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史徐澍,是广东阳江人,祖上原本也是世家大族。
可是,徐澍还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家里有贫寒,他母亲靠着纺绩得到一点,让徐澍读书,家中除了微弱的灯光,忽明忽暗地晃动,纺织机发出嘎嘎的声响之外,剩下的只是一片凄凉了。
刚好遇上了饥荒之年,一斗米就要上千吊钱,徐澍家里已没米下锅了。
那时候,徐澍是十六岁,就和母亲寄养在舅舅杨仁庵家,杨仁庵是开银铺的,获利丰厚,家里十分富有,生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长子叫杨琛,聘订了丁秀才家的女儿,次子杨珍,也聘订了富商人家的女儿,只是还没有娶过门,女儿许配给了何家公子,已捐纳得了通判一官。
杨仁庵见姐姐和甥儿来投靠自己,当然不能推辞,就打扫了南边的屋舍,让他们居住。
徐澍跟随杨家子弟读书,杨家子弟都十分顽劣,不喜欢诗书,他们喜好只有声色犬马,往往背着他们的父亲出去游荡。
请来教读的老师叫杨鉴清,和杨仁庵是近房族人,见徐澍器宇不凡,并且聪明好学,有意把女儿许配给他,只是还没有说出来而已。杨鉴清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生得端庄聪慧,杨仁庵十分喜欢,又是族亲,就让杨女拜在他的膝下,过继给他做干女儿。
杨女也时常居住在杨仁庵家,时常得到一些惠赠,家里的人也称呼她为“二姑”,上下的人也没有什么话说。只是杨仁庵的妻子,生性吝啬,相处得不是很融洽,在别人面前只不过虚以委蛇而已。
这年冬天,徐澍便得进县学读书了,这使杨家兄弟感到十分羞愧,继而对徐澍生出了忌恨。
杨鉴清十分欢喜,就请杨仁庵做媒人,要把女儿许配给徐澍。杨仁庵道:“你不嫌他家贫寒吗?”
杨鉴清道:“黄金自在书中。这孩子是池中之龙,有一天必当冲天而去。”就把女儿许配给了他。
借杨家南屋作为洞房,选择了吉日,就成婚了。
当时,徐澍十八岁了,读书更加刻苦,只是日常用度不宽裕,杨仁庵虽然时有馈赠,然而仰望着人家的施予,常有不到位的时候。
幸好岳父杨鉴清用所得到的收入,时常资助他们。
杨女擅于刺绣,有一双针神一样的眼睛,侍奉徐母又十分孝顺,对待丈夫又十分贤惠,因此,徐澍得以专心读书。
接着,杨家兄弟先后成婚,女儿也出嫁了。
来往的都是富豪贵戚,相比之下,徐澍就显得更加卑微了。
两位嫂嫂哪里把徐澍放在眼里,时常冷言冷语地讥讽,让人很难听得下去。
徐澍想搬回自己家去,可刚好发生了火灾,把他家的屋子烧成了一片瓦砾,回去不了,只得隐忍住下。
第二年大考,杨仁庵给了十两银子,杨鉴清也给了五两,并鼓舞他说:“丈夫贵自立,不要给他人笑话了。”
考榜发下来,徐澍被罢黜了,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杨仁庵见他没有考中,心里不是很欢喜,对他也渐渐地疏远起来。
杨鉴清则来劝勉安慰他,说:“功名只是迟早的事,上天一定安排好了,哪有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人会长久贫贱下去的呢?”
过了一年,杨仁庵就死了,杨家兄弟杨琛、杨珍对徐澍更是大加侮辱,两人的妻子尤其对他更是忌恨,对他们老是像看不惯的样子。对徐澍的馈赠当然也断绝了。
杨珍得了一个儿子,洗儿那天,贺客盈门,都是大户人家,礼仪十分丰富,光彩耀眼。
杨女拼凑了一点薄礼,和徐澍一同去,和他们比起来,真觉得寒酸了。
杨女上前拜见干娘,略微问候了几句,就向着别处说别的话去了。
杨珍妻子的婢女春兰尤其刻薄,和人一起检点贺礼,等到了徐澍,只有银佛、银锁各一具。
春兰故意看着杨女道:“二姑破费了,我家不需要这样的东西,何不带回去买一斗米充充饥肠!”
