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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出了一件笑话。
君上御前红人,影岱的闺中密友,大名鼎鼎的谢无欢,就这样被叶冉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未曾想竟比捷报传得速度还快。
一夜之间,满城风雨,各种猜测扑面而来,最神乎其神的莫过于谢无欢容貌丑陋,被坊间传得有鼻子有眼睛。
这一来,可把谢府气坏了,谢无欢虽是养女,可是深得太师及家人疼爱,这等委屈,恐怕谢府不会白白吞下,大家也都等着叶府如何收场。
“那叶将军到底怎么说?”穆瑶焦急地问盈袖,可怜盈袖也就断断续续地听了不到三句话,其他一无所知。
“叶将军好像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任你谢府千金还是贵族小姐,他若不想结,无人能奈何。”盈袖不敢隐瞒,照搬谢无欢的原话。
“叶家是否欺人太甚?”谢渊抓起素瓷杯砸得老远,碎白瞬间飞向四周,一丝青烟在地面腾起。
原本以为皇恩浩荡,天赐良缘。所以太后指婚,谢渊明知她另有所图,还是乐意促成。想自己的女儿已过二十,若能与叶冉在一起,那便再好不过。
当年在缘空师尊面前信誓旦旦,让容家开枝散叶,如今才得以落实,谢渊心中感慨万千,不曾想竟是这样结果。
当日叶桁在君上面前再一次诉苦,君上为难不已,却不料太后做主,一道懿旨便将谢无欢赐予叶冉为妻。
叶桁当即目瞪口呆,想他侄儿何等人物?谢无欢说好听的是千金小姐,实则连个庶出都谈不上,且不说容貌到底是否传言中那般丑陋,就这幅装扮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赵雍一看叶桁脸上扫过的阴影,随即晋封叶冉为紫衣侯,位列三公之上,着宫中按叶府聘礼翻倍准备嫁妆,看似给足了谢叶两家的面子,又对太后的赐婚积极响应,实则势要将谢无欢嫁出去。
谢渊十分满意这段姻缘,一来觉得叶冉能配得上自己的女儿,二来叶府也算是容家当年的部下,冥冥中有些缘分,也随即附上,谢府也将翻倍置办嫁妆。
这是何等的荣耀?就这两人当即允诺的嫁妆足以证明谢无欢虽非嫡出,但尊贵有过之而不及。
这一番下来叶桁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了些,回府便与长嫂商量,心想即便临远不喜欢,娶回来养着便是。
“父亲此事如何是好?”谢琦郁闷道。
“叶冉竟这般不识抬举,难道我谢家真配不上他?”
谢琦想想自己当初是否也有过这样的心情,强压的婚姻让人无奈,只是他的性格决定了他只能顺从,以大局为重。
都说叶冉温和,心思缜密,看样子武将就是武将终究未曾考虑,这样一来,小则会让谢叶两家反目,大则会动摇朝纲。
看见心疼自己的家人,看到栖翠,谢无欢还是忍不住难过。
自从进了门,她便将自己关在临水阁,独自镜前,将头上金钗玉簪一只一只地取下,又将红色的喜服脱下,叠得整整齐齐,心想以后恐无缘再穿了。
栖翠坐在门槛上,时不时回头注意屋内的动静。她眼里满是心疼,本以为小姐找到幸福了,没想到无缘无故受了这样的委屈,现在什么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天空飘起小雨,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片雾蒙蒙中。荷叶盘中晶莹剔透的水珠左右摇晃,不知从哪一边滑下才好。锦鲤池边的弱柳莫在烟雨中,园中的梨花落了一地。
蝌蚪嬉戏欢,燕衔春泥忙。梨花浅粘泪,烟柳垂满塘。
这原本是个好季节,然而却因为这件事而弥漫着一丝阴冷。
屋内传来轻声抽泣,好一会才安静下来,空气沉闷夹带着一丝不安,让栖翠难以喘息。
“小姐,”栖翠哽咽道:“你不要难过。”
屋内静悄悄,一丝声音都没有。
“将来等你的事情办好了,我们回云山好不好?”
屋檐上滴落的水珠,撞向地面的声音将周围衬托的更加沉静。
门终于开了,栖翠看向屋内双眼通红却嘴角上扬的谢无欢。
并非她爱伪装,只是从小便受师父教导,虚境之下,顺乎自然,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刚走出长亭准备去安慰一下家人,便看见谢琦站在池边的柳树下,估计也是来安慰自己的。
她突然想起齐云山客栈门前的那颗柳树,不知道还在不在?十四岁那年她满怀期盼在那柳树下等了一天,最后也是这样伤心而归。
那年杏花微雨,烟柳满塘。君一袭白衫,手握折伞,恰似春风十里温柔!愿繁花尤落尽,拾秋枫,伴君赏千景,等雪临!
