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上,气氛已没有刚才紧绷。
周围众人也开始议论纷纷,而话题却全部倒向一面:盛赞南宫一堂,间或贬低几句梁刀儿。
梁刀儿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尽管他已察觉到南宫一堂已完全没了杀意——甚至连再次拔剑的意思都没有——却仍眼观鼻,鼻观心,一丝都不敢怠慢。
什么意思,赢了钱就想撤手么?
他就这么肯定,老子不会对没有斗志的人出手?
“刀剑无眼,方才在下失了分寸,伤到了阁下,还请恕罪。”南宫一堂双手抱剑,作了一揖。
“失了分寸?!伤了?!喂喂,刚才要不是小爷我反应得快,又‘恰好’带了两把刀,现在还能站着跟你说话!?”梁刀儿心中暗骂,口上却一点都不输于人:“哈,你也未见得比我好上多少嘛……”双手反手握刀,草草点了自己双臂上的穴道,止住了血,却并未有收刀回鞘的意思,仿佛随时准备再战,“把你这么名贵的衣服染脏了,我才更是不好意思呢,因为……我完全没钱赔啊!哈哈哈哈哈!”
“这个无妨,倒是阁下……”眼神忽然变得冰冷,“方才在见识到了风家剑法之后,还打算上庄前去挑战么?”
“唉?为什么不?你刚才用的,难道就是所谓的‘风家剑法’?”
!!
南宫一堂的嘴角猛抽了一下。
周围也爆发出一阵嘲笑:“这人是在装傻么?!”
梁刀儿不管不顾,双臂上的剑伤还在隐隐作痛,长剑再次指向南宫一堂:“你若再不把剑拔出来,我可真是会杀了你的……”
这次神情正经,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这次周围的人便开始了喝骂而不是讥讽跟笑话了:“刚刚明明南宫少爷手下留情,慈悲为怀,饶了他性命,让他知道个天高地厚,知难而退。谁想到这人竟如此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
“南宫少爷,杀了他,杀了他!”
“这种人留着也是为祸江湖!”
“听听,听听,你就随了大家的愿,过来杀了我啊!”一个箭步踏出,整个人朝南宫一堂飞冲而去。
南宫一堂竟恍若不见一般,衣袂飘扬,人却一动不动。
两人之间的距离本来就不过二十余步,加上梁刀儿身法迅捷,甚至连眨眼都来不及的功夫,梁刀儿手中长刀的刀剑再次触及了南宫一堂脖子上凸起的喉结。
那个瞬间,全场寂静。
没有人理解南宫一堂此举的用意。
明明不是绝对优势的吗?
为什么现在却一副束手待毙的姿态?!!
可是,他脸上那副怡然自得的表情,一点都不像是将死之人啊!
是他有把握自己根本不会死,还是根本不在乎?
只是……
现在看来,哪个都不像是啊!
这个瞬间,在在场所有人感觉,都异常得漫长……
连梁刀儿也是。
得手,只不过是下一瞬的事……
可这莫大的空虚感却从何而来?
南宫一堂脸上那不屑一顾的笑容又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是早已看出了,自己绝对不会下这招杀手吗?
诚然,梁刀儿只是要将他逼入死地,让他再次出手而已。
可是,他这么束手不作为,分明是瞧不起人嘛!!
分明的触感从刀尖传来,完全是本能,梁刀儿右臂向一侧高扬地甩出,没有刺下去,可整个人还因为巨大的冲力向前趔趄了几步。然后,难看得停住了身子,弯着腰,剧烈的喘息着……
握着刀的手,青筋暴起,止不住地哆嗦着。
南宫一堂就站在他跟前,这时日头刚好,柔和地从他后面打了下来,正面看过去,浑身仿佛散发着某种类似圣洁的光辉。
周围又是止不住的喝彩,不少人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喊哑了嗓子——虽然他们根本不知道南宫少爷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就一下折服了那梁刀儿,让他连站起来的尊严都没有。
可这,似乎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这时南宫一堂的影子完美地压在了梁刀儿的身上,虽然他自己已在极力克制,可嘴角还是不自觉地向上抽去。
或许,这才是,最完美的胜利。
梁刀儿并不硕大的身躯半伏在地上,剧烈地抽搐,口中不停地念叨:“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在那种情况下都能忍住不动!
是,自己是没办法对一个完全没有战意之人出手。
可是,自己对这个原则的坚持,跟面前这人对对手脾气性格拿捏之精准、生死一瞬岿然不动的气魄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何况,原本,自己就未必是他的对手,即便用了两把刀……
“喀”的一声,还刀入鞘。
梁刀儿站起了身,脸色灰暗,与方才那个随时都准备跟人拼命的疯子,判若两人。
“是我输了……”梁刀儿低声说道,随即便猛吸了一口气,仰头长啸:“我!输!了!”
