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生,学习笃实,从小到大,很少有什么交游,也没有什么别的嗜好,性情安然。
在城里某寺庙中读书,寺庙旁边有一户人家,因为宅第中不安宁,就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后面,有一个老叟带着家眷,租来居住。宅子本来有很多高楼,从上面可以看到某生的书房,可是好久楼上的窗户都不见打开了。
有一天,窗户忽然打开来,挂上了帘幕,十分华丽美焕。接着,见有一个女子从里面走出来,正当妙龄,姿态蹁跹。
某生见了,十分喜欢,如一段木头一样,站着观看。女子凭靠着栏杆,看往别的地方,也不见往他看上一眼。过了一会儿,又徐徐掀开帘子,进楼里去,并且把门也关上了。
某生徘徊叹息,道:“天下还有这样的人!”
昂着头看着楼上,希望女子再出现。
可是,一连几天都见不到女子的身影。
谋生想,一定是老叟的家眷,立即去拜谒老叟,想和邻里拉近关系,也顺便打探女子的消息。
看门的人说主人性情耿介,不愿意宴请宾客,没有收他的名帖,也不给他进去通报。
某生悒悒不乐地返回。
第二天,又去了,走到门口,就被杜绝了。
由此,更加怅惘不乐,整天对着高楼冥想,而诵读诗书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一天薄暮时分,微微听到楼上,发出穿着木鞋走路的声音,窗户也打开了,仿佛见到了红色衣袖,某生十分欢喜,注目看着楼上,等待女子出现。
忽然,听到飕飕两声,一支小小的箭从帘子内射出来,某生受了一惊,急忙躲避。箭已射到了地上,拾起来一看,只不过是一只蜡箭。
一会儿,女子带着一张弓和一支箭出来,看见了某生,似乎显得很恼怒,又向他射来一箭。
某生见到女子,早已呆得出神,已不知道躲避,又因为是蜡箭,也没有什么伤害,就仰面接受。
箭射过来,打中了他的脸颊,很是痛楚,拔下来一看,箭端已插上绣花针了,流出血来,沾得满脸都是。
女子才大笑着,走进去了。
某生既然被箭射伤了,几天睡在床上都不敢起来,但始终不怨恨女子,心里只想是女子在和自己戏耍,难道就没有一点意思吗?并且,以此博得美人一笑,也已划算了。
等某生的伤好了,则楼上的帘幕都不见了,门窗又如原先一般死死关上了。心里一片凄伤,魂都丢了,惊讶老叟是为什么那么快就搬走了。到他家去探望,则老叟又还没有搬迁走。
谦卑地询问看门的人,才知道老叟是山西的富人,有两个儿子在外面做生意,屋里只有老妇,和负责烧火煮饭的婢女。
某生才想到自己看到女子或许不是人,一切炽热的念头,顿时都毁灭了。
然后,又时时想念着女子的美,总是放不下,于是,就生起病来了。整天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一点都不想动,什么也懒得去做。
家人听说了,请医生来诊视他的病状。某生只瞪大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不再说一句话。
全家人又是惊异又是难过,认为某生怕是挨不了多久了。没一会儿,某生忽然从床上跃起来,神色怡然,像并没有什么疾病。
家人更加惊疑骇异,围着他坐下,守候着他,某生则叫他们走开,不必担心他。家人哪里放得下心,仍然守在他身边,某生再三强求,他们不好违逆他的意思,才相互前后离去,在窗户边窥伺。
听到某生说道:“退了,都退走了!你为何不到前面来?”过了一下,某生又道:“你太恶作剧了,认为人面是盾牌吗?”
则听到吃吃的笑声,笑过之后,才回答道:“聊且试探你而已,你也不恼怒。既已知道我为异物,仍不惧怕,并且因为念我还得起病来了,你真是太苦了,然而,情也算至真了!因此,我便来了。”
家人听到这话,知道有鬼,急忙推门进去,一起扶着某生就回去了。
某生悲伤不已,似乎又生气病来了,家人给他吃药,也没有效,也找来巫师。
某生才见女子到来,笑着说:“巫人哪能驱赶我,只不过引我来而已。很久就想见你了,只是没有间隙,现在可乘此到别处一游了。”
某生高兴地答应,跟着女子出去,也没有什么阻隔。忽然,女子带着他走进了一间屋室,锦绣帷帐,沉香床榻,壁上还有书画,桌上放着瓶子,瓶子中还插着花,琴书玩好之类的,摆放得极为雅致整洁。
女子打开旁边的一扇门,把某生带到帘幕外面,凭栏观望,指着对面的屋子说:“那是什么地方?”
某生认真一看,就是自己的书房。才发觉自己在女子住的楼上,更加欢喜,并且在门旁边见到折断断了的弓箭。某生问道:“这就是射我的箭吗?”
女子粲然道:“是的,因为它射伤了你,我就把它折断了。”
某生也笑了起来。
某生既然已和女子相处在了一起,就问女子姓名,女子道:“我是前明张总帅的女儿,叫葆翠,得了疾病,夭折了,魂魄栖息在这里,独自活在九泉之下,仍然一身清白。感念你情意深厚,才不避礼节,来表明情意。不幸人鬼形迹不同,被人防备,迟迟推到了今天。”
某生道:“鬼真的怕人吗?”
葆翠道:“不是的。然而,两人相处在一块,怎得不避人眼目呢?他们虽然看不见我,可我也不好意思啊!不是什么怕不怕的问题。”
某生道:“我和你大概是有夙缘吧?”
葆翠道:“不是缘,是情而已!没有相互注定缘分的人,神魂不清,犹如柳絮随风飘舞,犹如浮萍随水流动,偶尔相和偶尔分离。我和你就是这样。要是两人情意相投,相互连结了,一切都自有二无,也自无而有,由生而灭,也由灭二生了。山川不能离间,生死不能阻隔,天地神明也无法禁止了。”
某生道:“你埋香已久,九泉寂寞,为何不再转世为人?”
葆翠道:“鬼不想重生,就像人不想死一样。人不能不死,鬼则可以不生。并且人生活在世上,身体要受到饥寒、劳役等各种痛苦,还要为灾患感到忧虑,为自己的嗜好消磨情志。我曾为人的时候,全都领受了,而死了之后,全都没有了,这谁不乐意呢?即使有绛雪灵丹,还魂灵草,我也不愿服用。”
某生唯唯而应。
过了三天,葆翠催促某生回去了。某生怕失去葆翠,而不肯离开。
葆翠道:“没有妨碍。你回去可以和大家这样说:‘听我的话,我就活下来,不听我的话,我就死了,谁能听我的话?’大家一定会听从你的话,就让人来楼中迎接我,我就能去了。不然,像这样暗中相会哪里是个长久之计!然而,得拿币帛,准备车马,像是成婚迎娶一样,礼节还是不可偏废,我才能去。”
某生连连答应,就回去了。
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则听到家人惊喜地说道:“回转过来了。”
问他的魂魄飘到何处去了,某生就按葆翠说的,和家人说。
家人不忍心违拗,就把葆翠娶了回去,居住在屋里,真有如一对夫妇。葆翠喜欢安静,不喜欢热闹,很少出来和人嬉闹闲话。
葆翠居住了几年,家里有什么凶吉之事,大多数她都能决断,家人便称她为神娥。
某生感念葆翠的情意,不再娶妻。
葆翠劝说某生纳妾,生了两个儿子,当上父亲之后,某生就死了,葆翠也就去了。
葆翠曾拿出活着时候的小像,让某生题字纪念,并一直都藏在家里。 续聊斋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