱的年轻女子。琴声很久,歌声如梦如幻。杨花儿弹琴的特写占满银幕,城市的喧嚣声渐隐,只有琴声和歌声,琴声清朗跳跃,歌声纯净无邪。

  琴声和歌声中,A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步履渐渐不稳。

  琴声和歌声骤止,银幕上杨花儿的影像随即消失。

  A僵滞的手,颤巍巍地摸索到石凳,坐下来。他摇摇手里的酒瓶,空了,甩到墙根的草丛里去。酒杯塞进挎包,他双手捧头,浑身抖动着啜泣不止。

  A:“没什么说的,真……真的,没什么可说的,是我对……对不起杨花儿,杨花儿你走得对,我觉着我要还算是个男人我就应该答应你离婚,可是……可是杨花儿,我离不了你呀,我一直不相信你就能这么一甩手走了……”

  刚才的酒喝得太猛,他有点支撑不住了,便在石凳上躺下,揪过挎包来枕着。

  A:“杨花儿,杨花儿你知道吗,你就在那边弹琴,我……我就在这边听着,我们就隔一道墙,咱们其实离得多……多……多近哪。杨花儿,你怎么不弹了?弹哪,再弹一首,我听……听……听着哪,听着你的琴声,我好像……好像就……就觉得安……安全了点儿,就觉得安全……安全了……点儿……”

  背景银幕渐暗,画面渐隐。A酣然入睡。他翻了一个身,扑通一声翻下石凳,但他一无知觉,仍在黑甜之乡,躺在石凳下的草地上鼾声如雷。舞台灯光熄灭。

  五白日梦游

  舞台上,一束灯光慢慢亮起来,但不要太亮,如同唯在梦中才有的那种微明。灯光在舞台上画出一块小小的圆区,中心是依然沉睡的A和那条石凳,四周更趋幽暗。层层帷幕垂挂在幽暗中,时而微微摆动。黑色帷幕从两侧向中间合拢,直到把背景银幕遮挡得只剩下二分之一。

  轻轻地、朗朗地又响起钢琴声,弹奏的是舒伯特的一首儿童曲。有童声集体无字的哼唱,似来自很远的地方。

  一群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先后蹦蹦跳跳地上台,一律白色的衣裙。她们好像偶然到这草地上来玩耍的,一个招呼另一个,两三个引来了四五个,一共七八个。她们四处采摘野花,或者只是张望、寻找着什么,偶尔有一两个闯进灯光画出的圆区,但多数时间她们都在四周的幽暗中游逛,衣裙尤其显得雪白甚至闪亮。猜想她们必是有说有笑,但听不见她们的声音,舞台上仍是深睡般的静寂。只从遥远的地方,或者是从天上,传来童声的合唱;慢慢可以听出歌词了,大意是:五月,一起到河边去,看紫罗兰开放。歌声清彻明朗、悠扬淡远。

  女孩子们采了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然后她们手拉手,以那块圆形的灯光为中心,拉成一个圈,跳起舞来。她们轻盈地跳着,围着A转着圈跳,一会儿顺时针转,一会儿逆时针转……却好像根本没有发现A的存在。于是琴声和歌声更真切了,更欢快更热烈了。

  A坐起来,愣愣地看着她们。

  A:“喂,你们是……是谁呀?喂,我问你们呢,你们是从少年宫里来吗?”

  女孩子们不理他。

  A:“那,你们那儿是不是有……有个老师姓杨?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杨花儿的老……老师?”

  女孩子们不答。她们只管跳,旁若无人,完全沉浸在纯洁美妙的歌舞中。

  A只好看着,看一个个轻捷、窈窕的身影从他眼前转过去。A看得入迷,不由得也跟着哼那支歌。

  A:“喂,我说,这歌我也……也会唱。”

  没人理他。女孩子们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那意思似乎是说:我们是来跳舞的,与你何干?你会唱就会唱呗,与我们何干?

  A尴尬地笑笑,站起身,厚着脸皮走近女孩子。

  A:“喂,也带我一……一块跳好不好?我不见得不行,小时候我也进过少年宫的舞蹈队,只是这么多年有点生疏了。喂,行不行你们倒是说……说话呀?”

  情形毫无变化,女孩子们踢腿、抖肩、扭腰,只顾自己享受欢乐,只顾欣赏自己的青春和美丽。A急得团团转,无计可施。

  A(自言自语):“你说这可怎么好?她们光是跳,光……光是跳,光顾了自己跳,跳得什么也听不见。要是无论你说什么她们都听……听不见,这事就不好办。”

  A蹲在地上,继而跪在地上,抱着头撅着屁股,苦苦思索的样子。很久,他忽然抬起头,仿佛心生一计。

  A(大喊一声):“嘿!——”

  这一计果然奏效,女孩子们都停下来不跳了,一动不动地站着。琴声和歌声也随之停止。

  A喜出望外,站起身,走近女孩子们,挨个端详她们。女孩子们的脸上却都没有表情——美丽,但不真实。

  A:“喂,我说,你们干吗一下子都……都这么严肃?”

  A的话音未落,琴声和歌声又响起来,女孩子们又跳起舞来,跟刚才一样,欢快、热烈。A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茫然无措。

  A(急中生智,又大喊一声):“嘿!——”

  音乐停止,女孩子们又都站住,一动不动。

  A:“我只想说一……一句话,我只求你们带……带我一块玩儿。”

  气死人了——音乐又响起来,女孩子们又跳起来。但A这回没有慌,反倒笑了。

  A:“我懂了,她们这是说……说你要来跳你就来……来跳吧,一个人在那儿瞎……瞎嚷嚷什么?”

  A便走上前去,试图拉住其中两个女孩子的手插进队中。

  这一下可坏了,女孩子们四散而逃,逃上了背景银幕——当女孩子们逃到层层垂挂的黑色帷幕后面时,背景银幕上开始出现她们继续跳舞的画面。这一次音乐并不中断,但又变得遥远了,似有回声,仿佛从天上传来。舞蹈依然如故,只是从舞台上挪到银幕上去了,舞台上的真人变成了银幕上的影像。银幕上光线微明,背景幽暗,女孩子们认真、投入、自由且欢快地跳着。

  A有些后悔,叹口气,就像不小心把什么东西弄坏了那样很是惋惜。他看看自己的手,心里大约是说:我干了什么?什么也没干呀?怎么刚一碰她们就弄成这样了呢?A怏怏地退回到石凳旁,坐下。

  可是,他刚一坐下,银幕上的女孩子们又都下来了——随着背景银幕上的画面消失,那群女孩子又都从帷幕后面跑出来,依旧手拉手围着A跳舞。音乐又近了。

  A高兴地跳到石凳上,蹲着,转着圈看她们。

  A:“喂,刚才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你们都生……生气了呢。我想也不……不至于嘛。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我没什么歹意,我只是想跟你们一起跳。你们互相拉着手跳,我要参加进去,你们想,是不是我也得跟……跟你们拉着手?好吧好吧,刚才不算,咱们重……重新来。我可没有一点怪你们的意思啊,我这人浑……浑身是问题,是缺点,也许只有一个优点,就是我从来不怪罪谁,因为……因为你们想啊,谁心里都挺孤单的,都活得挺累,挺苦,挺……挺不容易的。好啦,咱们重新来吧。”

  A从石凳上跳下来,走近女孩子们,小心翼翼地去拉她们的手。得!又跟刚才一样,她们四散而逃,又都逃到银幕上去了。音乐声远了,女孩子们在银幕上若无其事地跳着,一切都是刚才的重演。

  如是者再三。

  A傻了一样地站着,看着银幕。他“吭吭”地哭起来,又“哧哧”地笑。又哭又笑了一阵子,他毫无缘由地觉得那条石凳碍眼、可恨,对那石凳又踢又踹,仍不解恨,便用尽全力去掀那石凳,不可思议——那石凳居然被他掀翻了。掀翻了,又怎样呢?好像一切都更无聊了。他转身再去看银幕,女孩子们还在跳。

  A(大喊):“回来!你们都……都……都回来!好像我是个坏……坏人似的,好像我是个臭……臭流氓,好像我是个不能靠近的人。下来,下……下来呀!你们下来,下来和我一……一起跳就不……不行吗?!”

  他踉踉跄跄地扑向背景银幕,试图去捉住那些女孩子。就在他迎头撞上银幕的时候,只听得一声女人惊恐的尖叫,随之舞台灯光大亮,银幕上的女孩子们无影无踪,层层垂挂的帷幕拉开,银幕上恢复到第四节的画面——仍是那面挂满了攀爬植物的老墙,和墙外浩如烟海的楼群,时近正午,骄阳下的城市喧嚣不息。

  A颓然摔倒。

  白发黑衣的老人上台,运来一把椅子,把椅子摆在舞台右侧,把掉落在地上的酒瓶、酒杯收进挎包,把挎包挂在椅背上,再把那条掀倒的石凳运走。随即舞台灯光熄灭,背景影片中断。

  六在派出所

  右二分之一背景银幕被黑色的帷幕遮挡住。左二分之一背景银幕上映出一扇大玻璃窗,窗门敞开着,一个老警察坐在窗边的办公桌前,由于玻璃窗的衬照,老警察的侧影显得昏暗、朦胧,眉目不清。窗外仍可见刚才那些高层住宅楼、饭店的大字招牌、电视塔等等——只是换了个角度。

  舞台上是白天室内的亮度。A坐在舞台右侧(即以黑色帷幕为背景的一侧)的那把椅子上,与银幕上的警察遥遥相对。

  老警察:“嘿,明白点了没有?这儿是派出所。”

  A:“派出所?我上这儿来干……干吗?”

  老警察:“干吗?先问你自己,今天喝了多少?”

  A:“哎?您的问题不大好理解,喝……喝酒跟……跟派出所有什么牵连?”

  老警察:“但是你又喝醉了。”

  A:“您真爱开玩笑。再……再……再喝半斤也不见得就……就能怎么样。”

  老警察:“拉倒吧老兄。知道你刚才都干了什么吗?”

  A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想不大清楚,心神仍有些恍惚。

  A:“干了什么?是好像发生了点什……什么事。您不见得是说跳……跳舞什么的吧?”

  老警察:“要我告诉你吗?第一,你破坏公共设施;第二,就算你不是调戏妇女,你也是恐吓妇女。”

  A吓得站起来,踉踉跄跄几步蹿到警察跟前(舞台右侧),连连摇头、摆手。

  A:“喂喂喂,这话可不是随……随便说的,您不能乘我睡……睡着了一会儿就……就给我栽赃。”

  老警察:“栽赃?推倒的石凳还在那儿呢,要不要看看去?你又喝多啦!你喝多了,然后就睡了,然后就做梦,然后就梦游,然后就把公园的石凳推翻了,你的劲儿可真不小,你梦见什么了那么大劲儿?然后你又拉着一个老太太的胳膊,冲人家一个劲儿喊‘下来,下来’,那老太太得过中风你知道不?那老太太正在那儿练气功呢你知道不?那老太太要是让你给吓犯了病,你知道你得负什么责任不?唉,你呀,要不是我知道你的底细,真应该让你坐几天牢。”

  A好像终于想起了一些刚才发生的事,面对警察,呆愣着,打嗝儿。

  老警察:“回去回去,别凑到我跟前来,酒气醺醺的呛人,到你的座位上去。”

  A慢慢朝椅子那边走,一路打着酒嗝儿,若有所思。走到椅子跟前,忽然浑身一激灵,酒醒了一大半,猛转回身。

  A:“您说什么,要不是知道我的底……底细?您都知……知道什么?”

  老警察:“什么我都知道。”

  A慢慢坐在椅子上,心惊胆战地看着银幕上的老警察。

  老警察:“你喝酒喝出了名!喝得单位把你开除了,喝得杨花儿也跟你离了婚,喝得你老爹不让你进家门,你老娘提起你就掉眼泪,喝得你哥哥、妹妹谁都不搭理你,我说的不错吧?”

  A(松了一口气似的):“噢——闹了半天您是说……说这个,不错不错。这么说您对我们家挺熟悉?当然当然,我们家有俩名人,著……著名的老演员,对不对?也叫著名的艺……艺术家,谁……谁能不知道他们呢?可我……我这么跟您说得了,我爹我娘除了是演…演员之外什……什么都不是。我这么跟您说得了,我……我顶烦台上台下满不是一回事的那种人!当……当然了,他们是我亲爹亲娘,照理说我不该跟别人说他们的坏话,可我实在是不……不欣赏他们。不欣赏他们这总可……可以吧?”