这样的情景她也曾期待过,此生一定得有一个人,得有一份情,不辜负韶华,不遗憾岁月。可是风景越看越多,想见之人可曾变过?流年已是蹉跎,想见之人却不曾来过。
这个人不是谢琦,不是褚英,不是叶冉,也不是那名少年,她心中有些遗憾。
谢无欢最终说服了太师不追究到底,希望此事就此平息。
这日天气晴朗,影岱公主约了路晓雪一起去谢府安抚。
对于叶冉此举,影岱的反应着实有些冷淡,她不关心这件事,只关心谢无欢这个人。而路晓雪则一路嘟嘟囔囔,对叶冉各种指责。
“都把他传成了神,竟是这样一个人。”路晓雪对叶冉的好感彻底泡汤,“有什么了不起?”
“与其嫁给这样的人,不如不嫁。”影岱淡淡地说道。
路晓雪刚跨过门槛,便与低头出门的贺全撞了个正着,她惊吓之余往后一倒,被贺全拦腰抱住。
影岱急忙上前,数落了贺全一顿。贺全面色虽冷,但道歉的态度诚恳。
“没事啦,你不要怪他。”路晓雪牵牵裙角,抚平衣袖,扫了一眼贺全。
“怎么了?”谢无欢见三人定在门口,遂跑过来问。
影岱刚要告状,却被路晓雪抢先道:“没什么。”说完拉着她迎上谢无欢。
谢无欢看起来心情不错,似乎没有受到叶冉的影响。
“刚才那人是谁?”路晓雪问道。
“我的护卫贺全。”
影岱听到护卫二字回头笑道:“你还要护卫?”
“我爹非要请来陪我出门办事的。”谢无欢解释。
三人在后花园呆了一下午,谈天说地,东扯西拉,主要还是你一句我一句,将叶冉从天上贬到人间。
太阳西靠,影岱坐不住了,便满院子捉蝴蝶,好不开心。路晓雪则陪着谢无欢聊天,眉间还是放心不下。
直到贺全将点心买回来,三个姑娘才又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贺全刚要走,谢无欢便拉过他塞了一块糕点放他嘴里。
他微微皱眉,依旧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见她这个动作,路晓雪凑上去道:“倒不像是护卫,倒像是?”她故意没有说出。
“对于我来说他可不只是护卫。”谢无欢很自然地将糕点分给二位。
“真是没礼貌,谢谢都不说一声。”影岱有些生气,将面前的碟子推开。
“我看他就是这样的人,不苟言笑,一本正经。”路晓雪倒是不以为然。
谢无欢心中泛起酸楚道:“你们若知道他的经历,就明白他为何笑不起来,为何冷漠?他小时候最爱笑爱闹了。”
见两人都是诧异的表情,谢无欢连忙解释道:“听我爹爹说的,以后有机会告诉你们。”
路晓雪不由自主朝远处那个落寞的身影看了看,低下头认真地吃东西。
“你为何对他那样好?我看你们倒不避嫌。”影岱红着脸。
见她不高兴,谢无欢起身拱手一礼道:“多谢公主提醒,在下往后定当注意。”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搞的影岱也没了脾气。
太阳很快就落在树林的尽头,谢无欢起身要送二位回去。
“公主金枝玉叶,你亲自送。”路晓雪笑道。
“我先送公主,再送你。”
“这样送天就黑了,你送她,让你那个护卫送我。”路晓雪提议。
“那也行,我再安排一辆马车。”谢无欢转身吩咐下人。
初夏来了,影岱一大早便侯在上书房外,祈求皇兄让谢无欢陪她去月牙湖看荷花,顺便采些回来养在依兰轩。她总是担心谢无欢会为上次赐婚的事情而郁郁寡欢。
说来也奇怪,从前的影岱身体不太好,终日懒懒的,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别说去游湖赏花,就连依兰轩内的名花贵草都无心观赏。
不知从何时起,她眼里开始闪着光芒,面色越来越红润,去岁被谢无欢救了以后,两人竟成了莫逆之交。
赵雍半信半疑地问道:“月牙湖的荷花开了?”
