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德,是汉军出身,参加了科举考试,得升任为部曹官。
回人金相印变乱,长德以户部郎中的身份去办理宁州粮台事物,因为有功,得以升任为观察使,六十岁告老归乡,侨居在荆州。
长德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小字毓英,刚九岁而已,外表秀美,心地聪慧,长德夫妇十分疼爱,延请先生来教她读书,也特别聪明颖悟,姑姑家的表妹玉香也跟着她一起读书。
玉香从小失去了父母,寄养在舅舅长德家里,面貌和毓英不相上下,但是却比毓英更富有智慧。
姐妹两人相处得极为融洽,衣服鞋子都是换着穿,像是同胞姐妹一般,夜里也伴着睡在一起,相互偎依,像是一对夫妇一样。
两小无猜,曾玩笑着说:“我两人将来同事一郎,不遵守约定的人,一定会受到上天的惩罚。”
毓英渐渐长大了,又擅长绘图刺绣,便舍去了读书,学习女红,描摹鸳鸯,绘绣凤凰,花样不穷。长德看着她,很欢乐地说:“这是我家的薛夜来啊,真不输给昔日的针神!”薛夜来是三国魏文帝曹丕的宠姬,妙于针工,虽处于深帷之内,于深帷之内,不用灯烛之光,缝制立成,宫中称为针神。
毓英十四岁了,出落得丰姿曼妙,体态翩跹,世间也找不到几个她那么美的人来,和玉香堪称是一对壁玉。
远近求婚的人接连而来,而长德选女婿颇为苛刻,都没有答应。
邻居有个王生,是湘中人,流落寄居在那里,从小就死了父亲,成了孤儿,然而很是孝顺,他的母亲病了,想要吃燕窝,家里贫苦没有钱去买,他为此感到很愁苦,到处借贷也没有得一文钱,于是把家里的古砚拿到认识的当铺中典当,得到了四两银子。
等王生走了之后,铺里的伙计检点货物,发现少了一个包裹,怀疑是王生偷走看。
第二天,王生又到当铺中去,被伙计当面质问,王生恼愤地说:“这是什么事?没弄清楚就随便诬蔑穷秀才吗?”喧闹争吵,来看热闹的人围成了一堵墙。
王生把事情告诉众人,众人向来知道王生品行拘谨老诚,都纷纷斥责伙计,认为他不能随便诬陷人家。
当铺的主人也来了,向王生赔礼道歉,另外又给了他四两银子。王生推却不接受。
然而,母亲已病了好久了,人们都知道王生找钱是为了给母亲买燕窝,虽然没有证实是王生偷了包裹,但那些轻薄小子还是要拿王生来开玩笑,嘲笑他为“偷燕窝秀才”。
有一天,遇到玉香和毓英站在门前,王生恰好从那里经过,见亭亭玉立的两个美女子站在那里,就快步走过去。
王生本来就生得一表人才,虽然穿着敝衣布鞋,仍然一副皎美的面容,犹如玉树临风,两个女子不禁两眼看着他远去。
婢女笑着指着王生道:“那就是王生,被人家诬蔑为偷燕窝的人,真可谓冤了。”
玉香和毓仙也听说过这事,并没有引起她们多少兴趣,让婢女在那里说,她们对此都默然不语。
倒是玉香看着王生远去的方向,显得若有所思的样子。
毓英笑着道:“妹看痴了!要是喜欢他,就跟他去得了,为何看得这般痴?”
