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花村郭氏宗族,虽然都是农家,然而家族很大,而且每家家里都颇为殷实富有。
村里的村长名叫叫郭九如,生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叫郭春卿,是个儒生,整天哼哼唧唧地读书。女儿叫郭秋卿,刚十五岁,艳冶绝伦,向来也知道吟咏诗词,尤其善于打扮修饰,不屑于效仿村里村姑的装束,郭九如都爱如掌上明珠。因此,选择女婿颇为苛刻,郭秋卿一直到了破瓜之年,都还待字闺中,没有和谁家定亲。
家里雇请了一个舂米工叫范三喜,相貌颇为俊俏秀美,做事也很勤快,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郭秋卿有一次早上起来,给父亲郭九如煮莲子粥,取下墙上的火筒,把嘴巴放在一端,然后用另一端靠近火炉吹火,莲子粥煮熟了,准备捧着出去敬奉父亲,刚好范三喜也来煮芋头,也取下火筒,吹燃原先还没有熄灭的火。
然而,范三喜没有注意,取下火筒,就用嘴对着吹了起来,等把火吹然起来的时候,放下火筒,郭秋卿看着他,不觉捂着嘴嘻嘻地笑了起来,范三喜问道:“秋姑,有什么事值得这般好笑?”
郭秋卿笑得更加厉害,范三喜觉得没什么好笑的,看看自己也没有出丑的地方,心里很是疑惑不已,就再三询问,郭秋卿自己指着自己的嘴,向范三喜示意,转身就走了。范三喜过后那镜子一照,自己嘴上沾满了殷红的胭脂,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郭秋卿樱唇上的胭脂在吹火的时候,留在了火筒上,他没有注意,拿来一吹,就沾染上了。
然而,也怦然心动,心旌飘荡起来,以为郭秋卿对他有情了。
从此,凡是郭秋卿有什么事叫他做,范三喜在她面前表现得都十分殷勤卖力,郭秋卿有什么事招呼他,范三喜总是温柔婉转地回答。没有人在一旁的时候,范三喜常对郭秋卿做着各种暧昧的神态,说着阿谀奉承的话,郭秋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违逆主仆之分,反而感觉听着他的话很是受用。
范三喜对她是更加迷恋。
郭秋卿偶尔遗落了香帕在地上,范三喜捡起来一看,里面裹着两枚合欢橘,就想效仿翻墙钻穴之人,深夜去和郭秋卿相会。
因为,郭秋卿独自居住在一间房屋中,西边的隔壁就是储藏粮食的仓库,上面上有锁,范三喜偷了钥匙,打开了那仓库,然后拆开墙壁,就进到郭秋卿的房里去了。
郭秋卿正点着灯在刺绣,刚听到声音,以为是盗贼,等抬起来看见了范三喜,心里就变得一片温柔了,悄悄地问道:“你来有什么事?”
“我特意过来敬送香帕给秋姑。”范三喜一脸嬉笑地说。
“你胆子可真大?要是被主人知道了,恐怕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郭秋卿嗔怪着说。
范三喜在她说话的时候,已经靠近了她的身子,此时,一下把她抱在怀里,又是揉又是搓的,说:“,秋姑,可想死我了。”然后,单脚跪下,说:“秋姑,可怜可怜我吧!”
郭秋卿也已经心动了,就低低地低下头,范三喜见她没有责骂自己,反而表示默认,一把死死地抱住,鸾颠凤倒,兴起了一番云雨。
五更天的时候,郭秋卿把范三喜摇醒,仍然让他从进来的地方回去,并掩饰好,竟然也没有知道其中有事。
一天,郭春卿偶尔到妹妹郭秋卿的房里去说话,见床榻下有一张男子的汗巾,坠落在地上,向来就认得那时范三喜的,就问郭秋卿,说是从哪里来的?
郭秋卿道:“想是家里的小花狗误把它当做猪骨头,衔到这里来的吧,我也不知道。”
郭春卿始终有些怀疑,但是又不能决断,回去之后,就告诉父母,说:“阿妹年已及笄,该当早给她找个好夫婿。在家里要是发生了什么丑事,我当敲碎她的头骨,定然饶不了。”
郭九如道:“你妹妹向来贞静贤淑,你怎么突然说出这种怪话来,这不是很不吉祥吗?”呵斥他走开了。
过了两天,范三喜又到郭秋卿的房里,郭秋卿私自告诉他说:“你还觉得安乐吗?我哥哥已看到了的汗巾,显得很恼愤,假设事情暴露出去,恐怕你我都要没命了。”
范三喜也惊惧起来,说:“那这该怎么办?”
