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答应了我的求婚。
但这场婚礼还是没能如期举行。
决定第二天与何道长商量婚事,可夜里聊到太晚,第二天冯大愣与许茂林一直没起床,我正在门口喝茶等待,烧饭回来的阿美嫂子对我说:“初一,袄玉姑姑回来了,在师父屋里。”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等冯大愣两人起床在过去,否则我一个人见袄玉,颇为尴尬。
一个小时后,我幼年在牛头寨认识的朋友,那位丑陋的小赶尸匠阿吉跑来,满脸慌张,嚷道:“初一,不好了,你师父他。。。他不行了。。。”
我一把抓住阿吉,惊骇道:“怎么回事?昨天夜里还好好的。。。袄玉姑姑不是回来了么?她不是给我师父找药去了?”
阿吉结巴道:“我我我,我也不知道,我是过去接我师父的,他和袄玉姑姑在你师父房里说话,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师父阴着脸出来说,你师父不行了,让我赶紧通知你们。”
阿吉的叫声惊扰了屋里仍在做梦的两人,冯大愣和许茂林连衣服都没穿好,赤着脚跑出来,向阿吉问了两句,便拔腿向何道长的竹楼跑去。
竹楼外有不少人焦急等待,有我认识的朵朵的亲戚,剩下的素未谋面,我们分开人群冲进屋里,牛头寨的族长阿大冲我点点头:“初一,你们来了,看看你师父吧。”
说完,他大步出屋。
除了一早便来帮忙的朵朵文静几人,屋里还有一对老头老太太,自然是几年未见的赶尸匠秦老司还有袄玉。
秦老司蹲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抽着旱烟,我们进来也没有表示,只是满脸忧愁和不忍,往向床上的何道长。
袄玉则趴在床边哭泣。
再看何道长。
一夜过去,原本只显苍老,精神不佳的何道长,整个人严重虚脱,赫然一具风干了的木乃伊的形象,全身的水分蒸发了似的,只剩一张皱巴巴的老皮包着骨架子,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便是两个深深塌陷的眼窝中,还有半点黯淡的眸光,而他看到我们进来,竭力扭头想要将脸转向我们,脖子处却发出低沉的咔咔声,好像一件快要报废的生锈机械。
谁也没想到一夜的时间,何道长会变成这副模样,我们当场呆住,直到他低沉沉地唤了一声:“初一,师父不行了。”
虽然在叫我,却是许茂林先做出反应,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声惨叫后,扑倒何道长床边,哭嚎道:“怎么回事?这到底怎么回事?”
何道长那枯槁的形容,空洞的嗓音,让我脑浆变成了浆糊,做不出任何思考,傻愣愣的走到床边跪下,便发现何道长露在被子外的右手轻轻颤动,似乎想抬起来。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掌中一片冰凉与坚硬,就好像握着一只白森森的嶙峋的手骨。
鼻头一阵酸楚,眼泪不由自主的冒了出来,我看向何道长,委屈又费解的向他哭诉:“师父,昨天还好好的,怎么。。。”
我说不出话,心头的酸楚让我只想不顾一切的哭鼻子。
何道长养养力气,嘴角的老皮向上挑了挑,似乎想挤个笑容安慰我们,我又察觉他的手在我手中轻轻用力,赶忙将他握的紧了一些,便听他轻轻说道:“傻孩子,不哭了,师父要死了,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
说完,他转动眼珠,依次扫过屋里的每一个人,用眼神向大家告别,而每个人都看出何道长要死了,可直到他口中吐出死这个字时,大家伙才仿佛真正意识到他将要离去,一瞬间,哭声大作。
我紧紧攥着他的手,汹涌的眼泪快要让我看不清他奄奄一息的模样,我挣扎着向他哭喊:“师父你别死,我不想你死,你再坚持几天,我一定有办法救你。。。”
时间快到了,何道长的声音清晰稍许,是回光返照,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笑意:“死有什么可怕?初一,别怕!”
我不怕死,可我就是不想他死,我向他喊道:“我不怕,可是你死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一刻,何道长的眼眸恢复了以往的神采,刹那间变得无比清澈,他深深凝视我,脑袋微微抬起,似乎想要坐起来,脸上也能看出些许笑意,可那两声笑还没发出,便见他后脑勺明显一沉,又沉沉躺在床上。
眸光飞速消褪。
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两颗无神的眼珠子直勾勾对着天花板,口中用那渐渐低微的声音,喃喃道:“见不到了么?别怕,这辈子而已。。。”
何道长死了,他在许茂林一声凄厉的喊叫中,彻底死去,死前定格在他脸上的表情,寻常人难以察觉,因为皮包骨的模样,很难做出任何表情。
但我是他最疼爱的徒弟,我觉得他脸上流露出一丝茫然,一丝疑惑,一丝解脱,还有一丝怜悯,这种复杂的神情,便是何道长一生的概括。
他是个好人,帮了许多人,却从未考虑过自己为什么而活,我在他离去的那一瞬间便伏在他身上痛哭,但脑中不是空的,过往与何道长生活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随着悲痛一齐涌上心头,这才发现那几年里,他总是忙忙碌碌,忙着教我本事,忙着救徒弟的命,忙着给别人驱邪治病,但他降生在这个世界的原因,并不是为人民服务吧?