  A站起来,显得有些兴奋或者激动,一个趔趄,连忙抓住椅背。他就这么扶住椅背,以椅背为圆心,像推磨那样,脚底下磕磕绊绊地踱步,嘴里滔滔不绝。

  A:“不过我真说不好,他们俩谁更是表演天……天才。因为我妈是在台上演戏,我爸到了台下才……才开始演戏。也……也就是说,我妈到了台下变回她自己,可我爸呢,一上台才变成他……他自己。我爸总演些铁……铁腕人物,什么不可一世的皇……皇上啦,统领千……千军万马的将军啦,或……或者万众拥戴的领……领袖什么的,问题是他怎么会演得那么好,那么出……出神入化?我告诉您吧,那才是他的本……本性!他骨子里就是个帝王,要人服从他、恭维他,你要是不赞成他,他就说你是愚昧、庸俗、小人、狗屁,再不就说你喝……喝多了,不配跟他这个那个的。我跟您说得了,很多人都有这种帝王本性,很多人骨……骨子里都是这样,不信您就留……留神看着,只要有俩人,肯定就有一个强者,只要有仨人就……就出一个领……领袖。但要是几千几万几亿人不……不巧都到这地球上来……来了呢,那可就不……不见得人人都有当……当领袖的机会,所以我爸只好到……到舞台上去满……满足他做帝王的快乐。那他当……当然演得好喽,他骨子里就这样他……他能演得不……不像吗?但……但那不是表演那是他的本性,他真正精彩的表演是……是在台……台下,在……在家里。我还不知道他吗?我一生下来就看着他,看了三……三十多年了,你……你以为!一下台他可就满嘴的另一套台词,一天到晚什么谦虚吧、谨慎吧、自己多么渺小吧,群众才是了……了不起的吧,不管到哪儿都要跟群……群众打成一片吧,屁!演……演戏!你是谁?群众本来就是一片,你要打进来你……你是谁?你这么渺小你凭……凭什么混到了不起的群……群众里来?要是每一个群众都跟你似的渺……渺小,搁一块儿怎……怎么就了……了不起了呢?跟您说我实……实在是受够了,要……要不谁会这么说自个儿的亲……亲爹?”

  A一不小心摔倒,椅子翻了,挎包掉在地上,他就势把挎包垫在屁股底下坐在那儿不起来。可能是头疼,他使劲掐着太阳穴,很久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可能是头疼得厉害。

  白发黑衣的老人上台,把椅子运走。背景银幕上的画面渐隐。舞台灯光熄灭。

  七在动物园

  舞台上轰然大亮,中午室外最强烈的光照度。黑色帷幕完全拉开,背景银幕上是动物园小湖旁的景象,游人络绎不绝,各种水禽在水面上、湖心岛上争相引颈高歌,一片欢腾。

  A坐在空荡荡的舞台中央(即小湖旁的草地上),仍是上一场的姿势,屁股底下垫着那只破挎包。过了一会儿,可能是那阵剧烈的头疼过去了,他从挎包里掏出纸和笔,飞快地写,走笔之声清晰可闻。写罢,又开始喃喃自语起来。

  A:“我教……教您一个诀窍儿,识别一个人是不是在演戏的诀窍儿。比如说,一个人总说自己机灵,机灵机灵机灵,那……那他就是演戏,他在表演机灵其实他弱……弱智。要是一个人总说自己傻呢,我真傻我真笨我净他妈的吃……吃亏,他也是演戏,其实他什……什……什么亏也不吃。什么话说……说多了都难免是演戏。我妈总说我爸爱她,逢人就说我爸是多么多么爱她,他们俩互相是多么多么恩爱、亲密无间,坦率说我……我可看不出来。我妈她老想跟她舞台上扮演的那些角色比。她这辈子演的都是什么热恋的情人哪、幸……幸福的妻子呀、度尽苦难终于破……破镜重圆的恋人啦,要不就是殉情的烈女、冲破什么什么去投奔自由爱情的女性……总的来说她演……演得不错。说她演(!)得不错,就是说看得出来她是……是在使劲演,她不可能像我爸那样没有表演痕迹,因为她没有那样的体验,或者说她根……根本就不是那种人。她实在只不过是我爸的应……应声虫!”

  背景银幕上,来往的游人开始注意到草地上(即舞台上)的A。男女老幼走过这里都扭过脸来,露出惊奇的神色,然后朝草地(舞台)这边走近。渐渐地,很多条腿占满银幕,很多条腿之间有一张小男孩儿天真的脸。小男孩儿索性蹲下来,津津有味地吮着雪糕,同样津津有味地看着A。

  旁若无人,A顾自说着。

  A:“只配我爸跟她打……打……打成一片。她下了台还是想演戏,可她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演着演着就演不下去,不像我爸台上台下都演得比她自信。演戏你得有信心,坚持到底就……就能骗人,我妈她一到裉节儿上就跑戏,就像做着做着梦忽……忽然醒了,演戏演戏你可醒什么呀?得,于是乎回到现实里来,哭着喊着问我爸到……到底是不是爱……爱她?这一下儿观众还不看出破绽来?看出我爸其实是我妈……妈的主人、领导、皇上!可……可我妈她并不是皇后,皇后得容得下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我妈她行吗?她哪儿行……行啊!”

  背景银幕上,人越聚越多,各式的裤子、裙子、丝袜、皮鞋和凉鞋,围得不见天日。一片嘈杂,听不出人们都在说什么,或者干脆就不像人发出的声音,噪音!(效果师或录音师注意:只要是噪音,嗡嗡嘤嘤、嘁嘁嚓嚓、叽里咕噜、轰轰隆隆……只要是噪音就行,只要是噪音像什么都合适,并不太强,但是很辽阔。)噪音中,唯那男孩儿的问话声清晰、明朗:“妈妈,这是什么呀,这不是人吗有什么可看?”但听不到他妈妈的回答。

  A:“听我大姨说,我爸压根儿就挺性……性解放的,打二十来岁起就拈花惹草的一辈子也没断了,不敢说七十二个,可二十七个总……总是够的。其实你解……解放就解放吧可你别骗人哪,我多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没什么不好,说实在这年头多几个亲人只会有……有好处?可你不能骗我妈那样的人,你不能连你的应声虫都一起骗,你不能总是演戏,世界虽说是个大舞台也……也总得有个地方是用……用不着演戏的呀。唉,我也看不上我妈,真的,我看不上她。没人的时候她自个儿哭,一来人就歌颂我爸,歌颂得连自个儿都被感动,但是你注意她的眼睛,她的眼……眼睛总是溜着我爸,就像笨蛋学生总……总是溜着老……老师的脸色那样。唉,您说我妈她就一定是爱我爸吗?屁,演戏!她其实是怕我爸,我真不明白你可怕……怕……怕他什么?他不顶多说你是愚昧、是无知、是喝……喝……喝多了,不让你在家里待吗?有……有什么了不起,值得你老是演戏,演不好还老演?这其实也是我妈的本性,人是有这种本……本性的,不信您留神着看,只要有俩人,就有一个弱者,只要有仨人就有俩群众互相争风吃醋,要是几千几万几十亿人不……不巧都跑到这球……球面上来了,结果大家就都恨皇上又都怕皇上,结果就谁也不敢说真话,生……生怕有谁告密给皇上,把你杀了把你砍了把你发了把你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怕他的结果您猜是什么?是一……一起唱颂……颂歌!您没猜对吧?那就一……一起唱……唱颂歌吧,万岁万岁万万岁。您以为醉……醉鬼又是什么呢?醉鬼恰恰就是被人告……告了密,被人告了密又被皇上发……发配出去的倒霉蛋,然后墙倒众人推,大伙就一块说他是无……无能之……之辈,没志气,没有自……自制力,一事无成,说他这……这也不对,那……那也不行,是,社会的累……累赘……”

  背景银幕上,那个小男孩儿站起来,可能是觉得这一切毫无趣味,转身挤出人群——费了好大劲才从栅栏一样密立的腿群间钻出去。

  A:“不演戏的只有杨花儿,只……只有她和我,我和杨花儿在一起什么戏都不……不用演,谁也不会看不起谁,谁也用不着歌颂谁,我们的身体全……全在这儿呢,我们的灵……灵魂也全……全在这儿呢,我们的胆怯和我们的欲……欲望全在这儿呢,我们的可悲可怜可敬可爱我们的平庸和高贵我们的怯懦和勇敢我们的凡俗和神圣我们的无能和伟大全……全都在这儿呢,用……用不着他妈的演……演戏!这就是酒,我告诉你们吧,这就是酒……酒的意……意义!什么是爱?爱就是不演戏!把你的一切都敞……敞开,把你愿意敞开的和不……不愿意敞……敞开的都敞开吧,像对待酒一样地对……对待它们,敬畏它们,服……服从它们,迷恋它们,狂饮它们,被它们醉……醉倒,打倒,烂……烂醉如泥,烂醉如泥又……又他妈的有什么关系?那时候你就是酒,酒就……就是你,没有界线,没有边际,灵魂和肉体互……互相歌颂,就像天和地互相盼望,那时候我们和你们,你……你们和他们,互相崇拜,互相爱惜,就像天和地互……互相呼……呼唤着。我知道爱就是这样的,我体会过,她就是这……这样的,爱和酒是一样的,用……用不着装……装孙子,谁要是不知道这个谁,就是根……根本没有爱过……”

  A呆愣着,大约是说累了,也可能是沉入到某些回忆里去了,两眼直勾勾的好一阵子。

  这时白发黑衣的老人推着一条绿色的长椅上台。他把长椅放在舞台左边,觉得不合适又改放在右边,仍然觉不大合适。他像个影子似的在台上走了一圈,看看背景银幕上的图景,又看看A的神态,发现这一件道具送来得太早了,便摇摇头,抱歉地笑笑,又推着长椅下台。(诸如此类的情况,导演可以即兴添加、发挥,不必拘泥,因为命运之神有时候也难免出点儿差错。但你不能怪他,你无权怪罪命运之神——这一点是由其身份决定的。)

  A:“我得去找杨花儿,我还是得把她找回来,否……否则你就不得不演戏。当然我不会缠她,我不是那种赖里巴唧的人,杨花儿就是不懂酒,不懂得我们喝酒的人其实都……都是体面的人,我说了我不会缠她那……那就是说我一定不会缠她,很少有人能懂得喝……喝酒的人都是最说话算数的人。不过我还是得找到杨花儿,有些事我还是得跟……跟她说一下……什么来着?啊对了,钥匙。”

  A蹲起来,捡起那只破挎包拍拍上面的土,环顾四周,忽然面露惊讶之色。

  A:“哎?这是在哪儿呀?我不是在……在一间屋子里的吗?怎么是在……在这儿呢?本来是在一间屋子里,没错儿,好像还有一个警……警察什么的呀?”

  周围一片哄笑。

  A仰脸看背景银幕(即看周围的人群)。镜头拉起来,从密立的腿拉到拥挤的身体,再拉到排列不齐的脸。摇拍一圈: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脸,高高低低一张挨着一张,但表情却是一律地严肃,不露声色,都低头看着A。

  A有些发毛,站起来,怯怯地走近背景银幕(即走近围观的人群),从银幕的一边慢慢走到另一边,仔细看那些人。

  银幕上的人表情毫无变化,像行注目礼那样看着A,目光紧跟着他。

  忽然,A望着背景银幕呆若木鸡。

  银幕上的一张张脸在变形(通过电脑技术使之变形),变得光滑、规整、缺乏生气。镜头拉开,整个画面都变了,变成第二节中A的梦景:那些脸都是拥挤在一个个窗口间的,那些人都是默立在一个个阳台上的,所有的人都低头朝大街上望着……宽直的大街上,两旁楼舍错落,也都像是电脑制作的图景,树叶摇动得缓慢且无声,有些虚假,令人担忧令人怀疑……一个裸体的男人孤零零地在大街上走着,跑着,东躲西藏……

  画外音,如吟如叹:“我死了七天才被发现。那时,我已经发霉了。”

  A抓起他的破挎包,抱头鼠窜——他先往左,又往右,再往左,再往右,在银幕上的一片笑声中跑下舞台(即逃离围观的人群)。

  八单纯电影

  空空的舞台。只剩下背景银幕上的电影:

  黑熊在峭壁围困的池底仰望游人,无可奈何地站立起来作揖,用嘴灵巧地接住人们投来的食物,憨态可掬。

  大象在铁栏里前摇后晃,重复着单调的动作,目中无人,像在练气功。

  金钱豹趴在干枯的树杈上,懒洋洋地睡着,偶尔半睁开眼睛看看吵闹得过分的游人。

  猴子们在假山石上乱蹦乱跳,在秋千上悠来荡去,抓住笼壁上下攀援,但终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或者是像人一样参透了:既然一切不过是游戏,那还有什么可发愁的?