郭秋卿道:“我已筹划好了,我箱子里也有不少私房钱,并且有哥哥的衣服在这里,何不就今晚换上男子的装束,盗取家里的骡子,打开后门逃跑!只是遗恨没有一处落脚的地方。”
范三喜道:“这不用愁,我有个姨妈在邗江,一个人寡居独处,我们完全可以去投靠她。”
郭秋卿听了,欢喜起来,就把头发束起来,洗去脸上的脂粉,穿上深色衣服,戴上高帽子,一双小脚,也藏到靴子之中,对着镜子看了一下,居然真的成了一个美男子。
范三喜就装扮成仆从的样子,和郭秋卿把屋里的钱财席卷一空,骑着骡子,一起逃走了。
天都还没大亮,郭九如清晨准备起来了,就听到奴仆来报告说:“后门无缘无故地自行打开了,然而,并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只是厩里的骡子不见了。”
郭九如大为惊诧,急忙起来查看,又知道舂米工范三喜已逃走了。
夫人走到郭秋卿的房里,看见一片狼藉,钿钗等随意丢弃,箱子也七零八落,郭秋卿也已走了。
郭春卿听了,认为自己预料的没有错,正准备骑马追上去,把他们抓住。
郭九如急忙拉着他到没人的地方,告诉:“把他们追回来,也只不过徒增家门之丑,何不任由他们逃去,只当做没有这个女儿就算了。”
范三喜带着郭秋卿走了四十里,天开始亮了,向东走抵达的城邑,人家家里的早餐都还没煮好,就穿城而过了,刚走出东边城门,一路悠悠地向扬州进发。
晚上,又到了东孝子里,双双住进了旅店中,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就又上路了,郭秋卿正扬起鞭子准备和范三喜说情话,忽然有一个老叟戴着一顶斗笠,骑着一头驴子,迎面走来。
接着,慢慢地靠近了,正准备擦肩而过的时候,老叟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着骡子背上俊美的男子,感觉似曾相识,凭恃着自己是个老者,也不怕什么唐突,立即用鞭子梢头挑落郭秋卿的遮风的帽子,帽子坠落到地上,庐山真面目也显露出来了,老叟大声呼喊道:“你不是郭秋卿吗?现今准备到哪里去?为何装扮成男子?”
老叟的话还没说完,而骡子面前牵着骡子带路的男子早已丢下绳索,逃跑了。
这老叟是谁?是郭九如的好友方先生,方先生向来和郭九如很是和善,三年前,方先生在稻花村坐馆,教授蒙童读书,时常和郭九如来往,喝酒闲话,郭秋卿也时常在旁边,那时候垂下的头发刚好盖到额头,穿着弓形小鞋,窄小的衣服,不时地应答大人的谈话,显得惹人喜爱,方先生曾叫她为干女儿,因此,才认得她娇丽的容貌。
方先生见那牵骡子的少年无端逃走了,就叫自己的侍从过去,给郭秋卿牵着骡子,然后,带着她回自己家去,并让郭秋卿和自己的夫人一起睡卧,也绝不过问那牵骡的少年是谁,要到哪里去?
只有急忙派遣人去把郭九如招来,说:“有要事相商,不当面说,说不清楚。”
第二天,郭九如果然到来了。方先生染上蜡烛,摆上丰盛的筵席,找到郭九如,并显得十分豪畅。而郭九如却面带忧愁,时时唏嘘叹气。
方先生问道:“秋卿儿还好吗?”
“和原先一样。”郭九如简单地回答。
“现今该当学做嫁衣了,怎么还如原先一样娇憨耍赖,无所事事呢?”
郭九如默默地低下头,好像有什么话难以出口。
方先生又详细地询问,郭九如才悲伤地流下泪来,说:“小女不幸,已经在这个月夭折了。”
方先生点头微微发笑,好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样。
郭九如更加感到惶恐,就屏退从人,低声对方先生说:“承蒙先生错爱,与我结为至交,实在不敢隐瞒,只是小女不肖,实在让人难堪,难以说出口来。然而,先生也听到有关的事了吗?”
