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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原、胡风、何夕三人虽不常在江湖上走动,但对东厂分为红龙、鬼雾两大系统的事也都略知一二,听云边清这么说,岂非在指认方枕诺是鬼雾的人了?一时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姬野平笑容骤敛,提高了声音道:“老云!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说话要有证据!”
云边清斜视方枕诺:“东厂的人油奸诡诈,做事又岂会留下把柄?【娴墨:妙在处处无把柄。推理小说中犯人总留下蛛丝马迹,然后侦探按图索骥,最惹人反感。真聪明人岂能留任何马脚?】”
姬野平愤然站起:“他是李老的徒弟,你说他是东厂的人,岂非在骂李老瞎?人是我请来的,让他做军师也得到了燕老的首肯,我瞎,燕老也瞎?【娴墨:领导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对事不对人,即便对人,也要让别人看起来是对事。平哥儿跟随燕凌云长大,不会没受过这教育,但一怒便万事不顾,是性情使然,强求不得。燕老是深品其性,故身后事独嘱小方,盖因小方气平,不比姬小哥貌平实野。】”说着手掌在旁边重重一拍,震得小几上铜盘翻起落地,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沾血的弹片散落叮当。
“阁主息怒。”朱情道:“阁主,有些事咱们还当冷静分析,不要盲目地诉诸感情。其实诚如他所言,李老、燕老和游老虽然情同兄弟,咱们和方军师的接触却真的不多,而且军师年轻,据我所知,他跟在李老身边的时间也并不是很长。”
姬野平横目瞧他:“怎么,连你也怀疑?”
朱情道:“我不是怀疑,而是说,云边清的话虽无根据,却也有一定的道理。事情没有弄清之前,大家还是保持冷静为上。”
姬野平胸中翻烟倒火,又不知该如何替方枕诺解围,再瞧他自己站在那里表情淡静,毫无分辩的打算,似乎有种“秀才遇上兵,蒙冤也罢”的味道,更觉过意不去,气得一屁股又坐回椅上,扭脸朝着地面道:“反正我相信小方!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厅中一片沉默,气氛压抑。
定了一定,胡风躬下身子,继续为姬野平处理伤口。
大家静静瞧了一阵,江晚和缓地道:“没有找见证据之前,每个人都是清白的。咱们这样彼此猜疑,正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云兄弟,这里有朱先生在,还有和我和三位师兄在,大家都能保证阁主的安全,官军在外围随时可能组织攻岛,你辛苦一下,前后山走一走,看看有无缺失需应,及时调度一下,以策万全,如何?”
在阁中,三君的地位向来在四帝之上,江晚这话虽是商量的口吻,可也是一种命令。云边清向上瞧去,见姬野平不看自己,垂首道:“阁主小心。”又扫了方枕诺一眼,转身离厅。
步音消逝,姬野平叹了口气道:“这老云,尽是瞎猜乱想,也不知是怎么了!不过小方,你是知道的,他练大枪【娴墨:记得云边清出场是九尺红枪】,我也练大枪,以前就常在一起切磋,关系上比别人近些【娴墨:处处犯病。当领导的,一定不能让手下人知道自己和谁更亲近,岂能自表自露和谁好?和他亲近,别人心里就觉得和自己远,结果一堆人不舒服。从小郭处,处处可学如何做领导。从平哥儿处,处处可学如何做不好领导。平哥性情是这个性情,有其好处,不能说错,但这种人不懂隐藏好恶,做不好领导是真。换眼看长孙笑迟,他和郑盟主的意识形态是反拧着,但言谈中并未有任何人身攻击的言语,只是在理论上进行有理有据的反驳,这就是修养。】,他这也是为了我好,你可别记恨他。”此时胡风包扎结束,他拱手谢过,披上衣服。
方枕诺摇头:“阁主,你这话可说远了,我怎会记恨他?相反倒高兴得很。”
姬野平道:“兄弟,你这不是在说反话吧?”