他就这么死了,匆匆叫我们上山,说了很多话,嘱咐几件事,便在我们谁都没有反应过来之际,仓促的死掉,而他离去当天的夜里,挟裹着冰碴子的小雨轻扬,屋里屋外一样凉。
丧事办在山里,原本我想扶灵入川,让何道长落叶归根,但袄玉执意要何道长留下,待她死后合葬。
我很烦她,因为她说何道长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
她不能阻止我带着师父离开,但冯大愣说,师父生前有交待,就葬在山上,葬在他大师兄旁边。
我听从师父的遗愿,但冯大愣说,师父另一个交待就是要丧事的一切都听从秦老司的吩咐,而秦老司要火化何道长。
他们苗人都不火化,凭什么火化何道长?
我和许茂林抵死不同意,秦老司拗不过我们,只好在何道长死后第三天的夜里,将我叫到他的竹楼中,说出必须火化的苦衷。
也就是何道长的死因。
“你师父被僵尸咬了,就是和大愣回五寨营的那一次,具体怎么回事,他没跟我们说,总之他对付那个王来泉和另一具女尸的经过,并不像他说的那么轻松,听他话里的意思,应该是大愣出了什么差错,把他拖累了,错已铸成,他怕大愣自责所以瞒着不说,你师父能撑到见你们最后一面,是靠服毒药,以毒攻毒,你要不信可以剖开他肚子看一看,五脏六腑都烂成棉絮了。。。初一啊,我和你师父几十年的好朋友,我也不想他死后连个全尸都没有,可他被僵尸咬了,不烧不行啊,你就听老司一句劝,烧了吧。”
我呆若木鸡,打死也想不到何道长始终不肯说的病因会是这样,而他死后才得知,我对冯大愣提不起半点怨恨之心,整个心都被悲哀占据。
我希望何道长留个全尸,但我更知道以他的性子,绝不希望死后变成僵尸。
“烧了吧。”
头七当天,一片漆黑浓烟在牛头寨后的空地上飘起,即便我们都在脸上蒙了湿布,事后依然头晕目眩,反胃恶心,也不知何道长为了对抗尸毒所服的药究竟有多毒,更不知他在这毒性的折磨下承受了怎样的痛苦,道不尽的千言万语汇聚起来,不过两句话。
人世间少了何立,牛头寨多一新坟。
冯大愣对山外的事没有兴趣,留在山里为何道长守墓,我们在山上盘桓几天,黯然下山。
这一趟没了师父,却失而复得了女朋友,文静让我继续去北京陪她,我以装修房子为借口拒绝了,虽然我俩破镜重圆,可那天领初二离开时,我被怒火烧没了理智,可把她家人骂了个遍,连她姥姥姥爷都骂了句为老不尊,光知道生不知道教。
我是不会主动见她家人了,何况她家人也未必想见我,所以我让许茂林很隐晦的提醒文静,先回去探探风声,要是可以的话,请他老爸给我来个电话,起码给我个台阶不是?
为什么不是我给她家一个台阶?因为我骂的虽然难听,可也没骂错呀,卖我妹妹的事还没完呢,必须给个交代!
就这样在家里呆了下来,每天奶奶孩子,看看何道长留下的道书,日子过得倒也温馨,直到开春后,三叔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
头一句话便用命令的口吻,让我去马来西亚找他。
我问他:“去干嘛?”
他语气不善:“你来不来?”
这种说话的方式,我也火了,找到初二后我心里委屈,最适合倾诉的人就是三叔这位长辈,可我将初二的事情编成短信发给他,耗子都能吱一声,他连个屁都没放,何道长去世,我也给他发短信,他依然装死,现在莫名其妙打个电话,还对我吆五喝六的,泥菩萨也有火。
我都没回话,直接把电话挂了,他也硬气,愣没给我打,反倒是当天夜里许茂林跟我说:“师兄,你家老三给我发了个短信,说是把什么万鬼之鬼扔到马来西亚一间房子的厕所里了,你要,就去取,不要就算了。”
万鬼之鬼,那不是龙婆平多给我做的佛牌? 头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