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中的炭盆烧得火热,香薰也调得恰到好处。可南宫一堂却有如置身冰窟,浑身冰冷。
他拼命抑制住自己身体的抖动,以期看上去能够稍微体面一点。
可在莫大的恐惧面前,这些实在都太不足为道。
公子爷说没有怪罪,便确是没有任何怪罪的意思,但自己方才没有任何请示就随意动手,本以为是殷勤之举,现在看来,只怕是犯了忌讳。
他本意向公子爷证明,如今的一切,都完全在掌握之中,他们已经不必理会任何人的立场、身份,彻头彻尾地昭示此时此地,已唯我独尊。
怕公子爷觉得,还没有到时候。
公子爷并不是个小心的人,他所有的设想、计划,都远远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和认知范围——换作常人,谁会有朝御剑庄下手的想法呢?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所有的行动都格外激进,他只是格外讨厌,自己的计划被预料之外的事情打断。
不,不要说打断了,哪怕造成一丝波动,都会令公子爷皱皱眉头。
而每次他皱眉头,总要舍出几条人命出去。
南宫一堂也知杀掉个不知名的小厮未见得是什么紧要的事,他可能会心有不快,但确实应该不会降罪于己……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教人心惊胆战的了。
不知什么时候,方才莺莺燕燕的姑娘们都撤得无影无踪,偌大的厢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火苗窜动的声音。
听起来如此刺耳,像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断掉。
“你惹人怀疑不奇怪,我们的对手是天下第一的剑客,天下第一的捕头,天下第一的门派,还有天下第一恶人的儿子。这些人可能暂时还没有凑在一起,但是他们每个人都有怀疑你的理由。反倒是没人怀疑才有鬼了,那便表示他们不仅怀疑了你,盯上了你,还刻意隐瞒了一些举动。你知道的,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我就会很生气。而同样的,如果他们真的有什么行动瞒住了我,那才最令我苦恼。现在看来,还并没有。”那公子爷并没有看伏在地上的南宫一堂,自顾自地悠悠说道。
南宫一堂依然保持着那个卑微的姿势,动也不动。
他知道这个时候,都是公子爷在思考的时候,自己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呼吸都要尽量保持轻微。一旦打搅了公子爷的思绪……
“现在夜还没深,消息应该还没传到御剑庄。等风灵钰知道了一切,要布置起来,怎么也需要一个晚上的时间,这便是他最后的准备时间了,当然,也是我们的。尽管从现在来看我们一直在暗处,没给他们抓到任何的把柄,占尽了优势,可实际上,因为对手是这些人,这点优势,根本做不得数。”
“……”
“如果在这最后一哆嗦的关头,你暴露了,被人抓了个正着。那最后的输赢结果,便就没那么好说了。”公子爷挠了挠下巴,“就算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了。”
“那人八成是风无敬的人,无关紧要……”话虽这么说,但语气上总还是弱了很多,并没有他给出的这个结论这么有力。
“你是说他无关紧要,还是风无敬?”公子爷问道,“算了,肯定是说风无敬了。你都留了个活口回去报信,也一定是没将风无敬放在眼里。”
“……”南宫一堂无法否认。
“你看出那个人的来路没?你就这么有把握,他一定是风无敬的人?”公子爷继续问道,“如果他是风家安插在风无敬手边的暗桩,那便如何?如果他迟迟未与风家联系,风家起了疑心,顺藤摸瓜地查了过来,那又如何?”
“在下确实没有把握,确定他就是风无敬的手下,但想来,即便是风家之人,此刻的风家也无暇顾及明水林的状况,就算起了疑,也未见得会采取什么手段。”
“你是在安慰我么?”公子爷问道。
“在下不敢!”
“现在么,你我都没有什么把握,毕竟话都没说几句,你就动了手,什么来头完全看不出来。但也只能把他当成是风无敬的人来考虑。否则事情便不做他想。依照我们现在掌握到的情报,其他的那些人,他们还都困在各自的困局里,都没有挣破,无论是谁,可能都已经怀疑了你,但都没有富余的精力找上你。而且,明水林人这么多,不是扎根于此的势力,只怕也不会行动这么快。足可见,风无敬,还是有实力的。当初同冯老商议的决定是对的,毕竟他是此间的地头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惹到他。”
南宫一堂额头上的冷汗滴到了地板上,他自己清晰地听见了那声闷响。
“可能你不服气,觉得只不过是一介风无敬而已。这种人在风家,一抓一大把,只不过他胆子大些,敢与风家叫板,这么多年过去,也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这其间,大多都是因为运气,对吧?”