方枕诺笑了。他负起手来,轻轻踱了几步,望着厅门外摇曵的火把光芒:“三君四帝,八大人雄,都为聚豪阁的发展壮大流过血、出过力。而我后来居上,做的事情又很反常,受到质疑非议,也在情理之中。云边清能怀疑我,正说明了他没有问题。”
姬野平眉心为之舒展,忽然整个脸色又沉了下来:“老听说鬼雾、鬼雾,神神秘秘,好像是卧底一类,那咱们阁中……”
方枕诺一张手:“阁主,你若也产生这等想法,便是正中了敌人之计。”
姬野平愣住。
方枕诺道:“去年岁末,泰山派应红英母子搅闹京师,联合三派退盟的事、还有百剑盟突然内变,秦家入主接手的事,虽然外人难明其详,却也多少能看出一些端倪。也许是东厂安插了人,策划引两家火拼,也可能是秦家挑逗三派造反,才成功吞并了百剑盟,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激挑矛盾必然离不开内鬼的策应【娴墨:小方看事看本质、看的是背后的危机,别人家事具体没必要打听,摸准趋势就知该怎么做。这就像做生意,忽然间有几家同行黄摊子,既不幸灾乐祸,也不细问对方经营上的问题,摸清政策,观察方向,预感金融风暴要来了,出口减少、资金链断裂只是前奏,赶紧转,就能躲过风雨。】。咱们聚豪阁家大业大,人员混杂,难保没混有东厂或秦家的人,因此在接任军师这半年多来,我一直在暗地留心。”
姬野平颇感意外,向旁边看去,朱情和江晚交换着目光,似乎对此也都一无所知。【娴墨:可知小方行事之慎、燕老托孤之明。可怜的是把当哥哥的托给一个做弟弟的。而可笑的是什么呢?是小方论辈份原是平儿的师叔。这里头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小方倒底是用师叔的身份和平儿相处好,还是用弟弟的身份和他相处好?其实论智力才干,前者好。但作为领导者,得考虑到他的威信以及如何让他能服众,显然一阁之主头上压个年轻的小师叔不成样子。在这个问题上,小方选择了委屈一下自己,而平儿根本就意识不到这些。之前小常问及相关时,小方解说得很轻描淡写,其实想一下就知道,事情并不是“谁大谁几岁,兄弟相称也无妨”这么简单。康怀都进东厂了,地位身份与旧时不同,却连手都不敢和大师兄动,可知燕老平时教徒的规矩是多大。小方不是自己的弟子,是老友李摸雷的徒弟,还隔着一层。等闲的能容姬野平管小方叫兄弟吗?可知是小方看明局面后,主动自降身份,加上才学确实摆在那里,才得了燕老的歉意、肯定和尊重。否则兵力调配这些大事,根本不可能由着一个小年轻说什么就是什么。故上文云边清的话,是、又恰恰不是在写对小方的指控,而是作者以侧笔旁锋在为小方描眉点睛。】
方枕诺道:“我查访得越多,就越佩服一个人。”
姬野平问:“谁?”
方枕诺一笑:“还用说吗?自然就是你总挂在嘴边的那位。”
“长孙大哥?”姬野平更感奇怪。
江晚倒是松了口气,道:“看来军师查访的结果比较乐观。”
方枕诺点头:“百剑盟出事时,传出是洛氏兄弟的原因,年初马明绍无端死亡,秦家在人员上也进行了一番清洗调整。真相扑朔迷离,但不论如何,说明这两大势力内部都有隐患,而且所在位置,还都是具有相当地位的高层。相比而言,咱们阁中收罗的帮派甚多,人员形势更为复杂,然而在中层以上的骨干之中,却无一个人值得怀疑。”
姬野平目光直直地道:“大哥向来知人善任,明察秋毫,这一切,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朱情和江晚的表情都黯淡了些,头颅缓缓垂低。
长孙笑迟确然是无可争议的领袖,可是在他组建起这样一枝稳固有力的团队之后,自己却选择了离开,比之百剑盟和秦家在人员上出的问题,这无疑是个更大的讽刺。
方枕诺道:“我的精力有限,半年的时间更不足以详察,此刻咱们岛上也许就有奸细,所以大家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在缓缓点头的动作中,姬野平的颈子忽然一定,随即扬起脸来:“刚才你不派人接应,除了顾虑敌我悬殊,更是怕岛上有内应作乱罢?”他见方枕诺微露笑容,料是猜中了【娴墨:平哥儿傻得可爱。这么简单能猜得中,还能叫人中骄子吗?】,一拍大腿道:“哈!好兄弟!还是你想得周道!水道封锁,湖面有官兵,岛上再乱,杀出去连家都回不来了!”
楚原忽然一扭头,喝道:“谁!”
一声既出,身子已在门外,胡风、何夕飞身而起,击破西窗!
泼拉拉衣衫挂风声响,西窗外有身影不住翻飞闪避,大声道:“别动手!是我!”
姬野平抄起红枪正要往外冲,只见门口处风摇火闪,那人非但没逃,反而钻进了厅内,定睛瞧时,登时一愣:“老云,你怎么回来了?”
