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升
沉默,沉重的沉默。
江博宇伏在桌上,身子微微颤动。
这样惨烈的结局,无论如何,是不能原谅自己的吧。
可是,不能原谅又怎么样呢?那个死去的爱人,再也不会回来。
我悲悯的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痛,应该更甚于我,同样是失去恋人,我还只是背负着求而不得的思念,他却是背负着无法饶恕的罪责。
他应该恨死了自己。
可是,有什么用呢。
我重重叹息一声,幽幽开口:“博宇,已经过去了。”
没有回答。
又是好久的沉默,他的身子不再颤动,他似乎平静下来,他抬起了头,勉强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对不起,缦殊,我失态了。”
“没关系,我能懂你的心情。”
“谢谢。说出来,我好多了。”
“如果可能,还是要给自己一个机会,即便无法忘却,可也不能一直拿这件事折磨自己。”
“我不是折磨自己,我只是已无法过回过去那样的生活,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依旧像个公子哥一样喝酒、泡妞、挥金如土,继承诺大家业?我做不到。”
“可终归……”
“好了,缦殊,我们不谈这个了。今晚约你来,是想让你听一首曲子,而这个故事,是这首曲子最深刻的背景。我作这首曲的那天,是她去世六周年的忌日,当时心里有太多情感喷薄而出,想要埋葬过去,想要开启未来,因为,这两年来,有一个人,慢慢的慢慢的走进我干涸的心田,我原以为那里从此一片死寂,但现在,却又像注入了清泉,渐渐活了过来。”
我心里一动,隐隐明白他暗示的是什么。
“我先弹曲子给你听吧。”江博宇放下酒杯,走向钢琴。在试了几个音后,一阵压抑而哀伤的音符流泻出来,带着罪的思念,爱的痛苦。随着江博宇手指的跳跃,音符越流越缓,越流越缓,压抑的、沉重的,像要凝结了一样,我心揪成一团,我一度以为,所有的一切,都要停在这里。那个男人,他大概永远也无法饶茹自己,他要在这无法回头的错误前一直伫立,一直伫立,直到生命尽头。
然而没有,仿佛一缕阳光穿透黑暗,仿佛一缕活水注入死潭,音符又开始缓缓流动。尽管流动得那样徘徊,迟疑、缓滞,可依旧是向前了。
音符时慢是快,像一颗矛盾纠结的心。
阳光越来越多,活水越来越多,黑暗被驱散了,尽管还有阴影;涟漪泛起来了,尽管只是微澜。一颗死去的心,似乎,慢慢的,慢慢的,活过来了。
然而那矛盾和纠结,却更甚了。死潭和活水,黑暗和光明,谁也不肯输给谁。
忽然,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个激昂的高音拔地而起,那灵活跳动的十指,像是神奇的魔术手一样,用力一扯,扯出万丈光芒,用力一推,推起波浪涛涛。
活过来了,一切都活过来了。
音符流畅,带着解脱的欢喜,带着憧憬的快乐。
是要奔向明天。
是要奔向明天。
一曲终了。
江博宇坐在钢琴前,怔怔的,一动不动,犹没从余韵中回过神来。
我安静的看着他。
我记得他说过,这首曲子是他最真实的心态,摒弃了所有华丽的技巧,只用情感说话。若是如此,他在曲子的后半段,做的那个决定,表现的那种快乐和欢喜,便应该是他的心境。
可是,是吗?
他看起来依旧如此忧伤。
我走过去,和他一起坐在琴凳上,手指在琴键上飞舞,奏出那段转折的音符。
果然如我捕捉到的一样,表面的流畅里,有一种生硬和涩重。
这个男人,他是要自欺欺人吗?他以为他有明天,可事实上,他的昨天从未过去。
“博宇,有的事勉强不来,只能靠时间,一个六年不行,就用两个六年。”我说。
“不,我已经决定了,就像那个高音。”
“可那不是你的真实情感。”
“为什么不是?缦殊,你知道我自认识你以来,心境的变化吗?”
“嗯?”