“快要开了。”
赵雍难得看见妹妹的气色心情如此好,想都没想对谢无欢挥手:“去吧!”
月牙湖形式月牙,湖中间一片茂盛的莲叶在微风中送来清凉。陪在身边的侍女都立在岸边等候,谢无欢撑起小舟划向湖心。
“你喜欢莲?”
谢无欢觉得宫中女子大凡喜欢名贵娇艳的花,很少有人喜欢这样平淡的,模样清淡,气味清淡。
“特别喜欢她的香。”她低头附在船沿,用手撩起清凉的湖水,只要谢无欢在,她便大胆许多。
两人话虽不多,却一点也不尴尬。影岱往船仓挪了挪,撑手托腮看着认真划船的谢无欢。
船头缓缓躺入荷叶丛中,谢无欢放下手中的船桨,坐在影岱对面。
“这么看我做什么?想研究我脸上的面具?”边说边将果碟推向影岱。
“我不想吃,太甜。”她将方才摘下的一朵含苞未放的荷花送到鼻前静静享受。
“那你喜欢吃什么?”
影岱放下手中的清莲,眼珠一转,伸手一指,一弯浅笑漾在嘴角。
刚才她便注意假山旁一棵桃树上绯红的鲜桃,潜在绿叶当中格外鲜艳。
谢无欢抽身出来,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脚尖踮起,荷叶只是微微动了动。不一会便摘下几个送到影岱面前。
“毛茸茸的,怎么吃?”谢无欢拍去手中残留的绒毛说道:“带回去洗洗干净,不过这桃子长得还不错。”
六月的太阳已经有些毒辣了,谢无欢刚才那一动,额间渗出细小的汗珠,便用影岱递过来的手绢轻试几次。
“等莲蓬成熟,咱们再来。”谢无欢认真地说道:“将晓雪一起带着。”
两人将近中午才上岸,谢无欢将湖中要开的几朵莲花养在依兰轩后,才告别影岱回了崇英殿。
“豫州虽富庶,但今年初夏便一直遭遇水患,豫州郡守已上书多次,请求酌情减免课税。”谢渊语气平淡却态度明确地说道:“若依丞相建议还按往年课税,那百姓将不堪重负。”
“往年不会没有存粮,如果都像这样减少,那王宫百官,驻扎边境的开支又如何应对?”丞相还是坚持己见。
豫州地理位置优越,比其他地方富裕,但是每年的课税也比别的地方重。
今年若非特殊情况,豫州地方官员不会连连上书。赵雍眉头紧锁,烦不胜烦。加重课税,必定会激起民怨。
御花园的牡丹开得甚好,后宫佳丽个个穿金戴银,容光焕发地聚在一起,赏花品茶,实则比美炫富。娘家在朝中的地位,从她们的穿戴便能分出一二。
王后是元丞相的内侄女元弗,最受宠爱的夫人李悯容是郎中令之妹。
说也奇怪,各国喜欢联姻,王后宠妃都是他国出生高贵的嫡出公主,可到了赵雍这里便改了,由外联姻改成了内联姻。
笑声悦耳,如花灿烂。
“妾身等见过君上,今日天气爽朗,邀请君上一同赏花。”元弗携一众女眷福礼。
看赵雍脸色阴沉,周身笼罩一股寒气,大家都低头不敢言语,脸上如花美颜也一扫而光。
“姐妹们许久不见君上,今日王后邀约都期盼能见君上一面,聊解心中。。。。心中思念。”李夫人亦看出赵雍心思沉重。
赵雍眼里闪过一丝不屑,看着满桌子的点心果品,琼浆玉液,心中怒火中烧。
果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尤唱后庭花。日日歌舞升平,锦衣玉食。殊不知天下还有多少饥饿贫困。
“后宫和睦,孤甚是满意。”赵雍回头看着身后花容失色的佳丽,心中一阵反感,心想:“赏花,品茶,哪有那么多闲工夫?”但还是缓和脸色,“近来诸事烦忧,难以顾及后宫。”
谢无欢站在一旁,看着华丽容颜后也有很多不易,只一个脸色,王后见着自己的夫君也会战战兢兢,可想任何荣华背后都不是一派祥和。
即便在世人看来最受宠爱的李悯容也要看脸色说话,更何况其他的嫔妃?想想自己当年差点就成了她们其中一员,心中却有了感谢上苍,幸免于难的得意。
“妾身等不知为君上分忧,实在罪该万死。”
“与你们无关,今日孤。。。你们继续。”说着便朝花园的后门走去。
后花园整理的干净整齐,生机勃发,而左拐通过一条悠深的小径,便是一排年久失修的庭院。