众人也都看着杨女,笑了起来,杨女感到无比羞愧,忍受着尴尬,一句话也不说。
等到宴请内眷的时候,纷纷有婢女老媪,来回奔走侍奉,而杨女却没有人来搭理。
徐澍则坐在堂下向北的席位上,和杨家族中的小孩子坐在一起,堂上猜拳劝酒,兴高采烈,哪里有徐澍的分。
徐母在家中,更是没有人来邀请一下。
徐澍不等筵席结束,就先逃跑走了,回到屋里,杨女也早已回去了。
徐澍恼恨地说:“对人如此厚薄看待,真让人气愤不平。”
杨女道:“人情到了今天,大多都是这样。只是担心你不能扬眉吐气而已。”
当时,杨鉴清已病好久了,没过多久就死了,家里没有积蓄,卖了他的房屋,才得办了丧事。
徐澍夫妇俩悲恸不已,下葬完毕之后,更加用功读书。
杨女挑绣常常到四更天,十分困倦了才睡下。
这年,徐澍也有了一个儿子,取名为喜生。杨家兄弟知道了,就把原来的银佛、银锁送回去给他,也不到家里去道贺。
徐澍有个总角之交叫舒梅卿,一向在外面做生意,连年亏本,就回家来了,探访到了徐澍,叹息说:“十年不见了,老朋友还没有直上青云吗?”
徐澍对着他唏嘘感叹,诉说向来遭受到的苦处。
杨女也出来相见,因为徐澍大一岁,就依儿辈称舒梅卿为叔。
舒梅卿检视口袋,拿出五十两银子来帮助他们。徐澍更加勤奋努力,常常通宵亮着灯火,在屋里读书。
第二年,又到了考试的日子,一分路费也没有,舒梅卿又给了他三十两银子,把十两给夫人做日用,剩下的就让他用来做路费。
准备进入考场参加考试了,徐母却忽然死了,徐澍得到了音耗,连夜赶回去。
家里四壁萧条,真是束手无策,幸好舒梅卿极力张罗,草草埋葬了徐母。杨家兄弟也没有过去看望凭吊,并且认为徐母的死,对他们的房屋不利,说了一些闲话。
邻村富室听说了徐澍的才名,想要延请他去做讲习,让杨琛帮他向徐澍传达一下他的意思,杨琛则说:“穷措大有什么才学,听到人家这样说,就相信了吗?”于是,这事就这样罢息了!
徐澍的儿子喜生买了一只小纸鸢,杨珍的儿子想要,就叫婢女到南屋来径直取过去了。
喜生走上去争夺,杨珍妻子刚好走出门来,批了喜生两巴掌,骂道:“小鬼子住我家的屋子,一只风筝都舍不得吗?”
喜生哭着回去告诉母亲,杨女懒得去计较,也就不搭理喜生,喜生哭得更加厉害,杨女才带着喜生过去,向他们索要。
杨珍也出来了,问是什么缘故。
杨珍妻子道:“儿子买了小风筝,喜生偷去了,春兰去取了回来,因此,他就哭起来了。”
杨珍恼怒起来,又批喜生几巴掌,鼻子流出血来,沾满了胸口。
杨女脸色大变,也不和他们辩说,就是说了,也是没用,立即抱起喜生就回去了。
徐澍见他们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欺负人,满腔怒火,要去找他们理论,杨女拉着他的衣服,把他拉进屋,立即关上门,低声对他说:“禽兽之人,不值得和他们计较。”
徐澍长叹一声,道:“这里还可以久住吗?”
杨女急忙掩住他的口,意思是叫他不要让他们听到,不要去招惹他们。
然后,帮奚生擦拭脸上的血迹,哄着他睡去了。
从此,杨珍和徐澍便有了嫌隙,遇到人就诋毁徐澍,见识浅薄不明事理的人,就相信了他的话,忌恨徐澍人也附和着杨珍,诋毁徐澍,而徐澍也和他绝交了。
只有舒梅卿往来如故,情义更加深厚。
有个居生尤其忌恨徐澍,有个观察使想要延请徐澍做书记,居生就流言蜚语中伤徐澍,事情本来要成了,最后又终止了。
徐澍听了,除了愤恨泣涕之外,也没有什么办法。
舒梅卿到来,对徐澍说:“你住在这里,就像行走在荆棘丛中。有个姓钟的人,很喜欢你的才学,交游也很广,只是远在山东,只要你愿去,我自当推荐你前去。”
徐澍连连答应了。
过了两个月,聘书送来了。
舒梅卿来给徐澍饯行,并对他说:“奋发就在此一举了。北闱将近了,服丧期满之后,该去参加考试。要是得到了富贵,可不要忘了我呀!你家夫人可住到我家去,我会时常周济,无用担心受冻挨饿。”于是,倾囊拿出二十两银子给他,以壮行色。
徐澍和他们分别,感到无比凄伤,杨女也对着他吞声而哭,不敢仰起头来看视。
于是,徐澍就上路了,杨女也搬到了舒家。
舒夫人十分贤惠,对待杨女很优厚。杨琛杨珍两兄弟妄自造谣,到处乱说,舒夫人只当做没听到一样,丢在一边去,依然优待杨女,从来没有什么隔阂。
徐澍上路之后,行李萧条,孤身一人,独自流落异乡。
一天,走到了临清县,风吹冷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屋瓦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在灯下看着自己的影子,倍感凄凉。 续聊斋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