  公孔雀耐不住寂寞,不失时机地炫耀其美丽的装扮,享受异类的赞叹。而同类异性呢,则被冷落在一旁因而萎靡不振。

  秃鹫蹲在接近笼顶的地方,眺望长空。

  长颈鹿以慈悲的目光俯视一眼人间,然后两袖清风,转身走开。

  野驴独自发情,不知羞耻地意淫。

  虎,雄风已败,咆哮之后获得的不过是一只雪白的来亨鸡。

  狼已经像狗。有个小姑娘的声音:“哎呀妈妈,这只狗好难看哟!”

  热带鱼悠闲自得地漂游、浮沉,没有天敌只有食物的生活是惬意的,故乡早扔在脑后。

  蛇“咝咝”地吐着信子,一副兜售禁果的阴险嘴脸。

  两只小羊乖乖地站在羊栏里,在哪儿也是逆来顺受。

  紧挨着羊栏是马厩,一匹野马在那儿甩着尾巴轰苍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栅栏,仿佛百思而未得其解。

  镜头固定在羊栏的马厩前。

  九幻觉

  舞台上以及背景银幕上的光线,都不像刚才那样强烈了,在放映上述影片的过程中,光线渐渐变得柔和了些,是午后两三点钟的样子了。远处虎啸猿啼狼嚎鹤唳狗吠人喧,这儿相对安静些,或者是冷落,没有什么人关心羊和马。

  白发黑衣的老人再次推着那条长椅上台,把长椅安放在舞台偏左的地方,看一下银幕,这次对了,转身下台,与A擦肩而过。

  A拎着挎包气喘喘地上台,一屁股坐在长椅上。挎包里沉甸甸的,是酒。

  A:“哎哟妈呀,可算找着块清静地方了。这是什么鬼地方呀,到处是穿着衣裳和不穿衣裳的动物,这地方还真……真他娘的大,怎么走也走不出去了,出了一个门是‘动物凶猛不可靠近’,进了一个门是‘动物珍贵不可靠近’,干脆直说哪儿都不可靠近不就得了吗,真啰嗦。”

  他从挎包里摸出酒瓶和酒杯,端端正正摆在地上,想想不好,又把酒瓶和酒杯摆在长椅上,自己坐在地上,端详一会,贪馋又兴奋的样子。

  A:“不不,我不会过分,绝不会。我讨厌那帮一喝酒就像发了情似的家伙,好像进了红灯区,互相迫害然后又互相抛弃。酒,你得尊敬它,你得欣……欣赏它,得像对待艺术品那样对待它,你得这么一点儿一点儿地理解它……”

  他谦恭又谨慎地斟了半杯酒,轻轻地抿了一小口,闭上眼睛体会着。

  A:“你得能跟它沟通,人们不是常说吗——理解,理解万岁。是这样。你不能糟蹋它,你糟蹋它难免它也就要糟蹋你,理解是互相的,因此宽容也必……必……必须是互相的。咕咚咕咚猛灌那叫什么?畜生!”

  他被自己的妙语逗笑了,又抿了一口酒。

  A:“不不,也用不着什么酒菜,鱼呀肉哇的,不不不,你那倒是解馋呢还是喝酒哇?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连连摇头,难于克制的兴奋,再喝一口。

  A:“事实上一般人不理解酒也正在于此,他们总以为这是解馋,不懂得这是交流,是沟通,是贴……贴近,倾心,无私地给予,是毫不见外地接受,是……啊对了,那些笼子里的东西为什么是低等动物呢?那些低等动物为什么掉到笼子里去了呢?并没有什么深……深奥的理由,就是因为他们不会喝酒!不会喝酒也不理解酒,就为这个!所以它们总是铁着个脸谁也不知道谁在想什么,谁也不看重谁的困……困苦,于是互相隔膜、怨恨、防备、争夺、厮杀……”

  他一口喝干杯里的酒,再斟一杯。这回却已不像开始时那么谦恭谨慎了。

  A:“人要是总不能理解酒,早早晚晚也得是这个下……下场。历史书上不是说吗,人是怎么变成猿的?怎么变的?就这么变的——劳动和……和不喝酒!劳动和不会喝酒创造了猿。不会喝酒,当然也就不会造酒,当然也就不用再劳动,所以猿再也就变不回人来了。可人呢,光会劳动就叫人……人……人吗?大错而特错。光会劳动的叫作驴!会劳动也会喝酒的才是人。人,懂不懂?会喝酒因而会交流的那种动……动物才能叫人。”

  他举杯一饮而尽,潇洒又豪爽。再斟一杯。

  A:“酒为什么能使人交……交流呢?我告诉你们,首先,它能让人走进过……过去。你们不信是不是?我原来也不信,可是有一回我走进去了,就是靠……靠……靠酒走回到童年去了,真的,我没必要骗你们,就是靠这么一杯酒,呵不,两……两杯。那回也是像现在这样的天气,这样晴朗的午……午后,我躺下想睡一会儿,可总是不大睡得安稳,正这会儿就听见过去悄悄地来了,我是说过去,悄悄地到了窗外,到了窗外就停下了,不……不肯进来,在窗帘上飘呀飘呀的就是不……不肯进来。过去,没错儿我听见就是它来了,在窗外叫卖,在窗外走动,在窗外的树上啼……啼叫,在窗外的屋檐上吹拂,在窗外的小街上踢足球,又喊又笑,球踢在墙上砰砰地响我就知道过……过……过去来了,过去它来了但是它不肯进来,它只是在窗帘上飘呀飘呀没……没有酒就不肯进来。我爬起来想出去找它,但……但是我知道,我一出去它就会走开,我只要一出去找它它就没……没了,这是肯定的,毫无疑问它就会消失得一点儿都不剩,又都变成现在。这时候我真是急……急中生……生智,一下子就懂了,得有酒,必须得有酒,只要一杯酒……啊不不,只要喝上两大杯酒,过去就会在窗外原原本本地等我了,就不……不会那么无情无义地消……消失,它就会还是像原来那样儿不……不躲也不……不藏跟我亲密无……无间。所以我就喝了两大杯酒,走出屋,一下子就走到过去里去了。就这样,其实多……多么简单哪,就又回到我的童年去了。小街上有一块宽阔的空场,我跟小时候的那群朋……朋友就在过去里踢球,把两棵树当球门,踢完了就到小街口上去买玉米花儿,一边吃……吃着玉米花儿一边看天……天上的风筝,风筝飞得又高又,因……因为过去就……就是这样。有个孩子还买了一条小金鱼,有个卖小金鱼的老头儿总是吆喝‘卖小~哎~小金鱼嘞……’他总是这么吆喝,声音传得很……很远,传遍了过……过……过去,充满了过去,因为过去就是这样……”

  他再尽一杯。背景银幕上,来了个小男孩,扒着栅栏看那匹野马。从服装上可以认出,他就是刚才挤出人群的那个男孩。

  A:“这样说你们可……可能还是不信,我也并没要求你们一定得信,但是你们信不信也没……没什么了不起,事实总……总归是事……事实。而且酒不仅能让你走进过去,还能让你走……走进未来。未来是什么样你们一定很感兴趣,是呀是呀,你们不喝酒所以你们不知道,其实未……未……未来就在你们身边,真正会喝酒的人都知道,走进未来其……其实比……比走进过去还……还要容易得多呢,只不过我们喝酒的人不大愿意走进未来,因为那可不是什么好……好玩儿的事……”

  他连着又喝了两杯。

  背景银幕上的那个男孩儿转过身来,看着舞台上的A,愣愣地看了一会儿之后向A走近(出画)。与此同时,小男孩儿走上舞台(穿戴、相貌都跟银幕上的一模一样),走近A,在A身旁蹲下,好奇地看着A,听A独自喋喋不休。

  A:“走进未来可不像走进过去那……那么好玩儿。当然,未来之后还有未来,未来之未来也还有未来,但是我跟你们老……老实说吧,都不好玩儿,你会看见一些很……很让你不愉……愉快的情景。比……比如说,有一次我走进了一座被抛弃的城市,大街还是铺……铺……铺在那儿,楼房也还……还是竖在那儿,可是没有人了,一个人都没有了,人都走光了,都走到哪儿去了可……可是不……不大好说,为什么走……走……走了也他妈的闹不大清楚,反正你走到那些楼里去,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人,电……电视机也还……还在那儿,但是没电,水龙头也拧不出一……一滴水,什么英雄呀好汉呀了不起的大名……名……名人呀他们的雕……雕像也还都气宇轩昂地站在那儿,可是轻轻一碰就稀里哗啦地碎掉了,什么理论呀主义呀思想呀也都一摞一摞地码放在书……书……书架上,可是轻轻一摸就都像灰烬似的飞……飞起来,就像是弄破了一个鸭绒枕头,漫天飞舞,飞得倒是很……很……很好看,很潇洒。走上阳台往下看,河早干了,风正把一堆……一……一堆的沙子搬到河道里去,搬到马路上,搬……搬到楼门里去,搬到窗户里来,把你的脚都……都埋起来,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沙……沙……沙子。所以我跟你说那可并……并不怎么好玩。未来的未来呢,就更……更不让你愉快,在那儿我……我碰见了三……三个人,真不好意思,是三个赤身露体的女……女人。我说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故意要……要在你们这副模样的时候到你们跟……跟前来,她们说没关系。她们说现……现在什么关系也没有了,因为全世界上就剩了我们仨了。您应该懂得这……这是什么局……局面,您应该想得出,要是全世界只剩了三个人而这三个人又都是女……女的,那会怎样,那会有什么后果。我问,男人呢,他们跑到哪儿去了?三个女人说,没了,全没了,他……他们老是打……打仗,老是打、打、打的,互相憎恨,互相咒骂,互相指……指责,互相轻蔑,没完没了地打仗,结果不巧,点……点……点着了一个大火球就全没了,只剩下我们三个。为什么打仗呢?鬼知道为……为什么,可能是争着要上天……天……天堂。那怎么你们仨活了下来?因为我们仨那会儿刚……刚巧在地……地狱里。那三个女人要我留下来,她们说那……那样的话咱们的人就还可以再多……多起来,就可能不断地再多起来。可是我的酒劲儿就快过了,我说那可是办……办不到,我是过去的人,我不能不回……回……回到过去去呀……”

  那个男孩站起来,走到A跟前,坐在长椅的一端。

  男孩:“你是谁呀?”

  A也站起来,坐到长椅的另一端,捧起酒杯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男孩。

  A:“这就怪了,我没问你是谁,你倒问起我……我是谁了。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我叫B。”

  A惊得跳起来。

  A:“神了,我小时候也叫B,我来到这……这个世界上先……先叫B,后来长大了才改叫A的。说不定我又……又走进过去了吧?喂,小家伙我问你,你父母呢,他们在……在哪儿?”

  男孩:“他们去演出了。”

  A:“什么?他们是演……演员吗?”

  男孩点点头。

  A:“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我又走到过去里……里去了。不过嘛,嗯……不过也许是他走进未……未来里来了?”

  A:“小兄弟,我再问你一件事,你喝……喝酒了吗?”

  男孩:“哦,我喝过,好难喝好难喝哟,辣死了,就像嘴里着了火。”

  A深深地点头,仿佛先知似的围着长椅昂首阔步。男孩的脸跟着A转。

  A:“这么说,你就是我。”

  男孩笑起来:“叔叔你真逗,我为什么是你呢?”

  A:“不是你走进了未……未来,就是我走……走进了过去,总而言之,你就是我的过去,我呢,就是你的未来。”

  男孩:“叔叔我有点儿喜欢你了,你说话跟别人不一样。叔叔你叫什么呀?”

  A:“我叫A。哦,等你再长大一点儿,那……那时你也会改……改名叫A的。”

  男孩:“为什么?”

  A:“因为我们就是在比你更大一点儿的时候,改……改名叫……叫A的。”

  男孩:“是不是所有的人,到那时候都要叫A?”

  A:“不不不,别人随便他们叫……叫什么吧,只有我叫A。”

  男孩:“可你说我也要叫A的呀?”

  A:“你就是我。”

  男孩:“叔叔,我不太懂你的话。不过,不过你说的挺好玩儿。”

  A:“欧,可不见得那……那么好玩儿……”

  A又在长椅一端坐下,仰天默望,喝酒。男孩离开长椅,蹲到A对面去看这个言行奇怪的人。

  A:“B,我建议你做……做事要小……小心些,无论什么事都要谨慎些,考虑得周……周……周到些,那样你才可能永远都是B,不……不至于走到A的这……这一步。”

  男孩:“什么事呀,叔叔?”