云边清道:“不是回来,我根本就没走。”【娴墨:看过下文,翻回来再看此处,可知这一节实在小方料中。上面“微露笑容”,不是因平哥儿猜中了而笑,是觉得他的话配合得恰,而这配合,恰恰又是小方自己引导来的,说来说去,小方笑的,还是得意自己的智商高,是大人看孩子式的笑,前面多笔描画,出的是他“人中骄子”之形,此处则是暗画小狂神三字之态。】
姬野平立刻明白:他这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所以假装离开,又悄悄回来潜听【娴墨:豁达人心里干净。】。当时把枪杆往地上一戳,笑道:“嗨!你也太小心了!我还琢磨呢,怎么说着奸细,奸细就到了!”
云边清向前两步,拱手道:“军师,事到如今,怀念感慨都已无用,官军封湖围岛,随时可能再次展开进攻,不知军师有何破敌良策?”
楚原和两位师弟自门外走回,听见这话便知他是前嫌尽释了,和朱情、江晚几人眼神交对,都露出温暖的笑容【娴墨:楚原几人隐居太久,不解江湖险恶,江朱二人则不该如此。之所以如此,是小方在前面铺垫得好,已去其疑。】。
方枕诺还以友善一笑之后【娴墨:试想这友善是给谁的?坏。】,神情却变得肃重起来:“云兄问得好,我也正为此忧心。这次官府行动很怪。东厂率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意图暴露后打得异常决绝。俞大猷援军到来,会合了小山上人和陆荒桥,必然能从这二人口中获悉岛上根底。以他们的兵力完全可以再次组织进攻,结果却悄无声息地撤了,这举动未免反常。”
姬野平道:“这有什么?俞大猷这人带兵多年,是老资格了,打起仗来专行独断,向来不喜有太监督军,和东厂也是表面亲热,暗里隔心。这次瞧曾仕权吃了亏,他多半也是乐得看哈哈笑吧。”
江晚摇头:“俞大猷为人刚正,不会因个人好恶而影响了国家大事,倒是东厂方面,曾仕权在自己作战失利的情况下,极有可能不愿让别人抢了功劳,因此找个借口,把兵撤了回去。【娴墨:与上文小权所说相照,点透其心。】”朱情道:“不错,胜败兵家之常,东厂向来飞扬跋扈,曾仕权这一败虽然丢脸,却还不至于落下话柄,如果被俞大猷扭转战局,他这无能的名可就扣定了。【娴墨:小权、老俞、小常等人在漏船上云山雾罩,心思都没逃出江朱二人的料中】”
这话说完,厅中一片静默,几个人似乎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一个思路,那就是:在东厂和俞大猷貌合神离的情况下,如何能利用好这一点,也许就是突破封锁,打开局面的关键。
见大伙都不言语,姬野平有些按捺不住:“这有什么可想的?依我看咱们这就调集人马杀出去,只要出水道上了江面,还有谁能拦得住咱们?”朱情道:“这样一来,就要弃守君山……曾仕权向在北方,从今天的表现上看,他在水面上的本事显然还有点弱。现在东北水道应在东厂的控制之下,趁他们双方人马未能有效配合起来之前,来个强力突破,确实比死守孤岛要好得多。”楚原师兄弟缓缓点头,都露出赞同之色。
方枕诺沉吟道:“如果只是曾仕权和俞大猷这两拨人马,倒还好办……”
云边清一奇:“军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枕诺不答,前踱两步,弯腰捡起一块带血的弹片,对着灯火照给大家看。
厅中几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他指尖,看着看着,江晚忽地吸了口冷气。朱情道:“怎么了?”江晚道:“我伤重没有参战,却在山头看得最清,俞大猷船上的火炮威力一般,射程上远不如曾仕权的,而且他们乘的船只,也远不及东厂的好。”
姬野平略一迟愣就回想起来:“对,东厂的船上是有股子漆味儿,木料也新,大概刚造好不久。怎么了?”
江晚道:“朝廷军费连年紧张,哪里会有钱造那么多新船呢?”楚原道:“富贵莫过帝王家。距离你们大闹京师已有大半年的时间了,皇上既有征伐之心,筹措打造些船只也不是什么难事罢?”江晚道:“师兄有所不知,之前凭着徐阁老这条线,我们探得了不少朝廷的底细。嘉靖炼丹修道和平倭军费消耗很大,大明多年来寅吃卯粮,一直入不敷出,加上俺答等外族经常骚扰,朝廷早已支撑不住。隆庆继位之后虽有缓解,形势却依然严峻,今年为防土蛮,他调戚继光在北方修长城练兵,同时又派俞大猷南下剿灭曾一本,这两样开销足以把国库掏空,现在苛捐杂税已然够多,再往下摊派必然引起民变,他是不敢的。可现如今,那么大的战船一艘艘就摆在那里,看得出每条造价都相当不菲,这钱是从哪来?不是很可堪琢磨么?”