玉香两颊涨得通红,伸出一双纤手,捏住毓英的腰,笑着道:“我去了,阿姐还不是也要得去。”
毓英道:“哎哟,疼死我了,我怎受得你如此揉捏。”玩笑着拉拉扯扯地进屋去了。
第二年,毓英十五岁了,长德拿出毓英所绘绣的《龙女侍观音像》、《玉香停针图》,请读书之人题写吟咏,也想借此选取女婿。
王生题诗献给他说:
“七宝妆成粉本开,几生修到侍莲台。
他时身化天仙女,愿向慈悲合掌来。
焚香斋拜祝真真,好脱尘缘结净因。
安得杨枝飞洒遍,大千尽现女儿身。”
又题写《停针图》道:
“绣到鸳鸯转自羞,支颐无语蓦低头。
最难位置是春愁,懒作珠楼情思柔。
暗挑宝鼎篆烟浮,湘帘闲煞小银钩。”
长德看了十分喜欢,交给毓英和玉香,并极力赞美王生写得工巧,别处心裁。
玉香私自对毓英说:“王生才学不凡,不是长久贫苦的人,我二人不嫁则已,嫁就要嫁像王生一样的人。阿姐何不偷偷让媒婆去示意王生,叫他来向阿舅提亲?”
毓英道:“阿妹真是神魂颠倒了!谁见女儿家求人做媒的?况且按旗人的惯例:汉人不位至侍卫提督,是不允许正式婚娶的,阿妹不知道吗?”
玉香心里痴想着王生,仍坚持要请她试一试,可毓英还是认为不行,然而,似乎对王生也很喜欢,心里也有意于王生。
玉香偷偷用簪子珥铛等贿赂花媪,让她转告王生,说要是事情成了,还有重谢给她。
王生当然心动,只是想家徒四壁,谁家肯把娇小姐放在泥涂中,因此,怀疑花媪实在开玩笑,说说好玩而已!
花媪却一脸认真地对他说。
王生道:“小生穷困潦倒,身无长物,哪里去找玉镜珍珠作聘礼!就是人家答应了,我也没办法迎娶过门啊!”
花媪道:“姻缘都由天定,成不成也不知道。人家痴女子曲意相求,想必不会没看到你的境况,或许人家愿意舍弃膏粱,而跟你吃藜藿也难说。姑且去试一试,要是不成,对你也没有什么损失啊!”
王生笑着道:“好吧,好吧!你就给我去问问。”
花媪去了,见到了长德和他的夫人。
夫人笑着道:“阿姥近来大忙,很久都不来了,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花媪当然知道怎么说话,笑着道:“可笑那王家小秀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看见你家英姑的娇模样,叫老身来作撮合山,这难道不是灰野鸡想攀结凤凰吗?”
这是玉香叫花媪来提亲的时候,先说毓英,因为她看出毓英也有意于王生,要是毓英能嫁给王生,她很容易就能嫁给王生,要是说的是她,她能嫁给王生,而毓英则不一定能嫁给王生,这是因为两人的身份不同,玉香是家里的千金,而她只是一个寄居者。如此,她们两人就违背了当年的约定,不能同事一夫了。要是实在不被允许,再顺势说她也不迟。
花媪先贬损了王生,但也不能只那么说,那只是个铺垫而已,接着又道:“小秀才虽然贫苦,然而才学品貌,都不是碌碌之辈,只是门第有点不相当而已。”
长德本也嫌弃王生贫寒,并且又违背惯例,就推却不答应。
刚好,玉香到来,想听听花媪怎么说,倚靠在夫人肘下。夫人抚摩着她的肩,玩笑着对花媪说:“我家玉姑倒是喜欢嫁有才学的人,并甘于贫淡,不嫌弃穷措大。带话给他,叫他拿聘礼来,当即就让他娶过门。”
花媪也笑着道:“要是玉姑肯嫁小秀才,也是一对大好伉俪;只怕阿舅疼爱,舍不得呐!否则,小秀才一双馋眼像猫一样,哪有不爱鱼腥味的?”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夫人也笑着道:“如此貌若天仙的人儿,难道值不上千两银子吗?他要是能拿千两聘礼来,立即就让他带去。”
玉香在一旁道:“舅母想是卖我吗?”
长德也在一旁笑着道:“也不必要一千两。只需要一百两,阿姥立即可以向他致意。只是煮字不能填饱肚子,玉姑他日吃糠秕,可不得怨怪我们啊!”