“是,是的……”尽管他只有赞同的份儿,可是公子爷说的与他心中所想,确也是八九不离十。
“可你难道不知,运气本就是这世间最为难得,也最难掌控的因素么?你我生在王公贵胄之家,又何尝不是运气?”
“公子说的是……”
“而且你想,我们在这神风岛上布了多久的局,你是比谁都清楚吧?藉着会见商贾的名头,你将不少生意引到了这岛上来,我们的眼线、势力,也跟着渗了进来。可这么长时间过去,明水林始终阻力重重,对外来商贾很是抵触,远没有御剑庄外那般容易。到了现在,也只开了这一间漫舒馆而已。其间的原因,只怕便是风无敬了吧。”
“想来是的。”南宫一堂道。
“他并没有像风家掌握庄外那样,在每个店铺商馆中安插自己的人,也没有收取任何的看护费用,但是所有人都格外地信奉他,爱戴他,都知道遇到什么事,找上风老板,一定会给自己主持公道。老刘也算见多了世面,在这儿做了两年漫舒馆的大掌柜后,也对风无敬赞许有加,但问及风无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却就连他也说不出个一二来。”
南宫一堂当然知道“老刘”是个什么角色,也很难相信,有老刘都觉得难以描述的人。他平生第一次,对风无敬萌生了刮目相看之感。
“你了解风无敬吗?”公子爷问南宫一堂。
南宫一堂仔细地想了想,发现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除了与他有关的那些传闻,其余的,自己一概不知。
“在你眼中,他只是偶然成名的竖子而已。论武功,论实力,你觉得他都及不上你。换成是我,也一定瞧不上他,这种人身上往往带着浓重的粗粝感,毫无贵气优雅可言。但偏偏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和风家分庭抗礼至今,手中掌管的产业,几乎已不下于江湖上任何一个世家,不可谓不可怕,不能不引起重视。”
“我很清楚,他这种人,永远不会屈从于别人,我们这次成功之后,他便是我们下一阶段最大的敌人之一。可至少现在,我认为,还没有到招惹他的时候。因为我们并没有摸清他的底。我们总能摸清楚他,但还不是现在。我们没有时间了,你知道的。”
这个评价很高,非常高,南宫一堂印象中,公子爷这么形容过的人,不超过五个。
“像这么一个江湖气息浓重的赌场老板,你杀了他两个兄弟,你觉得他会采取什么手段?”
“如果我是他的话,一定会找上门来拼命……”
“如果他跟你拼命,你有把握获胜吗?”
“自然是有的!”南宫一堂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说的是拼命,不是战斗。”公子爷补充了一下。
“……”南宫一堂略一沉吟,说道,“定不辱命!”
“你还没有听我的命令是什么,怎么就说不辱命呢?”公子爷笑了笑说道,“他如果真的肯为了一个普通兄弟拼命,那手下之人的凝聚力,简直无法可想。能够立足于世,也不足为奇。忠义二字,你我总以为是妄谈,但并非不存于世,只是少见得紧,真碰上了,势必难挡。现在还不宜和这种势力较劲。”
南宫一堂的头埋得更低了。
“但换句话说,一个真正爱惜自己兄弟性命的人,不会带着自己的兄弟打没有准备的仗。他已经与冯老接触过,应该很清楚我们的实力。所以,我觉得,他现在应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可能会带几个兄弟,但人手不会很多。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会创造机会与你单独对战。这件事无关我们,无关风家,仅仅是你杀他兄弟的私人恩怨。”
“既是如此,在下便亲手斩下他的脑袋!”南宫一堂道。
“你与他之间,胜负未决,这倒是其次,只是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想。眼下这种局面,似乎你死了比他死,对我更有用。”公子爷淡淡说道。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