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溪手脚冰冷，整个人宛如置身无尽的冰窟之中一般。

　　寒冷，无助，不停下坠。

　　尽管已经多年未曾亲近，可与父亲过往的点点滴滴，逐渐涌上心头，一幕幕，都如此清晰。

　　“不可能吧，这怎么可能呢？一定是假的啊……”她口中不停念叨，双眸空洞无神，泪水在眼眶里不住打转，仿佛希望能被人突然打断，告诉她这一切都只是个玩笑。

　　但是没有。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大家同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甚至就连呼吸声都几乎已经听不到了。

　　仇恨与悲痛交替滋生，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她只觉得眼前发黑，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疼痛无比。

　　就在眼前要彻底被黑暗笼罩的时候，一双手从头顶伸了进来，紧紧地拉住了她。她抬头看去，见夫君庄默正在眼前，虽然同样满脸泪水，可表情坚毅，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抿紧了嘴唇，用力地将自己拖拽出这黑暗的深渊。

　　在他背上，伏着他们的女儿若儿，正拿满是期待的看着她。

　　她使劲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疼痛让她重新清醒过来，尽管泪水怎么都控制不住，可双眼却重新回复了神色。

　　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沉沦于悲伤的时候。越是这样，她便越要为风家，为夫君女儿做些什么！

　　此刻八个人都已经围着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在正式开始交换情报之前，司徒非便当先开口，告诉了另外四人风老爷子的死讯。其余的信息，也跟着简要提了提，但他并没有把握，有人把自己后面的那些话听进耳朵里去。无论是嘉儿的计谋、风无敬与南宫一堂的对决、马伯云的死，叶明寺的大战还是风一荣的介入与陨灭。

　　这些跟风老爷子的遇害相比，着实都太过无足轻重了。

　　只有宫羽亭和秋枫听到嘉儿接管明水林时眼神中纷纷闪过一丝亮光，满是嘉许地看着她，可后者却并没有消受的意思。

　　无论如何，她都觉得叶明寺大战的失败应该归结于她的天真与缺乏经验。可偏偏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有过任何怪罪她的意思，每每提起，都只有夸赞，称其年少有为，进退有据，小小年纪，着实有大将之才。但越是这样，她便越不好受，刚刚尽管只是听到司徒非机械简略地复述了一下那场恶战的过程，心中便已经觉得压抑得无法承受。

　　或许，这场明摆着会一败涂地的仗，太过仰仗于偶然因素的仗，本就不该打的……

　　她拼命地克制着自己，可还是不住地颤抖着。

　　如果可以的话，她好想大哭一场，可却又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哭的资格——就连刚刚得知自己父亲惨遭毒手的五姑娘也在拼命忍耐，不是么？

　　忽然，嘉儿感到自己肩膀一沉，见是坐在自己身旁的风无敬。

　　“丫头，你听好了，把明水林交给你这件事，几乎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之一，而且你也完全能胜任这个位子。这场仗，虽然我们输得灰头土脸，损失惨重，可至少，我们让他们知道了，我们风家人，绝不会任由他们骑在头上。无论怎么样，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事，都会格外当心。这就是这场仗的意义！”

　　嘉儿再也控制不住，哭出了声。

　　风灵溪也伸出了手，轻轻地拍打着嘉儿的手背。

　　嘉儿抬起头，看到同样满脸泪水的风灵溪，瞬间便又感受到了另一股悲伤。而就连她自己也无法知晓，这些悲痛究竟为何如此猛烈，所有的克制和分寸感毁于一旦，所有的情绪和泪水一起冲垮了堤岸，一泻千里。

　　“不错，你是我们这些人里最为弱小的那个，但正是因为你的柔弱，才会不由自主地替没有力量的人考量。所以你的战略未必是最有效的，但一定是牺牲最少的。我们面对那个组织，不可能全身而退，从宣战的那刻起，所有人都做好了付出自己生命的准备。不，应该是从他们上岛的那刻起。无论我们做或者不做，都免不了要惨遭毒手。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必须要守护它。”风无敬说得铿锵有力，“而且，我能看得出，我的那些兄弟们，尽管都灰心丧气，甚至一蹶不振，但对你，都格外的信任和依赖。我当初把明水林交给你，本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临危受命，还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个奇迹了。丫头，你太勉强自己了，没有你当时选择主动出击，只怕他们也会选择把整个明水林都折在里面。”

　　司徒非点了点头，道：“不错，纵然我从始至终都不同意起这场正面冲突，但这时也不得不承认，对于组织的癫狂，着实是我认识得还不够，在那种情况下，他们居然只派出了冯大将军一人镇守，诱敌深入后，尽数歼灭，对自己人都能到这个地步，对旁人便更不用说了。说起方略的制定，我觉得，换作是我的话，也并不能做得比你更好。”

　　坐在一旁的隶书瞪大了眼睛，有些无法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在他的印象里，几乎从来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比这更高的评价。隶书太了解他了，知道这就是他心中所想，并非出于权宜和气氛——不然他也不会不加掩饰回寰地就将风老爷子的死讯告诉庄夫人——是以在他那里，是真正认可了嘉儿，和她所做的一切。