他之前从未想过自己会说出这句话,并非因为他有着自己绝不会输的自信,而是一直都认为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江湖上,输,即是死。如今,情势微妙,他亲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口中溢满了苍凉,甚是苦涩。
“哈哈哈哈!”南宫一堂抚掌笑道,“阁下此言差矣,方才分明是在下情知不敌,贪生怕死,不敢再斗,还没来得及谢阁下刀下留人之恩,阁下何出此言啊……”
贪生怕死?哪个贪生怕死的人看见人家拿刀冲过来了还就只睁大眼看着?
可现在梁刀儿连苦笑自嘲的心情都已没有,便如没听见一样,朝港口方向径直走去。
“阁下不随在下回庄,这是要去哪儿?”
什么?回庄?!
周围也是一片哗然……
这些人之所以在街上来回逗留,还不都是因为没资格收到请帖,寿宴开始之前不得入庄么……
可这疯子怎么可能就这么……进庄了??
梁刀儿回过头,惊异地看着南宫一堂,搞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刚才所做的那一切,不就是为了阻止我进庄么?
“在下适才贸然出手,打断阁下与鹿前辈的较量,实属无奈,只是不想在寿宴之前有任何篓子出现。可方才与阁下交手,阁下武功之高,着实令在下大开眼界,便想如果阁下是其他时候前来,想此庄上的门房和管家也定然撑不过五十招,实在没有就此拒之门外的道理……何况,我那大舅子,平生最大爱好,便是与武功高强之人切磋过招,若是教他知道阁下被在下赴宴走了,定然会大肆怪罪于在下,这罪名,可实在担待不起……”
“喂喂,这人搞什么?”梁刀儿暗忖,“这一大套话虽然说得有理有据,好像就是为了看我有没有入庄挑战的资格才特意亲自出手的。可刚刚他分明是想杀了我,毫无疑问。”
“你到底想干嘛?”梁刀儿情不自禁又问了一遍,尽管刚出口就发现这个问题真的很白痴。
南宫一堂不再接话,让出了前方的路,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好!!
都走到这儿了,不去见见那“天下第一剑”的风灵冲怎么能甘心?!
不就是为了朝他挑战,才特意跟这群凑热闹的俗人一起赶来这儿的吗?
就算路的尽头是个陷阱。
哪怕会死在这儿。
也一定要去!
周围喧哗声更响,没人想得明白为什么一个恣意捣乱的人会有资格得到邀请。可即便他们心中的不满再强烈,也没有一个人走到二人跟前去质问南宫一堂。
二人自是更充耳不闻,梁刀儿在前,南宫一堂在后,一同朝斜路上方走去。
“咦?”
走到茶馆楼下,南宫一堂似是无意地朝五楼上瞟了一眼,见那一排精致的雕花镂空栏杆后面,竟空无一人……
“是什么时候……?”
就在梁刀儿提刀冲过去的那个瞬间,秋枫拉着风灵伊快步从隔间中撤了出去。只在一楼楼梯口处碰到了店家,风灵伊匆匆交代一声今日的茶钱暂且记下,改日再来算,下一句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便被秋枫拉着从后门走了。
店家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不禁啧啧称奇:“今儿个七姑娘是怎么了,怎么被个旁人拉了走?看来……是在这岛上呆不久喽!兴许这寿宴一过,就该是七姑娘的喜宴啦!”
闷着头不知走了多远,直到确认了人群发出的叫喊、议论和唏嘘都听不清了,秋枫才停下脚步——他根本不知梁刀儿朝南宫一堂冲出去之后,接下来并没有发生足够长的剧情,这出戏就已经落了幕。
“你这么慌张地拉着我跑开,到底要干吗啊!”风灵伊猝不及防地就被他拉了来,连气息都没来得及理顺,现在胸腔里面翻江倒海,难受得紧。
“当然是不想被你四姐夫看见了……”秋枫轻描淡写地说道,不住地转着头巡视四周,看这到底是在哪儿。
本来这岛就是他第一次上,哪儿都不认得,刚才那个瞬间突然地意识到再呆下去可能会有非常严重的后果之后,便慌不择路地从茶楼地后门拉着风灵伊跑了出来,一心只想着远离,脚下不自觉地就加快了步子,一盏茶的时辰,就已跑出老远一大截。而现在究竟身处何处,便全然不知了。只晓得大概是在岛的东面,周围全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低矮瓦房,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弄堂巷子,四面的院子中,都不约而同地散发出阵阵晒过后的鱼腥味。
其实,风灵伊刚刚也是有相同的直觉,总觉得如果被四姐夫见到了自己正站在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施展了“那套”功夫,极为不妥。可具体会是什么,却想不通透,而且又觉得,都在那么多人面前动了手,他武功高强这件事定是在隐瞒不了了的,那么,就算让自己看见,又能怎么样?