  A:“别叫我叔叔,叫我A,我不过是A呀,是你……你……你的未来,是B的未……未来。”

  男孩:“A?”

  A:“对,这就对了。B,你要耐心些,听……听我跟你说,我已经走到A了而你幸好还……还没有,所以我的话对……对……对你是有益的,你要耐……耐心一点儿听,好吗?啊,是这样,当……当你还是B的时候,当然这个世界会是挺……挺……挺好玩儿的,一切都是亲切的,都是亲……亲近的,真实的,你一伸……伸手就……就可以摸到你的母亲、你的父亲,摸到你的兄弟姐妹,你的朋……朋友,到处都似乎是可……可以信……信赖的,是安全的,在你还是B的时候,你可以哭,也可以闹,可以肆……肆无忌惮地笑,可以说你想……想说的话,做你想做的梦,因为那时你还……还……还是B呀。可是,可是你要是一味地这样毫……毫无顾……顾忌,毫无防备,不会掩饰你心……心里的愿望,那你可就要倒霉了,你就难……难免要有一天成为A了。”

  这时幕后(或画外)又响起了第五节中的音乐,继之歌声,唱的还是那个小小少年,他渐渐长大了,原来没有的烦恼现在有了,原来不知烦恼可现在烦恼越来越多了,一天天长大着烦恼就一天天地多起来。歌声缥缥缈缈,同时背景银幕上的画面渐渐模糊、消逝,然后又渐渐清晰,变成一片夕阳下的草地,没有远景,一片孤零零的草地,周围的幽暗仿佛是无边的宇宙,只这一片草地似被绚丽的晚霞映照。

  男孩:“A,你是说什么事呀,要我小心?”

  A不语,俯身于膝,双手捧面。

  银幕上的草地愈加灿烂,从四周的幽暗中跑来了七八个十三四岁少女——就是第五节中的那群小姑娘,白衣秀发,身姿窈窕又蓬勃。她们在那片草地上,在夕阳的辉映下,又随着音乐跳起舞来。

  男孩:“A,你怎么啦?累了吗?”

  A不答,也不动。

  银幕上,那群少女中间,夹进了相同数目少男。音乐变得欢快,清朗的童声合唱着:五月,我们一起到河边去,看紫罗兰开放……于是草地上青岚缭绕,紫雾飘飞,野花盛开,蜂飞蝶舞,幽暗的地方出现一条小河,水草茂盛,波流潺潺,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少男们和少女们跳着集体舞,轮流为伴,跳得热烈、优美……

  男孩:“A,你睡着了吗?你这样睡着了会不会感冒呢?”

  A:“B,你要耐心些,耐……耐心些好吗?”

  银幕上,舞蹈的速度放慢(高速摄影),音乐和歌声的节奏也随之轻缓悠长。少男中有一个很像A,他尤其跳得投入,他痴迷地看着每一个舞伴,每一个都很美丽。一个个美丽动人的少女的脸庞(特写镜头),川流不息地在镜头前旋转而过,秀发飘扬,目光流盼……

  男孩:“什么事呀A?你干吗老是说要耐心些呢?”

  A:“因……因为,你爱她们你……你就不要那么鲁……鲁……鲁莽,B,你要记住这一点,因为你就快要爱上她们了,你迟……迟早要爱上她们的,但是你不要着急,不然的话,你就会走……走……走到A里去,那时就糟了,一切就都来……来不及了,那时你再……再懂得这个世界的……规矩就……就……就有些晚了……”

  银幕上,那个很像A的少男情不自禁搂住一个少女,吻了她,并且继续热烈地不顾一切地吻着她。于是舞蹈停止了,音乐和歌声都停止了,其余的少男少女愕然呆立。一团尖利嘈杂的噪音响起来,如同闹市中不断有急刹车的声音,如同不规则的心跳声被放大千倍万倍,如同噩梦纷纭夹杂着声声惊叫,由弱渐强,由稀而密,直到人的耳鼓难以承受时戛然而止,画面亦随之消失。银幕上先是一片幽暗,渐渐地幽暗中又浮现出那个很像A的少年,在他周围,河流没了,草地没了,晚霞也没有了,唯有他赤裸着的青春荡漾的身体——仿佛已没有了灵魂,头垂伏在膝头,孤零零地坐在无边无际的幽暗与沉寂中,就像旋转着漂流在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尘埃。

  A猛地从长椅上跳起来,蹿到男孩跟前,气喘吁吁地跪下,想去抱住那男孩,但是他扑了一个空。男孩后退着,躲开他。

  男孩:“叔叔,你怎么了?”

  A:“B,你知道吗,我就是从那次之后改名叫……叫……叫了A的。当……当然你还不可能知道,但是,你将来就是要这样变……变成A的呀。你不得不变成A,因……因为否则不管你走到哪儿,别人都知……知……知道你就是B,你就是那个坏孩子,那个心……心灵不……不干净的人……”

  男孩:“我有点儿害怕。”

  A:“B,不要怕,我来保……保护你,不……不要怕他们,没啥了不起的,我来保护你,我和你,我……我们会互相保……保护的,你说是吗?”

  男孩:“A叔叔,我得走了,我想去找我妈妈了。”

  A:“不,你不要走,千万不要走……走……走进A里去,趁……趁着你还小,趁你还是B还没有做出什么丢人的事,你要听……听我说,听我告诉你,你要做一个安分的孩子,愿望不……不太多的孩子,宁可让人们说你傻也不……不……不要让人说你坏,要像你的父母那样,学会演……演戏。是呀,你要爱我们的父母,不要不……不理……理解他们,因为那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世界上有很多没有办法的事,这世界上的事差……差不多都没有什么办……办……办法可想。但即便是这样你也不能老是喝……喝酒,你不要走进A里去,千万不要,因为那是走进去就回……回不来的呀。你只能偶尔回……回去一下,就象征……征战在外偶尔去探……探一回亲,然后匆匆忙忙地又得跑回到A里去,更多的时候你喝……喝酒也他妈的不……不见得管用。最好的办法是你压根儿就不要变成A,永远都……都是B,都是一个无忧无虑讨……讨……讨人喜欢的孩子……”

  男孩:“A叔叔,求求你让我走吧,我真的想去找……找我妈妈了。”

  A:“怎么,你哭了?跟你的未……未来在……在一起你也不快活吗?那好吧。不过,你能不能让我摸……摸你一下?不不,我不是坏人,我向你保证我绝没有恶意。我只是有一种感觉,总是摆……摆脱不掉一种感觉,觉得每个人都……都是孤零零地在舞台上演……演戏,周围的人群却全是电影——你能看……看见他们,听见他们,甚至偶尔跟……跟他们交谈,但是你不能贴近他们,不能真……真……真切地触摸到他们,在见不到他……他们的日子里你只能猜想他们依……依然存在,但这猜想永远无……无……无法证实。你能不能给我证……证实呢,B?让我相信你是真实的,让我摸到你而相信那不只是一种影像,不只是一层布和一……一片光影其实后面什……什么都没有,你能吗B?你毕竟是我……我的过去呀,我毕竟是你的未来。”

  A要挨近男孩。男孩倒退着、倒退着,猛地转身,惊惶地逃上了银幕。背景银幕上,画面恢复到马厩前,暮色浓重。男孩在马厩旁的小路上找到了他的妈妈,牵着他妈妈的裙裾,一步一回头地走去,慢慢走远了(出画)。

  舞台上的光线也沉暗下来。A颓然走回到长椅前,摇摇酒瓶,空了,他甩掉空酒瓶,就势趴在长椅上,不声不响,一动不动。

  舞台灯光越来越暗,越来越暗,直至一片漆黑。

  背景银幕上却慢慢亮了起来,野马躁动不安起来,咴咴嘶叫,在栅栏里又踢又跳……忽然它纵身一跃,跳出了栅栏。

  黑暗的舞台上,响起A的呕吐声。

  背景银幕上,野马奔跑起来,跑上小路,跑过草地和假山,跑过小湖和树丛,在游人中横冲直撞,但没有声音。它跑出园门跑上马路,闹市中的人群惊叫着四散躲避,但没有声音。它跑过十字路口,警察按亮了所有的红灯,所有的车辆都停下来给它让路,路旁的人、阳台上的人、窗口里的人惊慌地望着它,但没有一点儿声音。它跑过商店,跑过楼群,跑出城市……

  只有舞台上A的呕吐声不停,没有其他声音。

  银幕上,野马跑向旷野,跑向山林。音乐声起,辉煌畅朗如江河一泻千里。

  舞台上,A的呕吐声一会儿比一会儿剧烈。

  银幕上,皑皑的雪山顶上太阳缓缓升起,照亮着雪山下的森林和森林边缘的溪水。野马在溪水旁畅饮,举头嘶鸣,声震山林。音乐变得悠扬、深稳、旷远。

  舞台上,A的呕吐声令人揪心。

  银幕上,野马悠闲地走进开满鲜花的原野。像第二节中A的梦境:蓝天下,一片花的海洋,鲜红或雪白的花硕大丰满,开得蓬勃烂漫,一团团一片片在微风中轻摇曼舞起伏如浪,在灿烂的阳光下直铺天际。音乐变得飞扬而隆重。

  舞台上,A的呕吐声渐渐有所缓解。

  银幕上,日光蒙昽乱云飞渡,野马孤独地走向无边的草原。草原似有不祥的消息,野马驻步张望。茂盛的草丛中蹲着狮子,埋伏着狼群。秃鹫贴着云层盘旋,云的影子和秃鹫的影子在草地上游弋。音乐低沉忧郁,且时时跳动着警醒的梆音。

  舞台上,A的呕吐声停止,代之以急促的喘息声。

  银幕上,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彳亍于荒原的野马忽然望见了地平线上的野马群。它长嘶不止,抖擞鬃毛,向马群跑去。音乐又如一开始时那样昂然流畅了。

  舞台上,A的呕吐声却又猛地高亢起来,干呕,那声音简直就像一辆发动不起来的破摩托车。

  银幕上,孤独的野马终于跑回了马群。马群优哉游哉,一心一意啃着青草,甩着尾巴,打着响鼻。音乐温馨、安详。

  舞台上,A的干呕声中加进痛苦的呻吟,同时断断续续地响起那句近乎谶语的话:我死了七天才被发现……被人发现时……我已经臭了……

  银幕上,一些马跑起来,另一些马也跟着跑起来,于是几百匹几千匹上万匹一齐跑起来,先是缓跑继而急奔,马蹄声惊天动地隆隆不息,淹没了A的呕吐声。

  白发黑衣的老人上台来,在黑暗中把绿色长椅和躺在长椅上的A一起推下台。

  背景银幕上,画面渐隐。画面消失后,暴风雨般的马蹄声延续很久,直至渐渐远去,消失。

  十童声合唱队的演出

  马蹄声消失后,响起童声的合唱,歌声虚幻、轻缓,可以是任何一首儿童歌曲,譬如:《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送别》《卖报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白船》。

  舞台灯光大亮。背景银幕上映出一条红色横幅:少年宫童声合唱团音乐会。

  这是一场真实的音乐会:三四十个男女少年精神焕发地走上台,三个一群,五个一组,或站,或坐,或蹲,或跪,找好自己的位置。一架钢琴位于舞台左侧,钢琴伴奏者是一位女教师——我们慢慢会认出她就是杨花儿。指挥者上台,向观众鞠躬,转过身去,看了看孩子们,举起指挥棒。这一次歌声真切、嘹亮,朗朗童音令人神往;可以是任何一首少年儿童歌曲,中国的外国的都可以,只要是孩子们的歌就肯定是恰当的。(甚至,《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的每一次公演,此场所选用的歌曲都不相同。当然了,可以不同也可以相同——自由,是其要义。)

  几首歌之后,剧场中响起A的声音,轻虚如梦呓,飘忽似醉语:“杨花儿,我找了你一整天了,不不,好……好……好几天了,啊不,我找……找了你一……一辈子了!你却不回来,你却不……不回家,你就坐在这儿管……管别人家的孩子……”

  A的声音既非来自台上,亦非来自幕后。台下的观众势必四下里张望、寻找。这时一束灯光打向剧场入口处:A背着那只破挎包走进来,步履不稳,扶墙而立。

  台上的演出照常进行。譬如剧场里闯进来一个醉汉,演员们要镇定,不受其干扰。随便观众都站起来看A,舞台上又一首歌开始,唱的是:五月,我们一起到河边去,看紫罗兰开放……