“第一次见面,你以一种古典的气质,又以一首纯净的曲子,打动了我。让我经年不动的心,微微一颤。在随后的交往里,你又以你的坚韧,你的善良,你的敢于承担,一步一步走到我的心里。你和我有过一样的痛,可是,你比我勇敢,哪怕在遭受太多的磨难和艰辛,依旧以积极的心态对待生活。你从不退却,也不逃避,你就像阳光和清泉,注入我心田,给我以活力,缦殊,你就是我的希望。”
最后一句,是热切的倾诉。
我手在琴键上拨拉出一串混乱的音符。
待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空气中。
我低低的说:“博宇,你喝多了。”
“喝多了吗?”江博宇笑得心伤,“我早料到是这样,不过,总不甘心啊。既然你已经闯入我的生活,却又就这样单方面的宣布转身离去,总让我不甘心。所以,我想用我的方式,来做一次挽留。尽管结局我早料到,但若因此就放弃,是不是太过懦弱?所以,缦殊,我想勇敢一点,哪怕是失败。”
“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你只是随自己的心。”
“博宇,其实,感情方面,我其实响应不了任何人,不管是你,还是顾先生,甚至,段公子。”
“你真的不爱段公子?”
“我只是迷恋。”
“迷恋?”
“是,因为……”我住了口,“博宇,我不想再谈这个话题。这是我心里的伤,一旦说起,总免不了痛。”
“那就不说。”江博宇声气格外温柔,“缦殊,我们还是回到音乐,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我想听你最开始谈给我听的《月夜》,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笑,略略酝酿一下情绪,便在琴键上按下第一个音节。
《月夜》行云流水从我指尖流出。
我心里的忧伤渐渐淡了,用来伪装的壳也卸了下来,我仿佛又回到那朦胧青春的时代,我和我心爱的男孩,在月夜里,合奏一曲天籁之音。如此美好,哪怕一生,只有这一段记忆,便亦足够。
江博宇在我弹到后半曲时,和了进来。
我一时有点恍惚。
时光在倒流。
曲子即将结束时,江博宇的和音停了,我感觉腰间一紧,接着,一个温暖的湿润的吻,落到我的脸上,我一惊,琴音戛然而止,我抬头去看身边的人。
一张脸朝我俯过来。
我本能的用力去推。
然而没用,我整个人被牢牢的抱住,我的唇被吻住,近乎霸道的吻,让我头脑轰的一声。
是因为江博宇的出其不意,还是因为,嗯,我似乎听到门砰的一声响。
我眼角余光朝门口瞟去。
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面色是不可置信的惊愕。
不,不是一个身影,因为还有另一个身影,也在下一秒出现在那里,只是后者的表情,咋一看也是不可置信的惊愕,但若是细看,恐怕能看出更多的东西。
可惜,我已没有心思去研读。
我用力推开江博宇,一脸赤红。
“缦殊……”是江博宇叫。
“缦殊……”是段煜成叫。
“缦殊……”是江蓝叫。
有那么一刹那,我头脑一片空白。
我近乎茫然的看一下江博宇,又看一下段煜成,还有紧挨着段煜成的江蓝。
段煜成的脸上,惊愕已经过去,剩下的,是不可遏止的愤怒。
但他显然在强压着这份愤怒。
他大踏几步,走到我的面前,大手一伸,命令道:“跟我走。”
我身子一动,想要站起来。
但江博宇手往下一沉,用力拉住我。
我回头看他。
他眼里有哀求的神色:“缦殊,留下。”
“霍缦殊!”段煜成几乎要爆发。
江蓝走过来,她扯扯段煜成的衣袖,像是要为我辩解,却又更像是火上浇油:“段公子,你别这样,缦殊和哥哥,他们在淑媛时,感情就一直很好,他们都喜爱音乐,经常一起合奏,他们还一起去见了妈妈,他们……”
“够了!”段煜成喝止了她。
“段公子……”江蓝委屈的要哭了。
“这就是你今晚千方百计让我过来的理由吧,江蓝,别把我当傻子。”段煜成声音有种说不出的阴寒,他又向前一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走。”
我被他拉得站了起来,趔趄向前几步。
“等等。”江博宇出言阻止。
段煜成不屑的看了他一眼:“这是我和缦殊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你这么自信,你为什么不问问缦殊的意思。”江博宇悠悠的说,气定神闲的模样。
“我……”段煜成看他如此自信,不由疑了几分,问我,“缦殊,你走不走?”
我脑子因这突变而留下的空白渐渐填上了应有的内容,不,它现在更加清明。
原来是早就为我布好的局啊。
难怪,那首《潮升》,会让我生出如此之多的疑窦。
连一直陪在身边最温暖的人,原来,也是不值得信任的。
我的内心,一片悲凉。 深圳爱情故事4暮色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