而且,为什么那秋枫还特意向自己求证,四姐夫的那个起手式是哪一招里的呢?
“那个什么‘霸道七式’的起手式,所有人都认识,而且他刚刚用出来的,也确实是是那一招,是以所有人都是见证。你那时说,这霸道七式,江湖上见过其全貌的人不多,可他刚摆出那个架势的时候,全有很多人同时都认出了。如果后来不是你看出其实他用的根本就是‘圣杀十三剑’,我也定会先入为主地以为,那套让人眼花缭乱威力巨大的剑法,皆是那‘霸道七式’……”大概是秋枫看出了她脸上的困惑,还没等她问出,便径自说了出来。
风灵伊听得他这一番说辞之后,心里“咯噔”一声,也终于明白了自己那股极为不祥的预感的来源:南宫一堂巧妙地移花接玉,挂着羊头卖了狗肉,让所有人都以为他用的是风家剑法中的绝技“霸道七式”,可这招使到半途,便给他鬼使神差地换了汤药,转变成了所有人都只闻其名而未见其实的“圣杀十三剑”——甚至连他们熟知的那个名,都也只是妄俗之称。面对这套连昔年的“鬼才狂刀”都无能为力的剑法,梁刀儿这初出茅庐的雏儿,自然也完全无计可施,被打倒,简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不过梁刀儿仓促间竟然抵挡住了那种程度的攻击,真是应当予以高度评价啊——旁人自是不知,只当那“霸道七式”本便已有如此神威……
“可是,偏偏不巧,我却见识过那“圣杀十三剑”的一招半式……给认了出来……”风灵伊喃喃道。
“他之所以费此周章掩饰,便是因为不想让人认出他真正所使,是‘圣杀十三剑’——他毕竟是一个外人,怎么可能会用那套只有你二哥才会的绝招呢?”
风灵伊脊背发凉。
“更何况,你那姐夫也是从茶楼上跳下去的,亦是说,那梁刀儿跃上屋檐来找我的时候,他定是已经知道你已在那儿……或者更早……”
风灵伊柳眉微蹙,想到自己上了五楼的时候确实见到竹帘后面的隔间中,有几个是坐着人的……
“可是……既然他早就已知道我在那儿,就这么走掉了,岂不更是明显?”
秋枫叹了口气:“就你刚刚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架不住他三句话就铁定会被套出端倪……还不如现在快些走掉,心中做好计较,下次见了他也知道该怎么应对。”
风灵伊只能默认,就当时的情况来看,这“店小二”做出的判断,几乎是最好的选择。他看出了自己心直口快,藏不住事儿也隐蔽不了情绪,亦看出了四姐夫心机之深沉……
“想不到,你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反应还是挺快的嘛……”风灵伊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改凝重表情,莞尔一笑道。
“呃……”秋枫实在不知道该把这句话当成是称赞还是讽刺……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啊,秋大官人?”
“唉唉?我不知道啊,这不是在你家吗?”
“……”
看他刚才走的这么直接,在巷子里每一次转弯都异常果断,还以为他有下一步计划什么的……看来,好像是自己想多了。
“那……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秋枫问得有些尴尬。
“原本我是想晚上再去的,不过……现在看来,外面已经不能再呆了。闹成这个样,不晓得大哥会怎么收拾残局,派人出来是肯定的,如果被看到,那就肯定会被带回庄……”风灵伊自言自语,“就怕会在庄上撞到四姐夫……”原本她还想先一步回庄,找到四姐,向她求证有关四姐夫武功的事,看她到底知道多少。
可是,就在她认出南宫一堂所用的,是“圣杀十三剑”的时候,就知道,事情已不是找四姐聊聊就能解决的问题了,必须找上大哥或二哥才行。只不过,这几日大哥忙于筹备寿宴,四姐夫生于富商世家,对此比大哥内行得多,两人必然寸步不离,而二哥到现在都还没消息,不知道究竟到哪儿去了。
秋枫也没有继续再问,只是忽然惊异为什么长街那边的动静都消失了,难道二人这么快就分出胜负了?
真想知道最后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啊……
“走了!”
被风灵伊招呼了一声,秋枫回了过神,“去哪儿?”
“别管这么多了,跟着姑奶奶走就是了……”风灵伊道,“而且,托您的福,刚才那一顿乱跑完全跑反了方向,我们这次有一大段路要走了……”
“……好。”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