  A试图找到自己的座位,但一低头就要摔倒,连忙又靠在墙上。剧场服务员走到他跟前,轻声问了他一句什么。

  A的声音很大:“我找……找杨花儿,就是那个弹钢琴的,对,没……没错儿,她的琴声我一听就……就能听……听出来。”

  服务员先是轻声制止他的大声喧哗,又对他说了些什么。

  A的声音略小一些:“好……好吧,那我就看……看演出,反正哪儿都一……一样,都是演……演……演戏。票?呵,我有。”

  服务员打亮手电筒,看他的票,然后带领他走向舞台。那一束灯光一直跟随着他们。

  与此同时,白发黑衣的老人在舞台最前沿布置了一把椅子——跟剧场中的椅子一模一样——椅子背对观众,椅背上的号码是:0排0号。

  服务员带领A上台时,A与正要下台的白发黑衣老人撞个满怀,老人退闪。服务员指指0排0号,让A坐下。

  舞台上的孩子们变换了队形,排列整齐。又唱起了那首关于一个小小少年正在长大的歌。

  A一声不响地听完了这首歌。歌声一停,他开始喊杨花儿,双手在嘴边做成喇叭形。

  A:“杨花儿!喂,杨花儿——唉,她听……听不见。喂杨花儿,是……是我,这儿,我在这……这儿哪——唉,她光顾着照看那孩子了。”

  杨花儿毫无反应,专心致志地弹琴。歌声又起,唱的(比如说)是一首外国儿童歌曲《照镜子》:妈妈她到林里去了,我在家里闷得发慌,镜子镜子请你下来,快快照照我的模样……

  A:“杨花儿,你看……看不见我,听……听不见我,也想……想……想不起我了吗?唉,人可真是不……不可思……思议呀,我们曾经离……离得那么近可现在又……又离得这么远,我们曾经离得很远却从人山人海中互……互相找……找到了,现在离得这么近却……却又互相丢……丢失了……”

  他伸开双手在眼前摸索,僵硬的手指像是触摸着一面玻璃。

  A:“这中间肯……肯定有一道墙,你摸不到它但你可……可以感……感觉到它。几千里几……几万里那中间可以没……没……没有墙,但是几十米、几米、几……几公分,中……中间却可能是一道墙。要是有……有一道墙,你就毫……毫无办法可想,哪怕只是一毫米厚,又坚固又光滑,又高又……又长你爬不过去也走不到头,那……那就算完了,对你来说,墙那边就等于什……什么也没有,你就最好死……死……死了那条心吧……”

  服务员走到他的座位旁边,低声劝他不要说话,不要影响其他观众。

  A沉默了一会儿。

  这时候台上唱的是《小白船》:蓝蓝的天上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漂呀,漂呀,漂向西天……

  A:“是呀是呀,什么也……也没有,飘向西天也没有。杨花儿,我找你找得走遍了天……天涯海角,你知道吗?我找你,找得差不多走……走……走完了一辈子,你该回……回来了吧?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孩子,你喜……喜欢跟孩子们在……在一起,我何……何尝不……不是这样呢?可是杨花儿,你应该懂呀,我为……为什么不……不想帮你生……生个孩子?你是懂的呀!我是怕我们又让一个人、一个可……可爱的孩子来这世界上受……受孤独,一个凭白无……无辜的灵魂来……来受人间的讥笑,一颗满怀希……希……希望的心到这儿来遭人抛弃呀,杨花儿你……你说,他要来他是要干……干吗来?他是要……要找我们,找你们……”

  他站起身转向观众。歌声和伴奏忽然都低下去(关掉麦克风),是一个女孩的独唱,和其他孩子们无字的伴唱。仍然是那首歌:漂呀漂呀,漂向天边……

  A:“找咱们大家呀!可……可咱们未必能容得他,未必能不……不让他灰……灰心失望。不是有一首歌唱吗——‘千年等一回,千年等……等一回’?他在那边忍受了一千年的寂……寂寞,所以他要来,来跟我们一起快快乐……乐乐地唱啊跳……跳哇来跟我们一起相……相亲相爱,来跟我们说……说说憋了一千年的心……心里话。可咱们,可咱们这儿早……早就立下了不知多少规矩,他哪儿知道呀,他刚来,那么小,那么天真那么任……任性,他还不可能懂得那……那么多规矩,他只以……以为这儿就……就是家呀……”

  服务员又走到他身旁,轻声劝告他几句。他坐下来老实了一会儿。等服务员走开了,不见了,他又站起身面向观众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先是小声说,如同耳语,但他根本管不住自己,越说声音越大。

  A:“他漂呀漂……漂呀漂向天边为了什么?就是为……为了回家,可是他一来他就知……知道了,家也不过是这……这样,到处都是墙,到……到处都是,大家不过是都在墙与墙之间整……整天乱……乱撞,被各种墙分……分割着,隔离着。空气的墙,阳……阳光的墙,目光,语……语言墙,还有笑容、咳……咳……咳嗽、摇头、长……长出气、眨眼,撇……撇嘴,捂鼻子,吐……吐唾沫,多啦,都是墙。就是挤在公……公共汽车上挤……挤得喘不过气儿来,其实谁跟谁也……也没有更……更近些,就是在澡堂子里大家都……都是一丝不挂,其实也……也还是相隔千里万……万里,那些墙一……一点儿不比钢筋水……水泥的墙好……好对付,撞在上面岂止是头破血流哇,简……简直就……就……唉,那你让他干吗来?让他来受罪?来演……演戏?来……来学习伪装?是的是的,毫无疑问,他们会的,他……他们终于会变……变得跟我们一样,不……不……不得不学会傲慢、威……威严、潇洒、轻视别……别人、仇恨、掩饰、欺……欺骗、讨好、躲闪、指……指桑骂……骂槐、旁敲侧……侧击,结果互相隔膜、抛弃、人人都免不了孤……孤独,四周都是墙,很薄,发着金……金……金属的闪光和金……金属的声音,很薄可是很重很……很……很结实能压死你,你信……信不信?再没有说说真心话的地方了,没……没有,没有了,否则人们就……就要骂你是醉……醉鬼,没出息,没能耐,没……没长大。是呀酒,酒,酒这坏东西,所有的坏……坏东西加……加在一块酿……酿出的这东西,难道让孩子们从那边到……到这边来就是为了来喝……喝这玩意儿的吗?还是别让他们来吧,酒这东西有……有一种强……强大的诱惑力,不是谁想不喝就……就能不……不喝的,实际上并……并不见得是你喝它,更可能是它喝……喝……喝你,它魅力无穷,因为它是所有那些坏……坏东西酿……酿成的,所有那些坏……坏东西都是魅……魅力无穷的,加在一块儿还了……了得吗?啊,不过话虽是这……这么说,该喝还……还是要喝的,否则怎么办呢,你既……既然来了?”

  他又从挎包里摸出酒瓶,仰脖喝了一大口。正要再说什么,服务员再次走到他跟前,服务员身后还跟着两个保安人员。服务员向A说了几句什么,A大吵大叫起来。

  A:“小姐们先……先生们,我有票哇,我……我是有……有票的呀!为什么?为……为什么要我出去?不不,我没有义……义务出……出去,恰恰相反我有权利听孩子们唱……唱歌!难道有谁比我更有权利听他们唱歌吗?岂有此理!而……而且我认识杨……杨花儿呀,我们虽然离……离了婚但……我们仍……仍然是朋友哇,仍然是这……这个世界上最……最亲近的人呀……”

  钢琴旁,杨花儿站起来,她终于发现了A。她惊讶地看着A,呆立不动,面色如土,然后慢慢坐下,呆呆地坐着,不知所措。

  两个保安人员一人架起A的一条胳膊,把A往剧场外拖。A一路喊着杨花儿。

  A:“杨花儿你回……回来吧,我给你送……送咱们家的钥……钥……钥匙来了,我知道你没有自己的房子,咱们那……那个家永……永远都是你的,只要你回来,那间房子就……就……就是你的家。我可以住……住到别……别处去,随便哪儿,只要你回……回来,回来吧杨花儿,快回来吧,今晚上弹……弹完琴就……就回来好吗?你要还是讨……讨厌我,我可以走开,只要有……有一点儿酒,我是可以睡……睡……睡在街上的,是的我睡过,哪儿都……都行,我冻不着,因……因为有……有酒哇。你们放开我,放……放开我一……一会儿,让我把家……家里的钥匙给杨花儿,放开我……”

  他猛地挣脱开两个保安人员,发疯似的往舞台上跑。

  他跑上台,跑到杨花儿跟前,掏出一串钥匙在空中晃了一下,那动作近乎优美,又近乎荒唐、滑稽。

  杨花儿面如死灰。

  A一步一步接近杨花儿,就在他把钥匙交到杨花儿手中就要触到杨花儿的一瞬间,舞台灯光刷地熄灭。

  背景银幕上唯有那条红色横幅微微飘动。舞台上,依稀可见演员们(唱歌的孩子们,杨花儿被裹挟于其中)慌慌忙忙地下场,脚步声、咳嗽声、低语声清晰可闻——在此过程中,背景银幕前的黑色帷幕缓缓收拢,那条红色横幅亦隐没不见。舞台上一团漆黑、寂静。

  十一城市夜景

  舞台灯光昏昏暗暗,是街道一角。黑色帷幕拉开,背景银幕上映出城市夜景,万家灯火,车流如潮仿佛条条闪耀的龙蛇游走,霓虹灯在夜空中变幻出种种五彩图形,以致星月为之暗淡失色。

  A踉踉跄跄走上舞台,边走边哼哼叽叽地唱,举着酒瓶滥饮。

  白发黑衣老人推上来一盏高高的路灯,舞台上比刚才亮堂了些。老人又推上来一只绿色的邮筒,安置在灯杆下。

  A走到路灯下,靠着邮筒站稳。

  A:“人们都……都说酒是坏东西,可是,你们干吗不……不听听酒是怎么说?酒说,人才是最坏的东西。又不信是不是?好好,那……那我问你,酒看不起人了吗?酒把人分成三……三六九等了吗?酒不让你说你想说的话了吗?酒搞过什么他妈的阴……阴……阴谋诡计吗?没有!可……可人呢,人怎么样?好,我再问你,酒把河……河流给弄干了吗?把草原弄……弄成沙……沙漠了吗?把很多很多动物都弄绝种了吗?把臭氧层弄出一个大……大窟窿了吗?那好,我再问你,酒说假话吗?可是人说!人说我们是平……平等的,可我们什么时候平等过?人说我们是自由的,可……可我们什么时候自……自……自由过?人说我们是伟大的民族,那么请……请……请问,哪一个民族是……是渺小的?人说我们是光……光荣的,再……再请问,谁又是耻辱的呢?我们是神圣的,好好好,那……那……那谁是庸俗的你最……最好先告诉我。动物?植物?石头?云……云彩?风?还是别人?是的,只能是别人!可所有的别人也都……都说……说他们是光荣的、神……神……神圣的。问题是,谁都可以自称我们,可是谁又都逃……逃脱不了被称为别……别人,结果大家都是说着屁……屁话。放屁并不要紧,我赞成放……放……放屁自由。但是屁话来回说,这里面就必定有点儿不……不……不可告人的玩意儿了……”

  他把酒瓶放在地上,自己也坐在地上,歪着头想,啃着指甲想,大约终于想不出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然后他从挎包中掏出纸和笔,久久地埋头疾书。最后,他把那张纸叠好,居然又从挎包中摸出个信封,把那张写满了字的纸装进去,左顾右盼找不到胶水或糨糊一类有黏性的东西,便吐口唾沫好歹把信封粘好。他把粘好的信封放在一旁,长长地舒了口气,好像完成了一件什么大事似的。

