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儿来过几次明水林,原本她以为这里也会和外面一样,在这个时节变得熙熙攘攘拥挤不堪,可到了却发现并没有。
明水林还是原来的样子,喧闹而幽静、浮华又隐秘,这里没有莺莺燕燕,气氛却温热暧昧;随处可见瘫倒在地的醉汉和衣衫破旧的落拓者,但锦衣华服之人较别处又明显增多。这里的建筑与外面也别无二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装扮,也没见卖力的吆喝。就连界限,也不甚明确。三人走了进来,并没有感觉到是跨过某一条街道后整个气氛变成这样,而是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身处其中。似是它的外部有一层浓雾环绕,让人不明就里,待看清时,早已是另一番天地。
还没走几步,便见到了好几个佩戴风家子弟,风家子弟在这里就算彼此撞见,互相之间也毫无尴尬之情,礼貌地打个招呼,就像大家来到这儿就是来喝杯茶一样。
宫羽亭不禁啧啧称奇,口中直道:“想不到这风家神风岛上,还有这么一处逍遥所在,真是妙哉!妙哉!”
嘉儿懒得理他,大部分的精力都留意了秋枫,但后者自打出了桂花堂的门就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过话。似乎有想不完的心事。
事情的发展迅速而激烈,嘉儿心里比谁都清楚。别的不说,这草率的安排本身就已经说明了事态的严重程度。如若是以往,每个执行者拿到手里的都会是风老姑姑亲手制定的极其细致的行动指示,他们需要做的,就是严格地执行,然后等待行动胜利的消息。
无论怎么说,她都已经退下来太久。手里的人马也老了,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想到这里,嘉儿便重新给自己鼓了鼓劲。
看不见的危机,才是真正的危机。决不能因眼前这一团祥和,就放松了警惕。
三个人从桂花堂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还没有放晴,只留下一路的泥泞。一番乔装之后,至少乍看上去,和风老太太预想的形象一样。
秋枫宫羽亭二人腰间各别了一把二尺长的障刀,木鞘铜柄,极其普通,但秋枫只掂在手中便知,此刀分量、尺寸,都恰到好处,虽看上去普通,却着实是精品,忍不住赞叹这风家不愧是锻造出身,连最普通的障刀都做得这么巧妙,未抽出刀鞘,反复把玩了好一阵,也是想让自己尽快熟悉。而宫羽亭就没这么有兴趣,也是知道实在推脱不了,接过后就直接插在腰畔,碰也不碰。反正待会儿真动起手来,也有秋枫在,打架这事儿怎么都轮不到自己。
桂花堂靠海一侧,有条蜿蜒小路,另一边就是悬崖峭壁。严格来说这根本都算不上是条路,除了老葛以外,似乎再没有其他人走过这里,而自然也没有谁知道老葛为什么会找到这么条路。现在出于隐秘,嘉儿三人只能冒险走这里。
一整路,宫羽亭都将精神提高到十二分,密切留意周围是否有人尾随。进了明水林后,他的注意力也放在周围。虽然也确实是被很多双眼睛盯上,但没有继续锁定下去的。
“你是打算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溜达,还是找间馆子坐下来打听打听?”宫羽亭问嘉儿。
嘉儿并没有答话,她的目光一刻都没有停留,一直在到处浏览,以期从周围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其实她也完全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可能另外两人觉得这里会有显而易见的接待等着自己,而且还是只要一眼看到就立马能明白的那种暗示。
然而并没有。
秋枫瞧在眼里,道:“你想到什么不明白的话可以说出来,我们现在在一条船上,肯定是共同进退的。而且彼此之间掌握的消息也能互相补充,说不定能更快找到线索。”
比起宫羽亭这个登徒子,嘉儿本来便对秋枫的印象更好些。与身份倒是没多大关系,他腼腆又稳重,他那令人闻之变色的过往,以及收获的来自风灵伊的信赖,都是好感度的重要来源。而且在很多事上,他似乎也远比宫羽亭更敏锐。