　　当然最让隶书吃惊的，还是此刻自己的主子和苏清明坐在了一个桌子上议事。

　　其实司徒非也并非没有任何考量，从一开始，他便看出了嘉儿的纠结和困扰，知道就算抛开她本身的困境不谈，就算是单让她来宣布这种残忍的消息，她着实也开不了口，不知道要拖上多久。而接下来所有人要商讨的事，全部都是以这件事为基础，不提它的话，后面的一切都无法继续。

　　自然秋枫、苏清明、宫羽亭和风灵溪四个人都备受震撼——或者应该说，秋、苏、宫三人是震惊，而风灵溪更多的是悲痛与无法相信。

　　人在面对自己无法承受的事实时，第一反应总是否认。

　　今天晚上，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里，只有她和风老爷子的关系最为亲密，对旁人来说，风逸行更多地代表着的是一种信仰和标识，而对于风灵溪来说，他是她的父亲，是陪伴她长大，教她识字习武的一个活生生的人。

　　司徒非也明白其中道理，所以沉默了很久，给了她充分的时间悲伤。

　　但风灵溪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坚强很多，反而还反过头来安慰了嘉儿。

　　明明她才是最难过的那个……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方才那番拼死一战，不知不觉之间，自己也被彻底地卷进来了，只怕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了。

　　其实和风无敬是类似的理由，原本后者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但很快便明白，覆巢之下无完卵，他们真的端了御剑庄的话，天下都会彻底大乱，风无敬的明水林和他所在的江湖，只不过是距离上的远近带来时间上的差别而已。

　　交谈还没开始，便就这么陷入一时的停滞。

　　听到风老爷子死讯的那一瞬间，就连宫羽亭都怔住，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像被一只大锤砸中胸口，感觉整个人连气儿都喘不上来。

　　风无敬叹了口气说道，“现在御剑庄已经启动了御鬼令了，想必今晚一过，风灵钰便能做好了正面作战的全部准备。但问题在于，那组织直到现在，在岛上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却还没有要露出水面的意思，如果他们继续潜藏在岛上的人群之中，单靠御鬼令的力量，只怕是完全使不上力的。”

　　“也就是说，就目前的形势看，想要就某一特征而抓出组织中的人，依然无迹可寻是么？”苏清明问道。

　　司徒非点了点头，道：“我们在方才那一战之后，查看了组织中人的尸体。虽然没有几个人，但依然没有找到明显的特征，没有纹身，没有记号，衣着普通，他们凑在一起，彼此之前完全看不出有何关联，隶书认出了其中几个人的相貌特征，猜想这几个人大概是什么门派帮会，依然没能找到共同点。但偏偏，这些人就是隶属同一组织。他们就像水滴一样，滴到了井里，隐去了痕迹。我也很好奇，组织是用什么样的方法，一层一层传达指令的，总不能是把所有人的长相都记住吧？”

　　“如果搞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他们的来历，只能被动地追着他们跑，永远都没有办法有效地抑止。更不用说什么克敌制胜了。”风灵溪道。

　　“你们那边，查到了什么吗？”司徒非问道。

　　苏清明和风灵溪同时摇了摇头，后者将码头上发生的一切也简单地说了一下，另外四人听后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们面对的，究竟是群什么人啊……”风无敬甚至愁得笑了出来，“居然连这种怪物都能弄到手！”

　　“船舱里想必还有几只，再来一遍，我可没有能杀了他们的信心了。”秋枫低声道。

　　虽然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可众人看的目光明显变了味道，即便宫羽亭和风灵溪当时亲眼瞧见，但也跟其他人一样，要充分理解眼前这个看上去还有些瘦弱的年轻人居然把一只将近四倍身高的大猩猩杀掉了，还是有些难度。

　　不可避免地，他们对鬼才狂刀，又有了新的理解。

　　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里，再教出来一只这样的怪物……

　　“不管你有没有把握，你都是我们中间唯一有可能杀掉那种玩意儿的人。”司徒非苦笑，“果然怪物还是需要怪物来收拾。”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苏清明打断了众人对秋枫的敬畏，说道：“既然一直以来都没有能抓到那组织的任何踪迹，为什么这次，你们知道他们的众多头目所聚集之处？”

　　风灵溪将今天宴月楼的事和苏清明说了说，末了问道：“苏大人是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吗？”

　　“也就是说，这个消息，是一个用双锏的人告诉你们的。”

　　司徒非点了点头，道：“不错，武功也不怎么样，但招式漂亮得紧，莫万通瞧出来他的身家，应该是伏龙术士的弟子。其他的，我们连他叫什么名字确实都不曾问过。”

　　“名字什么的，没有任何依据，并不打紧。今晚组织的防卫人员中，也没有他对吧？”苏清明问道。

　　“没有”司徒非道。

　　“伏龙术士……”苏清明摸了摸下巴，随即便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道，“没什么，继续吧。”

　　肯定不会没什么。

　　司徒非太清楚苏清明了，他知道苏清明一定是想到了什么，之所以不说，是因为还没有把握。

　　不对没有结论的事情发表看法，是他一直以来的准则。凡事没有定论之前，他只在自己的脑子里揣度，绝对不会讲出来。

　　可偏偏司徒非就是没想到，刚刚风灵溪说的那番话里，有什么蹊跷，而且自己当时也在场。

　　但他既然选择不说，就一定不会再说，所以多纠缠也没用。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