  A:“人是唯……唯一会说话的动物吗?不,人其实是唯一会说瞎……瞎……瞎话的动物。比如吧,人们赞美爱、颂扬爱、说他们最渴望的就是爱,可实……实际上呢?倒是战争越来越多,武器越来越精良,掠夺和复……复……复仇的手段也越来越高明越残忍,这你怎……怎么解释?难道渴望东,结果必定要跑到西……西边去吗?再比如,十个人有八个会对你说,他们看重的绝不……不是物质和金钱,而是精……精神的富……富有,可是,到富……富庶之地去的人很少回来,到穷乡僻壤去……去的呢,倒是保证待……待不住。莫非物质的富有和精……精神的富……富有一定是成正比的吗?要是那样当……当然好,可要是那样还……还用你来废话说……说……说什么你更看重精神的富……富有吗?再比如,你去问孩子,问……问……问他们是创造好,还……还是享乐好?他们肯定会告诉你,是创……创造好,可是你给他们一道难……难题和……和一桌美味,你看他们挑哪样吧。还有,谁都会说自己爱劳动,可……可快……快乐的节日是啥意思?连小学生也能告诉你,首先是不……不用去上……上学了。还有,老虎可怕不可怕?我这辈子头一回听说老……虎,就是听说老虎要……要吃人,可现在呢——人说瞎话真……真是说得精彩极了——人就快要把老虎吃……吃光了!当……当然了,人有时候也说漏嘴,一方面说诚实是可贵的,另一方面又……又说物以稀为贵,那么可贵的诚实是很……很多呢还……还是很少?他们绝不会承认是很少,你要是说很少,他……他们就会愤……愤怒,我估计现在就有人愤怒了。是呀是呀,总是这样,人的骨……骨子里就倾向于自……自欺欺人。可是人为什么要这样?我告诉你们吧,我活了很……很久了我可以告诉你们了,我说不定很快就……就要死了,我没有什么再害怕的了,所……所以我可以告……告诉你们了。第……第一,凡是人们提……提倡的,其实就正……正是人们的本性难……难以做到的;第二,人都想当……当一个被颂……颂扬的人,比如让别人称赞你是舍己为人呀,是坦……坦诚待人的人呀,是没有一点儿贪……贪欲的人呀,等等等等,但他们又知道,他们未……未必能做成那样的事;第三,他们希望别人做成那……那样的事,而自己可以不必,可这样又怕让别人看……看不起;第四,他们未必不希望自己是……是坦诚的,可又怕别人并……并不坦……坦诚,结果自己反而要吃亏;第五,他们希望所有的人都是相……相亲相爱的,可他们知道,那仅仅是一种希……希望,那不过是一种梦想罢了,因为他们自……自己就恨着别……别的什么人;第六,要么干脆就别去抱着这样的梦……梦想了,随便人们去互……互相欺瞒、互相猜疑、互相算……算计、互相防备、互相看不起又互……互相硬着头皮充……充好汉吧,可那样的话这个世界又太……太可怕了,实在是受……受……受不了;第七第八第……第九……总而言之人是互相依恋又互相害……害怕的,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就好像注定了南……南辕北辙,就好像喝酒,你越是对自己说别……别再喝了别再喝了别……别……别他妈再喝了,你越是喝!”

  他叹口气,继续大口大口地喝酒,望着远远近近的高楼,望着一排排一摞摞亮着灯光的窗口。

  A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是不能确……确定,那些窗口里是……是不是真有人。灯倒是亮着,那意思好像是说有人。但是星……星星也亮着,难道就能说……说明那儿也……也有人吗?唉,我早说过了,人是一……一种会说瞎话的动……动物,他们称赞透……透明的心,可是他们要用不……不……不透明的墙把心都遮住。”

  他扶着灯杆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忽然冲着近处的那座高楼大喊。

  A:“嗨!嗨——让那些墙也变……变成透……透明的吧!嗨!嗨嗨——听见没有?让墙也……也变得透明吧!!”

  背景银幕上映出A的幻觉——那座楼的墙壁开始一点一点地变得透明起来。

  A:“对,对了,就是这样!全都变成透明的吧!你们不是赞……赞美透明的心吗?那就不……不要让不透明的东……东西把我们遮挡住、隔……隔离开吧。”

  背景银幕上继续映出A的幻觉——那座楼全部变成透明的了,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巨大的鸽笼,一个个格子中都有人在活动。

  A挥舞酒瓶,在那盏路灯下手舞足蹈,大笑着,大叫着。

  A:“好哇,好哇,就应……应该这样,本来就应……应该是这……这样的!”

  背景银幕上的一个个格子中间,人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互不相干,互不理会:有的高朋满座,有的对影成双,有的在引吭高歌,有的在默然独泣,有的在拥抱亲吻、情语缠绵,有的在大吵大闹、呼天抢地,有的在沐浴,有的在喝茶,有的在看电视,有的在拉肚子,有的在炒菜,有的在读书,有的在下棋,有的在报警,有的在嘁嘁密谈,有的在咿咿梦语,有的刚刚出生,有的就要死去,有的在为新生者祝福,有的在为将逝者祈祷……

  A:“不,不光是这样,还应……应该让他们互相都……都看得见,让他们互……互相都能触……触摸得到!应该让他们不受那些格……格……格子的限制,应该把所……所有的墙都拆掉!哈哈,对啦,拆掉,统统拆掉!让那些墙都消失!应该让……让他们看看,大家其……其实都……都是一样的!”

  于是,背景银幕上,所有的楼墙都像融化了似的消失了,所有的格子都像蒸发了一样,不见了。

  A:“哈,棒极了,就这样就……就要这样,妙透了!这样他们就能从……从一个格子走……走到所有的格……格子里去了,这样他们就能从一颗心里走到所有的心……心里去了,这样他们就会知道了,每一个人都是平凡的,每一个人也都是高……高贵的,每一个人都是可爱的、可亲的,每一个人也……也都难免有……有时候是丑陋的、可……可笑的,其实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软弱的,他们在梦……梦里都是要想……想念别人的,要依……依靠别……别人的,也都是想给别人一点儿依……依靠的,可是他们平时都不说,他们害怕,不好意思,怕人笑话,好像那倒是可……可耻的,现在让他们互相看看吧,互……互相了……了解吧,让他们在没有墙的地方坦白吧,承……承认吧,承认互相害……害怕才是多么丑陋多么可……可笑的吧,害怕互相贴近才……才……才是多么可耻的吧!让他们互相坦白,他们其……其实是没日没夜地互相思……思念的呀!他们平时装……装得多么傲慢,多……多么冷静,一副不需要别人的样子,一副多……多么强悍的样子,一副多么自……自以为是的样子,一副不……不能触……触动的样子,不识人……人间烟火的样子,屁!妈的狗屁!全是假装的。其实只要把那墙都……都拆掉,你就明……明白了,他们都跟我一……一样,爱……爱别人,又……又怕别人,想要别人爱,可又怕被别人看不起,所以就喝酒,喝……喝酒,因为他……他们想走回到过去,想……想走进到未……未来,因为那样总……总比呆在墙里好……好过些,所以他……他们就喝酒,对,喝……喝酒,因为他们想……想让那……那些墙都消……消失,所以他们就都喝……喝了酒,喝了很多酒,因为酒确……确实是一种好……好东西,所……所以墙就都消……消失了,他们互相就看见了,互相就能触……触摸到了,就不……不会再互……互相猜疑、害怕,和……和看……看不起了。”

  A忽然呆愣着不动了。他发现背景银幕上的墙虽然已经没了,但是悬在半空中的人们依然各行其是,互不相干,互不理会:高朋满座的依然高朋满座,对影成双的还是对影成双,引吭高歌的尚未疲惫,默然独泣的已经泣不成声……刚刚出生的已在嚎啕,行将就木的也眼含泪水……如是等等,并不为他的期待提供佐证。

  他两眼发直,浑身发抖。

  A自言自语:“怎么了这……这是?出了什……什么事?”

  他看看酒杯,晃晃酒瓶,又干一杯,再干一杯。但背景银幕上的情况并未有任何改观。

  A自言自语:“见鬼,这是怎么了?”

  他又干一杯,再干一杯。背景银幕上的情况反而变本加厉。

  A自言自语:“不行,不,不行,我……我得去看看了,我得亲……亲自去……去看看了。”

  这时,远远地但不知是哪儿,管风琴奏响了《婚礼进行曲》。

  A挣扎着离开路灯下,趔趔趄趄走,走了一圈,又回到那盏路灯下。他发现了遗忘在那儿的那封信,捡起来看看。

  A:“啊,一封信。”

  他看见了那只邮筒,笑了。

  A:“谁这……这么马虎,把信塞……塞……塞到了邮筒外头了?”

  他认真地把那封信塞进了邮筒。

  他继续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却依然是绕着圈子,如同鬼打墙。走了好一阵子,终于两腿拌蒜,摔倒。

  舞台灯熄。同时,背景银幕上的画面恢复正常,仍是万家灯火的城市夜景,仍是林立的高楼,仍是铺天盖地的墙壁,和被墙壁遮挡、隔断的万千心魂——唯在墙与墙之间来回碰撞的种种噪音,或可证明他们的存在。《婚礼进行曲》庄严隆重,渐渐压倒了城市的喧嚣声。

  十二时间漫游

  《婚礼进行曲》响着,节奏始终如一,仿佛在空阔的穹顶下回旋,有嗡嗡的回声。

  黑衣白发的老人上台来,把所有的道具都运下去。

  舞台幽暗,空无一物。A慢慢爬起来,在舞台上顺时针绕行。

  背景银幕上是A的主观镜头: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刚才那座楼的门厅,磕磕绊绊地上楼梯,摸索着走过又长又暗的楼道。《婚礼进行曲》响着,似乎总在近旁。

  A在舞台上机械地转着圈(形同哑剧)。他偶尔停下来喘口气,这时背景银幕上的画面也随之停下来。

  银幕上出现一个门。

  A停住脚步,敲门(哑剧的动作)。

  银幕上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您找谁?”

  A:“啊,对……对不起,我……我……我……”

  老太太:“啊,没什么,走错门儿也是常有的事。您要是不嫌弃,就请进来坐一会儿好吗?”

  老太太身后跳出好几只猫来,“喵喵”地叫着,仰起头看着A,那眼神简直跟老太太的一样。

  老太太:“我们家没别人,就我跟这群猫,一共九只,算上我正好十口。”

  A:“我只是想……想问问,是谁在结……结婚呢?”

  老太太侧耳听一会儿。《婚礼进行曲》依旧。

  老太太:“那谁知道?听说,现在几秒钟就有一个孩子出生。照这么说,岂不是每分钟都有人结婚?你怎么能知道,他们是谁呢……”

  忽然,老太太愣住了,惊愕地看着A。

  老太太:“请问,您是……”

  A:“我叫A。我曾……曾经叫B,但后……后……后来叫了A。”

  老太太盯着A,半晌无言,突然痛哭失声。

  老太太:“你是A吗?你还活着?你是怎么回来的?……那年你死后,咱爸和咱妈都伤心坏了,得了病,一病不起。可难道,难道你并没有死吗?A,你回来了吗?真的是你吗?啊,好,好哇,你回来了就好。你要知道,我们都是爱你的。父亲母亲、弟弟和我,我们都是爱你的呀。”

  A:“大……大妈,您是谁?”

  老太太:“你怎么了,A?你叫我什么?我是你的妹妹呀!怎么,你认不出我了吗?”

  A:“妹……妹妹?”

  老太太:“是我呀,A,仔细看看我,是呀是呀,我已经老了。”

  A自言自语:“噢,天哪!我怎么又走到未……未……未来里去了……”

  老太太:“那年你死了,七天后才被发现。”

  A:“可你还……还说你们是爱……爱我的。”

  老太太:“可你那时候整天就是喝酒,我们劝你也没用,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弄得我们之间连话都说不成。”

  A:“是呀,我……我是个酒鬼,一个不……不可救药的人。”

  老太太:“A,别伤心,你到底是回来了,回来了就比什么都好。可是,我们发现你时你已经死了七天了呀,怎么你又……”

  老太太仔细端详着A,端详很久,惊喜之色慢慢收敛,代之以满脸迷惑。

  老太太:“咦?怎么回事,怎么你一点儿也不见老呢?你怎么还是跟很多年前一样,跟你死的时候一模一样?你这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的表情由迷惑转为惊恐,惊恐之状不断加剧。

  老太太:“啊!怎么回事?你是谁?你是什么呀?!走开!你不是A。A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你到底是什么呀?你走开!走开——”

  老太太声嘶色变浑身发抖,退步回身,“砰”地把门关上。

  A想了一下,转身走开。他身后的那扇门还在“嘚嘚”颤抖,那九只猫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

  A继续在舞台上顺时针转着圈走。背景银幕上的画面随之移动,变换。《婚礼进行曲》仍然不远不近地奏响着。

  银幕上又出现一个门。门开着,但是屋里好像没人,到处都是书,书架林立,一层层接到天花板。

  A走到那个门前。

  A:“请……请问,屋里有……有人吗?”

  不知从哪儿,传出一个孱弱的声音:“啊,当然得算有人,我还有口气。”

  A的主观镜头进屋,在布设得近乎迷宫般的书架间寻找那个声音。镜头沿着书架间狭窄的通道推进,颠簸晃动,偶尔在某些书上停留一下,几次撞在书架上碰落了几本书。《婚礼进行曲》有条不紊。终于,在昏暗的墙角处出现了一个老头。老头秃顶而且没牙,半坐半卧在床上,浑浊的目光看着A。

  老头:“什么事,年轻人?”