话说到这儿,姬野平已经彻底地明白了。他十指扣紧了椅子扶手,切齿道:“秦绝响!”
方枕诺道:“不错。长江一线在咱们眼内,朝廷要造这么多船,咱们不会察觉不到。谭纶和戚继光在北方练兵,除了修缮长城、训练军马外,还收购了大批精铁,而且征集了不少铁匠,全数送进军营。如果只是锻打普通兵器,其实用不了这许多,而且也没必要如此保密,依我看,曾仕权带来这批新炮,多半就是他二人的杰作。这种铁炮威力不小,但运输不易,京师离山西较近,由陆路运去,再装船南下,最是方便快捷。”【娴墨:炮是小常亲历,就不必说了。绝响造船事,在暖儿口中略提过半句,应在此处。绝响离山西进京,临行留个造船的活,若是造的船不多不大,不会令秦家的财政感到压力。造船既是实又是虚,实者,绝响必有将来对付聚豪之心,虚者,是为进京打个幌子,让东厂探子以为他实际是想南下对付聚豪阁,更是对他已经知道秦府血案真相的一种遮掩。可以看出,绝响在山西平叛之后,脑子已经和以往不同,每做一事,都是有步骤有规划,因为年纪关系,虽有些不周道,但总体上魄力远强于元老会那些人。相比之下姬野平在这方面远不如绝响。姬野平也不是没脑子,静下来事都能想通透,但问题是他太情绪化,静不下来。】【娴墨二评:提到绝响,多说两句。在秦浪川看来,绝响这种特性是“匠人之姿”,其实匠人做活计每一步考虑周道,工件加工准确、接榫连合无缝,机器运转才能良好,秦浪川和绝响的分歧等于是感性派和理性派的分歧。如果给两个人同一起点,秦浪川未必能有绝响做得大。因为秦老搞的是家族企业那一套,发展到一定程度会产生瓶颈。绝响最初也是想延续家族式,但稳下局面后就不得不变了,现实逼着他改,反而走向了成功。打个比方,聚豪阁方面是美好愿景配合廉价劳动力,但论企业文化(挂宗教旗愚民),远远落后于百剑盟,论廉价,秦家一上规模化,他们就没优势。就在这种状态下,他们还想和国企(东厂为代表的执政集团)正面竞争,其惨烈可知。江朱二人闹东厂明显是脱离了可持续发展的道路,是一种在高层出走后一种不理智的心理崩溃,小方进来后搞集约化,加强组织内部建设是正路。跟国企对着干,必须在意识形态、组织结构上狠下功夫,只有在这些方面优于国企,才有凝聚力,才有未来。相比之下,绝响挂靠国企壮大自己的想法实不如小方,绝响最得意的事是“凡事都得靠自己”,其实他没有做到(虽然他自以为是在利用他人),但他做不到的,小方在做,这就很了不起。故此章作者写方枕诺的话,实是在透绝响之心,透出绝响,又是在反衬小方之明。聚豪阁人员众多,每人都写到,则赘而无当,而小方形象一出来,等于屋里有灯了,大家看灯的表情如何,都被照得清清楚楚,故小方这灯一亮,姬野平、燕凌云、朱情江晚众人脸上都见光影颜色,群像就出来了。】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如果真如方枕诺所说,今次来围的除了曾仕权和俞大猷外,只怕还有戚继光新练的五万精兵以及秦家武士。自去岁秋后以来,秦家就一直加力扩充人马,年末又鲸吞了百剑盟,如今两强合一,实力骤增,就算挑挑捡捡带出来三分之一,怕也有个一两万人,这四路人马同时杀到,莫说是现在岛上这点人,就算把庐山、太湖,长江一线所有兄弟都集中在一起,怕也抵挡不住。
方枕诺道:“现在这一切还属推断,未必是真【娴墨:又开始下套。小方转转磨磨,心眼太多。姬野平的问题和好处在于想什么说什么,小方的问题在于想什么不说什么,好在是写在书里,可以让人慢慢琢磨。现实中和这种人没法相处,脑子不够用会累死。】。不过,兵家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的意思,咱们应该派出人去探个明白,再作打算。” 大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