说说笑笑了好一会儿,刚好有客人到来。花媪也就走了,回去把情形报告给王生,也都知道对他的提亲,根本没有在意,没有认真对待,只是说一下好玩而已,根本就没有许婚的意思。
王生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
玉香把长德的话告诉毓英,毓英知道只不过是几句玩笑话而已,而玉香确是一心想着王生的人,对什么都充满幻想,哪里去体察其中的意思,却对此信以为真,痴痴地等着王生的消息,而好久都不见花媪带消息到来。
玉香叫人催促她来,想私自询问一下。花媪一见到玉香便摇着手说:“很难,很难啊!不要说你舅父舅母是说着玩的,就是真的,一百两银子,岂是穷秀才所能拿得出来的!阿姑不要再有什么梦想了!”
玉香心里一阵惆怅,像是丢失了什么东西似的,便病了起来,饮食锐减,时而清醒时而昏昧。请医师来诊视,请巫师来祷禳,也不见有效,反而变得更加严重。
长德夫妇十分担忧,毓英也只能哭泣,而想不到什么办法。一个月之后,玉香一身瘦骨嶙峋,奄奄一息,像是等着要死的样子。
没过多久,一吃药就呕吐。毓英守在她的身边,呜呜地啜泣。
玉香见旁边没有人,也哭泣起来拉着毓英的手说:“阿妹孤身来依附阿姐,蒙你厚爱,胜过同胞姐妹,没想到相聚只有十一年,半路就别离了。我的病,你也当知道,现今将死了,我也不必隐讳。王生眼下暂时贫寒,后面一定会大贵,阿姐要是能与他结上姻缘,请好好事奉他,我们姐妹本想同事一人,今生是做不到了,阿姐好好珍重,不要念及我这个薄命之人。”
说完,昏昏地闭上眼睛。
毓英哽咽哭泣,哭得连声音都没有了,只剩下低低的抽咽声。
花媪刚好来探望玉香,就和毓英私下商议,说已经给他们说成了,以此来瞒骗玉香,希望她心里一喜能好转过来。
花媪靠近床榻,抚着被子,说:“一个月不见,玉姑怎么病成这样了?”
玉香微微睁开眼来,见是花媪,便说道:“这时候,你来送终吗?寄语给王家郎,可以来凭吊一下。”
花媪道:“老身以为是什么病呢,阿姑的病是为了秀才吗?要真是这样,你的病该当好了。昨天秀才已凑足了百两银子,央请老身说媒来了。凭老身一张嘴,说得夫人已经答应了。只是你还在病中,须得等好了之后,再接收聘礼。”
玉香听了花媪的话,顿时清爽精神起来,从此,一天比一天好转了,家里人都在心里暗自欢喜。
毓英怕谎言泄露出去,让玉香听到,玉香一定又会病起来,心想不如将其中的情况告诉父母,就到父母跟前,向他们缅述事情的颠末。
长德听了,笑着道:“痴婢子也知道相思了吗?前面只不过说着玩的,怎么那般轻易相信了?”
这话被玉香听到了,愤懑地说:“这是终身大事,怎么可以随便拿来开玩笑?”
毓英怕她的病再发作,拿出自己私自储存的钱,得了五十两,叫来花媪,让她转交给王生,叫王生设法凑足一百两,再来提亲,父母该当不会有什么话说了。
王生知道这些事,唏嘘感叹说:“玉香真是我的知己啊,这番情义,怎能辜负。”就到各处亲朋好友那里去借,有点关系,能开口的,都走遍了,还是一两都没有借到手。
又是担忧,又是惶恐,也没有办法,就暂且叫花媪那五十两去订聘。
长德果然推却了。
王生更加窘急。
玉香听说阿舅没有答应,原先的病都还没有彻底痊愈,此时果然又发作起来,一连十天不进食物,就死了。 续聊斋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