  A:“我只……只想问……问一下,是谁在结……结婚?”

  老头一激灵坐起来,看着A,看了很久。

  A:“对不起,也……也许我不该打扰您,不……不该就这么闯……闯进来。”

  老头:“啊,不不不。A,这是你的家呀!A,不是你吗?我一直在等着你来呀。看看我,看看我是谁?”

  A:“你是……是……”

  老头:“认不出来了吗?是呀,我们都老了,只有你永远年轻。”

  A:“你是……是我弟弟?”

  老头:“是我呀,A,我已经快八十岁了,我知道你会来的。”

  A:“你……你怎么知……知道我会来?”

  老头:“因为你活着的时候说过,说是两大杯酒一下肚你就可以走进未来。后来你死了,死了七天我们才知道,那时我就想,要是你早已经走进过未来,那么未来,我就还能有机会再见到你,还能有机会告诉你……”

  A:“告诉我什……什……什么?”

  老头:“你过去说的很多醉话,也许说得都不错。”

  A:“什么话?啊,我不过是信……信……信口开河,不过是酒给人的那么一点点儿自……自由,你不……不要往心里去。”

  老头:“你说,当别人的影像消失,什么还能证明别人依然存在呢?唯有你的盼望和你的恐惧。”

  A:“是吗?我这么说……说过吗?我倒……倒是忘了。”

  老头:“你要是不喝酒,也许你本来是可以做成一个哲学家的。”

  A:“哲学家?笑话,我只是喜……喜欢喝一点儿酒罢……罢了。啊,我只是想来问问,是谁在结……结婚,你没听见《婚……婚……婚礼进行曲》吗?”

  A再次入神地听着那辉煌的音乐。老头笑了,点着头,笑了很久。

  老头:“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人为什么要结婚?爱情!对对,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是因为爱情!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可是,爱情呢,爱情是什么?不不,不用回答,我知道你回答不了,我知道你就是因为回答不了才那么没完没了地喝酒的。可既然这样,是谁在结婚又值得你这么操心吗?你看我,我都快八十岁了,还就是一个人。因为什么?啊,因为我从来就没有见过爱情。你看看,这么多书,差不多每一本上都有‘爱情’两个字,可是有哪一本说清楚了爱情是什么?现在我懂了,快八十岁了我终于懂了,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爱情。”

  A:“弟弟,你别这样,别……别这样。我觉得,我觉……觉得我是爱……爱你的,我从来都……都是爱……爱你们的。爱你,爱妹妹,也爱妈和爸。我爱杨花儿,我还是爱……爱……爱着杨花儿的,我相信是有……有爱……爱情的。因……因……因为那是不能没有的,爱情,如果她不在这儿她一……一……一定在别的什么地……地方,因为爱情是不可能没……没……没有的啊……”

  老头:“她在哪儿?指给我看。”

  A呆愣着,不断地拍拍额头。

  老头哧哧地暗笑着。

  A:“可那……那也许不是能寻找到……到……到的,因为她本身很……很可能就是寻……寻找。你甚至不……不能知道她到底是什……什么,因为她可能永……永……永远是一个问题。”

  老头哈哈大笑,满脸嘲讽的神情。

  老头:“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吗?知道因此人们把你叫什么吗?醉鬼,笨蛋,可怜虫!哈哈哈……”

  老头大笑不止。

  A呆愣着,默默地看了那老头一会儿,转身走开。在他身后,老头的笑声渐渐被咳痰声、擤鼻涕声取代,最后变成孤苦无告的叹息声和啜泣声。

  A站在舞台中央,连连摇头。

  A自言自语:“也……也许我还是应该走回到过……过去,说不定还是过去更……更……更有意思。”

  他蹲下,双手捧头,很久一声不吭。忽然,他拍了一下额头站起来。

  A自言自语:“就是说,我应该逆……逆时针走,那样就能走进过……过去了。”

  他开始在舞台上逆时针绕行。

  背景银幕上,画面亦随之改变移动的方向,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画面让人看不清楚,并发出录像机倒带的声音。

  倒带声止。银幕上又出现一个门,门开着。

  A停住脚步,朝门里张望。

  A的主观镜头进门,屋里的陈设很简单。镜头在书桌前停留一下,书桌上有一摞小学生的课本和作业本,树影在平滑的玻璃板上无声地移动,玻璃板下压着稚拙的图画。镜头摇起来,停留在阳台的门上,纱帘飘动,门被风轻轻推开了。镜头推向阳台,越过阳台的栏杆推向远处的风景:并没有那么多高楼,青山历历,远树如烟,落霞暮鸟,夕阳晚钟。镜头转回室内,又在一面雪白的墙前停下,夕阳的一线红光照耀着墙上悬挂的一张照片,照片中是年轻的父母和三个孩子,中间最大的男孩就是A——准确说,是B(即在前面动物园里出现过的那个小男孩)。《婚礼进行曲》一直不间断。镜头停在大衣柜前,衣柜的镜子里映出A的影像。

  舞台上的A望着银幕上的A。

  这时,银幕上,从A背后走出一个男孩子——B。镜头转向B。银幕上的B惊喜地看着舞台上的A。

  B:“A,你怎么来了?”

  A:“啊,这……这回不是你走……走进了未来,是我走进了过……过去。是A来看看B,也……也就……就是说我来看看你,看看我……我们的童年。”

  B笑笑:“什么A呀B呀的,你来了我真高兴。要不要我去告诉我的妹妹和弟弟?”

  A:“啊不,不不。”

  B:“那,我去告诉爸爸和妈妈?”

  A:“不,也……也不要告……告诉他们。”

  B:“可我还小,我不知道怎么招待你呀?”

  A:“不,不用什……什么招待,我们自己用……用不着跟自己来……来这一套。”

  B:“你为什么说我就是你呢?”

  A:“这个嘛,你还小,还不……不可能懂,我们还……还是B的时候我们都……都不会懂。”

  B:“那你愿意看看我画的画吗?”

  A:“啊,不用看,我早……早都看过。是呀,都是些非……非常美的图……图画。但是B,你最好从……从现在就有些心理准备,未来的日……日子并不都是那么美的。还有,如果它们并不……不……不是那么美的,你也不要总……总去喝酒,好吗?”

  B:“为什么?”

  A:“听我的吧,我不……不会骗你。”

  B:“那,你喝酒吗?”

  舞台上,A转过身,面对观众。

  A自言自语:“是呀,这可怎……怎……怎么办?如果A是喝……喝酒的,那么B将来也就一……一定是要喝……喝酒的,他会跟我一样,什么都看得明白,可是却什么用……用处也没有,醉鬼,庸才,傻瓜,笨蛋,整天都……都在做梦,除了做梦还是做……做梦,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偶……偶尔从梦里孤零零地走……走出来,还不是在这舞……舞台上演……演戏?看着四周的电影,还是一场噩……噩……噩梦……”

  A呆站着。

  B:“A,你在想什么?”

  A:“也许唯一的办法,B,就是你不要长……长……长大。”

  B:“为什么?不,我要长大,我多么想快点儿长大呀。”

  A慢慢蹲下,苦思冥想状。

  A:“是呀,我们还是B的时……时候,我们都是这样想的。况且,我已经长……长大了,那就是说,你也一……一定要长大,一定要经历我所经历的一……一切。”

  B:“什么经历,能告诉我吗?也许你跟我说说,你就不会这么难过了呢。”

  《婚礼进行曲》,越来越隆重、盛大。

  A:“啊,必须得有个另……另外的办法才……才行,啊,我得好好想……想一想,你让……让我好好想一想,得有一个最……最根……根本的办法,我们才能躲开那些可……可怕的经历……”

  舞台上,A慢慢地欠起身,不由自主地、以戏剧的方式做出(罗丹的)“思想者”的姿势,那样子非常滑稽——一手托腮,浑身绷紧,唯屁股是悬空的。

  银幕上的B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B:“A,你这是在干吗?你可真逗。A,这就是你的经历?哈哈哈……A,你这样子可真丑哇!”

  在《婚礼进行曲》声和B的嘲笑声中,A慢慢站直身体。

  A:“我知道了,我必……必须要走进更……更远的过……过去才行。”

  A又在舞台上逆时针转着圈走起来。

  背景银幕上,B的影像消失,景物随之更快地移动、变化,又出现类似录像机倒带的声音。

  倒带声停止。背景银幕上又出现一个门。舞台上,A停住脚步。

  镜头推进门。室内有一张带栏杆的小木床,床上睡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中午阳光很安静,照耀着孩子熟睡的小脸,照耀着床栏上五颜六色的玩具,照耀着墙上的一幅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母亲抱着刚刚满月的孩子。镜头停留很久,可以认出这幅照片上的母亲与前面那幅照片上的母亲是同一位母亲。

  镜头移动,画面继续飞快地变化,伴以录像机倒带的声音。

  舞台上,A仍旧逆时针往前走。

  倒带声停。银幕上再出现一个门。A驻步。

  镜头推进屋。这是医院产房的婴儿室,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一个紧挨一个躺成一排,相貌相差不多。早晨的太阳照进来,摇动的树影落在孩子们身上,轻起慢伏仿佛是孩子们的呼吸,或是他们的梦境。

  倒带声。画面飞快变化。A继续逆时针前行。

  倒带声停。银幕上出现一群孕妇。A驻步。

  盛开的藤萝架下,孕妇们骄傲地挺着大肚皮,或散步,或闲谈,或为未来的儿女织着毛衣。摄像机逐一地辨认她们。其中一个,与前面照片上的母亲一模一样,镜头从她满足的脸上下降,降落到她高高隆起的、伟大的、可歌可泣的肚腹。《婚礼进行曲》声愈加高昂。

  倒带声。画面飞快变化。A继续逆时针前行。

  倒带声停。背景银幕上出现了婚礼的场面,一间宽敞的大厅里,张灯结彩,觥筹交错,喧声鼎沸。A驻步观望。

  镜头越过众人推向新郎和新娘,他们穿着结婚礼服,正在饮交杯酒。当他们饮罢酒,抬起头来时,我们和A一起看清了他们的相貌——正是前面那幅照片上的父亲和母亲,只是要年轻得多。

  舞台上A情不自禁地叫出声。

  A:“爸,妈。”

  银幕上的新郎新娘微微一愣,相互笑笑,相信那是自己的幻听。

  A:“爸,妈,是我呀,我在这儿!”

  银幕上,新郎新娘诧异地四下张望,但并没有发现什么。

  A:“听我说,爸,妈,你……你们听……听我说,我只问……问你们,你们真的相……相爱吗?你们可……可知道,什……什么是爱……爱情吗?”

  《婚礼进行曲》戛然而止,所有的声音都沉落下去,仿佛万籁俱寂。背景银幕上,大厅、鲜花、灯火和人群……一齐骤然消失,一片幽暗,幽暗的背景前只剩了新郎和新娘。新郎、新娘终于发现了舞台上的A,他们惊讶地看着这个素不相识的人。

  A:“我从遥……遥远的未来来,所以我知……知道你们还……还不知道的事,这是一场悲……悲剧,因为你们并……并不懂得什……什么是爱情,你们不光要制……制造你们自……自己的悲剧,还要制造我的悲……悲剧。”

  新郎新娘:“我们?我们跟你有什么关系?”

  A:“你们将会看……看重我的弟弟,而轻视我。你们将……将会看重我的妹妹,而忽……忽……忽视我。那只是因为,他们更……更符合这……这个世界的要求,因为他们更会学你们的样儿去演……演……演戏罢了。”

  新郎和新娘很久不说话,表情慢慢显出惊惧之色。然后,他们互相看看,转身,携手,向深处的幽暗走去,白色的婚纱飘飘扬扬。

  舞台上,A慢慢跟随(以哑剧的方式,原地行走)。

  幽暗中出现了一个贴着大红“囍”字门。新郎新娘走到了门前。

  舞台上A大喊:“爸,妈,不……不要进去,你……你们不……不要进去。”

  银幕上,新郎新娘转回身。

  新郎:“你是什么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A:“我是A呀!我曾……曾经叫B,后……后来叫……叫A,我是你们未……未……未来的儿子呀!”

  新郎:“你这个人,是不是喝多了呀?你要是再这么胡说八道,我们可要喊警察了。”

  新娘:“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呢?”

  A:“如果妈只是一……一味地崇拜你,服……服从你,怕你,爸你……你说,这是爱吗?如果爸只是喜……喜欢你对他的颂……颂扬、阿谀,还有什么奉……奉……奉献,妈你说,这是爱……爱情吗?”