王宫的辉煌半点也没有分给这里,连春日里的阳光都忌讳地躲开,一股阴冷正好与赵雍的脸色不相上下。
当然,自从赵雍登基,这些年来,即便后宫有人为非作歹,也只是幽禁在自己的宫中,从未将人送来这里,而自己最敬爱的母亲却死在这里。
他心中一阵悲戚,阴沉转为哀伤。
谢无欢远远地跟着,两人都默默地从长亭上走过。他突然停下来,等着谢无欢走近。
“你知道这里曾经住着谁吗?”他指着一间紧闭的大门问道。
“属下不知。”谢无欢低头,心中却十有八九已经猜到。
虽然已经不记得季王后的容颜,但是脑海深处还是有个模糊的笑容挥之不去。
难得太子之母不会嫌弃自己庶出的身份,只是那时她不懂,也从来未曾想过自己是什么出生,什么嫡庶尊卑,她只知道自己是容家最疼爱的小女。
“孤的母亲死在这里。”
“逝者已矣,还请君上不要过度悲伤。”谢无欢眼里模糊一片,他的母亲,自己的娘亲,还有很多很多人浮现眼前。
“这个人人觊觎的王位,根本不是孤想要的。”他眨眨眼睛,将眼中打转的眼泪收藏起来说道。
“君上将这个国家治理的很好,前朝稳定,后宫和睦。”谢无欢像是忘记自己只是个侍卫,而且还是个女子,女子不得议论朝政。
“前朝稳定?后宫和睦?”赵雍抬手抚摸大门上的环扣,门嘎吉一声漏出一点缝隙。
不知从何时起,他有了个特殊的癖好,那就是喜欢这样往里看,似乎期待着能看到什么。“前朝后宫皆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一切繁华背后都是假象都是孤独。”
谢无欢目不转睛地看着赵雍未出声,心想这世间谁人不是孤独的,何况君王?曲高和寡,天高鸟绝。
“那些穿金戴银,金缕玉衣绣花鞋的美人,有哪一个是孤自己选的?”赵雍自嘲地笑道:“哪一个送进来时不是各怀鬼胎?”
他说的很悠然,似乎每一个人都与自己无关。
“君上多年来休养生息,使国力回复迅速,虽边疆偶尔不稳,但实力也不是别国可以随意侵犯的。”谢无欢继续说道:“君上和王后相敬如宾,和李夫人琴瑟和鸣,这些不都是佳话?”
“你没有尝试过,越是众星捧月,越是孤独异常。你看见吧?国库亏空,边关不稳,可是她们的家人哪一个不是富可敌国?横征暴敛,受贿敛财,都以为孤不知道。”赵雍愤愤然,语调也高了起来。“甚是厌恶!”
平日里恩爱的女人,在自己夫君眼里却是非常厌恶的,这不知是赵雍的悲哀,还是那些内眷的悲哀。或许你在计划自己的爱情,而别人只是在积攒厌恶。
“你听说过容家吗?若她还在,这后宫便是她的天下,孤也没必要跟他们周旋。”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用绸缎包好的东西,递给谢无欢。
中间的红色已经退去,糕点的形状却未曾变化,这是桂花糕。谢无欢小时候最爱吃的,可是这个只有太子府才能做出来。
那个做糕点的嬷嬷早已不在,从此口味也就失传了。这是最后一块,到底放了多久赵雍忘了。
“这是?”谢无欢心中百感交集,恐怕赵雍早已经认出自己。
“太师这人向来不喜多事,唯有自己上心的事情,才会坚持到底。”赵雍转过头继续说道:“怎么会认一个无名之辈为义女?你真以为孤认不出你?”
一阵沉默!
“多谢君上这些年来,为容家所做,父母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欣慰。”
“灵璧,”赵雍走过来,伸手要取下谢无欢的面具。
谢无欢退后数步,跪下道:“灵璧感念君上厚爱,但是太后说了,面具非婚不得取下。”她撑起胆子继续说道:“我曾答应娘亲,不记仇,不追恨,指望能将两位兄长接回来。”
赵雍微颤的手,在空中停留片刻放了下来,“是,还有不共戴天之仇。”
“抛开私仇,您是君,我是臣,先忠后孝才是臣子本分。”
情未起时缘已灭。 良缘再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