方先生才把路上的遇到的事告诉他,并略微描述了一下那牵骡少年的模样。
郭九如听了,脸色大变,说:“是了,少年是家里的舂米工范三喜,做下猪狗不如的事情,真想抓住他才甘心,请你把*女交给我,先叫她不得好死。”
方先生笑着说:“我携带着她回来,正打算为你遮盖这件丑事,立即招你到来,怎么能忍心看着你戕害了她的性命呢?我再三给你筹划了一番,请你先回去,准备一口空棺材,全家人假装悲恸不已,抬着去埋葬在高处,骗人说秋卿病死了,这样做只是为了掩饰族党邻里的耳目,也算得一个好方法!事情完毕之后,你又立即到来,我再交给你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郭九如向他叩谢,并恭敬地接受了他的意见。立即回去,按照方先生说的去做,果然十分隐秘,也没人在旁边猜疑说闲话。
奴仆婢媪等得到郭九如的恩惠,也不忍心播扬出去,即使偶尔有人说:“秋姑怎么忽然就暴病死了呢?”也是疑信参半,都没有确切的说法。
等郭九如又到了方先生家,方先生早已给他准备好了一辆车子,和一个仆人,一个老妪,对他说:“带着秋卿带扬州去,卖给富商大家作为婢妾,豪门深似海,谁能知道这事的来去呢?长相美艳而价钱低廉,最容易卖得出去,你可以脱手就回来了。”
郭九如感到无比惆怅,带着郭秋卿走到了雷塘,居住在刘媪家中。郭九如起身坐卧,只是愁苦叹息,老媪说:“看先生的面目举止,想也是个好人家,为何如此忧愁呢?”
郭九如道:“父女准备别离,怎么不悲伤?”就算女儿再怎么不肖,终归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郭九如心里既是痛心更是舍不得,所以才愁苦悲叹。
刘媪道:“究竟因为什么事,让你们父女骨肉分离?又将要到什么地方去,而要远远分别呢?”
郭九如当然不愿说出其中的事,只得说谎:“实在是因为讼狱牵累,不得不把女儿卖了,偿还债务。”
刘媪听了,也感到惊骇不已,接着又大声说:“这样一个美人儿,把她卖出去,先生真是忍得下心啊!”接着,又道:“虽然这样说,要卖多少钱两,能说给我听听吗?”
郭九如道:“村里俗家小女儿,不会雕纹刺绣,也不会弹奏琴瑟琵琶,不懂得文墨,只不过能烧火煮饭,缝纫洗衣,像寻常人家的夫人,怎么能卖高价呢?要是能得两三百两,就算是好价钱了。”
刘媪审视思索了好一会儿,说:“老身二十多岁就守寡了,老来没有一个子嗣,也时常为此感到悲痛。要是能得你的女儿作为我的女儿,将来找到一个好女婿,掌管家务,该当不止是安慰眼前情景的事,老身也有个有个倚靠了。要这点身价,在富商大家一点也不算多,然而,对老身来说,则是昂贵之价了,就请先生方便一些,我出两百两立下字据,卖给我,可以吗?”
郭九如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也觉得把女儿留给她,不会吃苦头,因为刘媪是个苦命之人,能有一个女儿,还不好好对待吗?就对刘媪说:“如此甚好。”即使二百两也不要了,接着九岁刘媪说:“我的女儿,就是你的女儿了,也不必立了字据,钱财也暂且留在你家,我还要到九江去,事情办完之后,我再来当面领取。”
第二天起来,和郭秋卿分别,郭秋卿只是嘤嘤啜泣,伤心得说不出话来,只勉强说了一句:“烦请爹爹带话给娘亲,恐怕终身没有办法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了。”
郭九如也是伤心不已,眼泪早已不由自主地大颗大颗地流了出来,只是面对着女儿,仍然是一句话也不说,也要得表现得像是与女儿决裂的样子。
郭九如摸了一把眼泪,立即坐上马车,带着仆人老妪走了。
刘媪得到了郭秋卿,真把她当做自己亲生的,郭秋卿也十分的孝顺,事事都得刘媪怜爱。
私自询问郭秋卿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被父母弃掷?郭秋卿只说家里贫困,可刘媪总觉得有些不相信。 续聊斋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