  新郎:“滚,你这个醉鬼!滚!快滚——!”

  新郎新娘臂挽臂,走进洞房,房门“砰”地关上。

  A跪倒在那门前(银幕前),绝望地喊着。

  A:“我只求你们一……一件事,不要让我出生!我只求你们这一件事,千万不要在没……没有爱的时间里把我生……生……生出来!”

  影片中止,背景银幕一片黑暗。舞台上一片黑暗。黑暗中又响起A的呕吐声,一阵强似一阵。

  十三回家

  A的呕吐声延入此节。

  舞台灯光渐亮,深夜,室内,景同第三节。银幕被黑色帷幕遮挡住三分之二,另外的三分之一上映出一面小窗。窗帘收拢在小窗一侧,窗外已是灯火稀疏,夜阑人静,树枝的暗影间有几点星光。

  A躺在台上(与第三节同样的位置),时而翻过身,趴着,狂呕滥吐一阵。

  白发黑衣的老人推着运送道具的小车上台,车上一筐空酒瓶,再无其他。他像幽灵一样动作轻捷,把筐放在一个角落,把几个空酒瓶横倒竖卧地布放在A周围,推着空车下台。整个过程一无声响。

  A喘息着坐起来,呆望着窗外的星光和树影。

  A:“妈的,天又黑了。”

  说罢他又呕吐起来。呕吐稍息,他惊讶地看着手中的手帕——白色的手帕染红了一大片。

  A:“妈的,这好……好像是……是血呀。”

  白发黑衣的老人上台,又推来一筐空酒瓶,布放在A周围——全部动作与前一回分毫不差。

  A吭吭哧哧地笑起来。

  A:“你们还……还别他妈的拿死来吓……吓唬我。别人是什……什么都不怕就……就怕死,我可不是那么回事,我是什么都……都怕,就是不……不……不怕死。”

  他伸手摸到一个酒瓶,摇一摇,空的,扔到一边。又摸到一个,还是空的。他坐起来东找西找,但所有的酒瓶都是空的。他叹了口气,继而哈欠连天。一个哈欠打到一半他忽然不动了,手举在半空慢慢扭过身子,望着一个角落。

  A:“啊,你又……又来啦伙计?来吧,来……吧,没事儿,说你多少回了,别老……老是这么鬼鬼祟祟的行……行不行?”

  他原地坐着转了九十度,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角落。

  A:“伙计,这一整天你都干……干吗来着?我不在家,你闷得够……够呛是吧?唉,有时候我顾……顾不上你。我好歹还算个人不是?比不得你们那……那么逍……逍遥自……自在,我们得出去奔命去。其实也弄……弄不大清都是奔……奔的什么,无非是去说废话,赔……赔笑脸,干……干傻事,忙活半天,末了儿跟……跟你们耗子也差不了太多。唯独比你们多……多喝点儿酒。唯独喝……喝点儿酒还……还算是件正经事。怎么着伙计,你是不是也来……来……来上一杯?”

  他又在一堆堆酒瓶中翻找起来,但酒瓶都是空的。

  A:“酒,酒!快来酒!酒在哪儿?”

  白发黑衣老人再次上台,这回推来一筐包装精美的酒,布放在A周围。

  A捡起一瓶酒,豪饮。

  A:“我想问……问你一个问……问题,伙计,你们也怕……怕死吗?噢噢,我懂你的意……意思,怕!为什么?”

  他一边喝酒,一边笑眯眯、洋洋自得地看着那只耗子。

  A:“什么什么,不怕?好,说说看,那……那又是为……为什么?”

  白发黑衣老人继续一筐一筐地往舞台上运酒,一瓶瓶色彩浓艳的美酒,渐渐摆满舞台。

  A:“怎么样伙……伙计,想不大明白是不?所以你还得甘……甘心做你的耗……耗子,别他妈不……不服气。我告诉你,其实非常简单,活着是什么?对,活着就……就是一个人孤……孤……孤零零地在这舞台上演……演戏。那么死呢,是什么?还是想……想不出?你可真他妈笨!死就是回……回到后台去歇……歇一会儿,然后再……再来,所以死并……并没有什么可怕。不光不……不……不可怕,而且那时你就有……有机会换一个角……角色干干了。你甚至可以选择一个更……更可心的世界,比……比如说,在那儿用不着说废话,用不着赔……赔笑脸,用不着干你不……不想干的事。你到了后台看……看看前台,保险你得笑,你能看见谁在说真……真话,谁在装……装孙子,你一眼就能看……看得明……明白。伙计,那时候你还可以修……修改一下剧……剧本,让这个舞台更可心些。你说要有光,就……就……就有了光。你说要有真……真诚,就有了真……真诚。你说不要有差别,好,就没……没有了差别。不要有歧视,就没有歧……歧视,就没有谁看……看不起谁那一回事了。你说要……要有酒,就有了酒。你说但……但是不要喝……喝得太多,好了,你就不会喝得太……太多。你说杨花儿你不要离……离开我,于是杨花儿她……她就回来了,就不……不再离开你了。懂吗伙计?死就是这么一种改……改正错误的机……机会。现在你告……告诉我,你还怕死吗?”

  A越说越激动,爬起来晃晃悠悠地走,踩在一个空酒瓶上,酒瓶滚动,A一跤摔进酒瓶堆中。

  半天没有动静,半天不见A起来。

  白发黑衣老人仍旧不停地往舞台上运酒,酒瓶、酒罐、酒坛大小不一,小不盈尺,大可容人,五彩纷呈琳琅满目,几乎把A埋在其中。

  这时,黑色帷幕渐渐拉开,随之背景银幕上的画面忽然变化,如同第二节中A的梦境:蓝天下,一片花的海洋,鲜红的或雪白的花朵,硕大丰满,开得蓬勃烂漫,一团团一片片在风中轻摇曼舞起伏如浪,在灿烂的阳光下直铺天际。在辽阔的花海中,出现了杨花儿的身影,她从遥远的天边慢慢走来。

  舞台上,A从酒瓶堆中缓缓坐起,痴呆呆地望着银幕,望着花海中的杨花儿。

  银幕上,杨花儿继续走近,直到她微笑的脸部特写占满银幕。

  杨花儿:“A,不要再喝酒了,好吗?”

  A:“杨花儿,你回……回来了,我知道你一……一定会回……回来的。”

  杨花儿:“不,我还是要走的。”

  A:“走?到……到哪儿去?不不,你别走,要走也……也是我应该走。我知道你没……没有家,这个家永……永远都是你的,我可以住到随……随便什么地……地方去的。杨花儿,你回来吧。我去找……找你,找了你一整天,不不,找了你好……好多年了,就……就是为了把房门的钥……钥……钥匙留给你,我知道你没有别……别的地方住,别的地方都住……住满了人,他们不会让你住……住下来的。”

  杨花儿:“不,我来,是想带你一起走的。”

  A:“带我一起走,真……真的?”

  杨花儿:“当然真的。”

  A:“那,咱们去……去哪儿呢?”

  杨花儿:“去你最想去的地方,去你好多次在梦中对我说起过的那个地方。”

  背景银幕上再次映出辽阔的蓝天、花海。有咴咴的马嘶声,但不见马。

  A慢慢站起来,走向银幕。

  杨花儿:“但是有一个条件。”

  A:“什么?”

  杨花儿:“不要带酒,扔掉你的酒,全都扔掉。”

  A看看满台的美酒,有些舍不得。

  A:“杨花儿,让我少带一……一点儿行……行不行?你知道吗,当你不……不在我身边的日……日子里,是它们陪……陪着我的呀,现在我要到那么好……好的地方去,我怎么能甩……甩下它们呢?”

  杨花儿:“不,要么你跟我走,要么你跟它们在一起。”

  A:“杨花儿,你听……听我说……”

  银幕上,杨花儿已经背转身去。

  A:“好好,杨花儿,我……我跟你走。”

  杨花儿又转回身。这时银幕上出现了第二个A——就是说,我们同时看到了两个A,一个在舞台上,另一个走上了银幕。

  银幕上的A走到杨花儿跟前,非常简单非常轻易地就拉住了杨花儿的手。

  杨花儿:“A,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呀?”

  舞台上的A:“啊,没……没什么,杨花儿,我到……到底是又摸到你了。你的手这……这么暖和,这么真实。我真怕你忽……忽然又……又变成电影。”

  杨花儿:“变成电影?”

  银幕上的A使劲攥着杨花儿的手,摩挲着。

  舞台上的A:“是呀,有好……好多回,我刚要碰……碰到你,你就变……变成了电……电影,我只摸到了一层布,布后面什……什么也……也没有。”

  杨花儿:“现在呢?是真的了吗?”

  银幕上的A激动得热泪盈眶。

  舞台上的A:“是,是……是真……真的了,这……这回总算是……是真的了。”

  杨花儿:“那咱们走吧。”

  舞台上的A:“我梦里对……对你说的那个地方,你找……找到了?”

  银幕上的A向远处张望。

  杨花儿:“不,你在这儿看不见,在地平线的那边,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银幕上的A和杨花儿挽起手,走进花海,走向天边。

  舞台上的A:“喂,杨花儿,你等一等,怎么回……回事?我呢?我……我在哪儿?这是怎……怎么回事?怎么我跟你走了,可我却还……还……还在这儿?!”

  A在银幕上摸索着,好像要找到一个门——可以进到电影里去的门。银幕随之晃动起来。

  银幕上的A和杨花儿却只管朝天边走去,不顾到舞台上的A的叫喊。

  舞台上的A:“杨花儿,那不是我,那个我可……可能不……不是我,杨花儿,我在这儿,我进不去,那个我进……进去了,可这……这个我怎么还……还在这儿呀……”

  银幕上的A和杨花儿已经走远,好像根本听不到舞台上A的叫喊。

  舞台上的A:“杨花儿!回来,回来呀——你是说要带……带我走的呀,可我怎么还……还是在这儿呢?杨花儿,快……快回……回来吧……”

  银幕上的A和杨花儿越走越远,蓝天花海中他们相依相伴,飘动的衣裙和跃动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地平线那边。

  舞台上,A呆若木鸡。

  呆愣良久,他忽然又呕吐起来,吐的完全是血。他冲着银幕干咳,呕吐,银幕上也溅上了鲜红的血,与盛开的鲜花混淆难辨。

  他小心翼翼地摸摸幕布,然后捻动手指,体会着手指上的感觉。

  A:“妈的,好……好像还……还是一层布哇?”

  他再摸摸幕布,继而揪一揪、拉一拉,幕布大幅度地晃动起来。

  A:“是,是,还是他妈的一……一层布!”

  他扑向银幕,又踢又打,又喊又叫。

  A:“杨花儿回……回来,回来!回来呀——!你为什么总……总是抛……抛下我?那边是什么?告诉我,那……那……那边到底是什么?”

  他抓住幕布,又撕又扯,又揪又拽……终于力气用尽了,生命到了尽头,他摔倒了,一声不响地倒下去。但他抓住幕布的手并未松开,随着他摔倒在地,银幕轰然坠落。

  我们看见了后台:空阔,昏暗,杂乱,所有刚才用过的以及刚才并未用过的道具都堆放在那儿。比如说,我们可以从中认出一张石凳、一只邮筒、一盏路灯,以及运送道具的那辆小推车。更多的是我们不曾见过的道具,堆积如山。

  昏暗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原来是那位白发黑衣的老人,他独自坐在道具堆中,正平静地饮酒、捋髯,饮得很慢,很有节奏,动作沉稳,神色泰然。

  老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很久。

  直到台下的观众有些耐不住了,烦了,起疑了,老人才慢慢站起身。老人打开那只邮筒,从中掏出一封信——就是第十一节中A扔进邮筒的那一封。然后他朝前台走来,走到A的尸体前,漫不经心地看了看,绕开,走到舞台前沿,向观众展示那封信。

  那是一个没有写地址也没有写姓名的信封,雪白的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

  老人随即谢幕。老人不断地鞠躬,鞠躬……

  当性急的观众起身退场时,老人低头看看A,说了一句话。

  白发黑衣的老人:“这要等到七天之后,才会被人发现。”

  十四后记

  我相信,这东西不大可能实际排演和拍摄,所以它最好甘于寂寞在小说里。

  难于排演和拍摄的直接原因,可能是资金及一些技术性问题。

  但难于排演和拍摄的根本原因在于:这样的戏剧很可能是上帝的一项娱乐,而我们作为上帝之娱乐的一部分,不大可能再现上帝之娱乐的全部。上帝喜欢复杂,而且不容忍结束,正如我们玩起电子游戏来会上瘾。

  1996年3月25日 史铁生作品全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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