想到这儿,便道:“不算组织的话,神风岛上原本是有三股势力,姑姑、大夫人——也就是邱瑶,还有这明水林的主事者风无敬。原本姑姑在位时,就不存在这个问题,整个神风岛的大小事宜,全在她一人手里掌握。这岛上每天进出多少人,谈成了多少笔交易,她都了然于心。可姑姑退位后,因为坐上位子的是个外姓人,加上一些别的原因,分家的势力就开始有些松动,姑姑暗中平了好多事,但势力总归也大不如前。当时明水林这个地带闹得最凶——毕竟本来这儿就处在一个很暧昧的位置上,反正一来二去,怎么都不服大夫人的统治。现任主事风无敬,也是姑姑仔细筛选之后挑上来的,当时只有他能压得住明水林的分家子弟,也答应每年足额足份地给风家上供,但是条件是大夫人的势力不准伸到这里来。于是这里就成了现在庄内的管理空白地带。事情便也就这么定了下来。你们也知道,这些年姑姑其实手里已经没有什么势力了,原来的手下要么洗手不干,要么归至他人麾下。后来风无敬的势力也慢慢增大,但是也仅限于明水林里,神风岛上便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大势力——而姑姑虽都有涉及但早已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了,何况从始至终,大夫人也不知其实姑姑手下的体系一直在运作着。
是以我觉得,姑姑说的收到情报,这里见到了一些了不得的恶人,便是拿一些筹码从那风无敬的手里买走的。眼下姑姑重启自己的势力,风无敬本身也不会坐视不理,他们之间肯定进行了某种交易或者博弈,所以除了方向是对的,情报是准的之外,确实也没有什么别的更具体的消息了。”
“但现在组织却覆盖了整个岛。”宫羽亭打了个哈欠道。
“嗯……”嘉儿应了一声,“只不过时日尚浅,还没有这么深入。”
“我跟他们打过几次交道来看,他们的势力扩增,主要靠吸收江湖上的普通人,还没有混出名堂希望能在这里有所作为或者有个靠山的这种。这种人太普通了,如水入杯,扔在人群里就看不见,靠一个完善的体系把他们收敛起来的话,确实能形成一个无孔不入信息网。而且确实无法防备,人人皆是,人人又不是,假以时日,他们能渗透任何地方。还有一些,算是稍高级一层的人吧,在江湖上就算是有头有脸了,他们也因为某些原因,加入了组织,会被委派一些更难的任务,当然行事上也会更小心,毕竟如果被人认出来的话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身份就土崩瓦解了,所以他们做事大多蒙着面。如果不蒙面的话,就表示是要打一场你死我活的架。像杜朋那样的,应该是最高级别的了,要么是手里功夫过硬,要么是像情报里提到的那样,是见一面就会吓一跳的大恶棍,这种人往往不怎么会行动,也不能在人多的地方现身,明水林显然是很好的所在。而且也是唯一可以在大行动前藏身的地方。但是待在这儿就不可能不被那风无敬知晓,所以他们之间应该也已经有过交涉,风无敬夹在风家和组织中间,就不晓得是怎么个倾向了。”
嘉儿点了点头,心中不得不佩服秋枫心思的缜密。风家本家与分家之间的争执一直不断,而且历史悠久,不要说跟他们讲了,就连自己都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但总归是个巨大的不安定因素。平日里便也还好,如今气氛下,真不知道事情未来的发展会到哪个方向。
“那照这么说,我们只要能瞅见那些‘大名鼎鼎’的恶人不就行了。可问题是恶人又不会把名号写脸上,名声传得远,咱也未必知道人长什么样啊!”宫羽亭道。
“但是不管怎么说,咱们三个里只有你有江湖经验。所以不管怎么说,认人的活还是得交给你。”秋枫道。
“……”宫羽亭支吾,“那你知道有谁吗!”
“洛大叔跟我提过,我都给忘了,这会儿就能想起来什么‘长伞使’,还有莫忤逆什么的。其他的记不得了。”秋枫道,“而且倒也未必就一定是组织的人。”
“得,绕了半天,说了等于没说……长伞使我倒知道,而且也好认,背上扛着把大红伞,想认不出来都难。那莫忤逆外号西山血樵,杀人如砍柴。这也就罢了,据说就是个村夫长相,又土又屯,虽然使得武器是把铁斧,可不拿在手里,谁能知道是他!”
秋枫无法反驳,摇头苦恼,时间紧迫,可却还是一筹莫展毫无头绪。
正当这时,他远远地看到了个绝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身影,一个跟他们刚刚说的所有人都毫不相干的身影,眼睛瞪得浑圆,不住确认自己是否看错,口中不禁低声惊呼道:
“马伯云!”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