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逸行也不知道自己此着是好是坏,至少在他看来,有这么一试的价值。本来审时度势运筹帷幄就不是他的强项,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是能跟妹妹风逸甄商量一下最好,她一定能给出最准确的判断。
梁刀儿是个可塑之才,运气好的话,只要他们二人能相处一段时间——三年足矣,便不愁没人能治得了风灵空。
想到这儿风逸行便忍不住叹了口气,马上就是自己生辰了,马上就要重新面对那一大群江湖人士了,尽管有很多自己当年的至交好友前来赴会,但时至今日,想起这些乌央乌央的大片人马,内心里就只有排斥跟恐慌。
只怕当年的自己怎么都不会想到,他一个武林统领人物,居然会有朝一日对站于人前这种事感到恐慌吧。
风逸行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并不是这段时间的事了,认真追溯起来,第一次意识到,应该是两年前。那一天,他照例练完十三套剑法后,喘得比别日厉害得多,他坐下来细细调息,回忆自己刚刚,并没有任何因一时兴起而过激的动作,全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招式。按理说,他年纪并不能算大,几十年的内功修为,足以支撑他往后至少二十年的每日早课。然而,正是多年来江湖征战,累积下来的不计其数的伤,开始起了作用。虽然之前并未多加留意,可日积月累,终究是种巨大的消耗。习武之人对自己的身体最为了解,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这是个不可逆的过程,时至今日,无论他再采取什么样的行为——修炼弘禅寺的上乘心法、吃登云观的金蜂馥玉丹——都于事无补,天命不可违,任谁早晚都会走到这一步。
说来倒也好笑,原来,他每一天过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死亡与他如影随形,甚至要比任何亲眷都更要亲近。过了十几年的普通生活后,再次面对它,反而生疏了很多,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丝恐惧。只是他很清楚,这份恐惧并不是因为自己,还是担心风灵空这个孽障。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性格和认知,没有发生一丝的变化。将他关到这里,对其而言也算不上什么惩罚——反正他打小,就是这么跟着风逸行长大的。如今自己功底足够,单靠剑谱就能自己琢磨,每日钻研,倒也自得其乐。和其他习武之人不同的是,他从来没有要找其他人试一试自己如今的武功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的冲动,因为他很清楚,这世上能赢过他的,在鬼才狂刀一役之后,便绝对不超过五人。与其如此,倒不如一直呆在这儿与自己为敌,每一天的对手都是昨天的自己,不断有着提高——哪怕断了一条筋脉。
风逸行清楚地知道,其实就现在而言,这孽子的武功已经未必在自己之下了,就算真有什么差别,也会日益缩小。到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再钳制住他的时候,他会怎么做?如果到时候他已经习惯了这里,这种生活,愿意就这样一直待在这里还好,可如果他重回江湖,毫无疑问,一定会掀起又一场血雨腥风——只怕造成的危害甚至会超过鬼才狂刀。那时,可能这江湖中连一个可以阻止他的人都没有。
风逸行的这份担忧,只跟风灵冲说过。当听说自己的这个亲弟弟单单凭借自己便已经参悟到第五十八本剑谱时,惊讶地嘴都合不拢——这也就意味着,他的武功已在自己之上。
“这么多年,我看你大哥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时间参研剑法,而你又避嫌。我知道有几次,冲儿是想将这地五十八本剑法赠予你,他也觉得如今你比他更为合适,一来他的战场已不在江湖,二来也是觉得,这剑法总要有人继承。可谁能想到,最后你们这一代风家子弟里,习得第五十八本剑谱的,还是风灵空。
原本,我只是想将这孽障关押起来,好生看管,也有珍惜其天分之意。冲儿你知道,对于江湖名门而言,没什么是比天分更重要的了。我希望他在钻研剑法的时候能认识到生命的可贵、正义的价值,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就在那条极端的路子上,头也不回。如果说,当年的风灵空,只是一只本性残暴的猛兽的话,如今的他,只怕已经是头恶鬼了。”
“父亲,您这么说的意思是……”尽管当时的风灵冲已经听出风逸行的言下之意,可还是忍不住问道。
“如果有一天,我身遭不测,或者那孽障为祸武林,我要你答应我,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杀了他!”风逸行将这句话说出口时,眼神决绝,再无任何犹豫,“不惜一切代价。”
天微微有些阴,吹在身上的海风变得湿冷,风逸行仰头看了看天,眉头微蹙,隐隐间,似乎听到了什么异动。
像是人的脚步声……
而且还是一大群人!
风逸行缓缓地回过头,盯着刚刚站起身还在拍打身上尘土的风灵空,冷冷道:“你做了什么?”
风灵空嘴角微微扬起,露出克制的微笑:“我可什么都没做。这一切都是他们的意思。”
“他们……”风逸行前所未有地警惕了起来,尽管只是一个模糊的感觉,但他已经十分确定危机正朝自己逼了过来。
他转移目光,看了看梁刀儿,后者还在困惑于刚刚他们二人的对话,并没有任何多余的知觉。
“看来跟他没关系,”风逸行心中暗忖,“是我和风灵空,被人盯上了。”
既然如此……
那便来罢!
这时,梁刀儿也听到了山壁的另一边发出的嘈动,似乎有一大批人马正往这边赶来。他的双手不自禁的放在了刀柄上,往前踏出两步,走至风逸行身畔,低声道:“前辈……”
话未说出口便被风逸行伸手打断:“你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管,对不起啊小兄弟,看来老头子我要食言了。许诺给你的剑法,只怕是教不了你了。待会儿你瞅准机会,从刚刚我们俩进来的那条山路中冲出去。去御剑庄里找风灵冲,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余下的,也就只能交给他了。”
“前辈,晚辈不懂……”梁刀儿无法理解,风逸行这般宛如交代后事一样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他此刻已经感受到了腾腾的杀气,知来者不善。可他心中了然,无论来的是谁,凭借他和自己,普天之下谁人能敌?
可显然风逸行不这么认为,他的江湖经验百倍于梁刀儿,尽管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已然清楚,这定是一场志在必得的出击,就连梁刀儿都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只不过他并不自知而已——只怕自己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他们胆敢来动自己,就说明势力已经充分渗透到整个神风岛,对风家这么大动干戈,又有如此能量的,一时之间便完全没有头绪,只能疑惑或许是这些年江湖上新起的门派……
“小兄弟,现在你能告诉我,到底是谁将你指来此处了么?”
梁刀儿再迟钝此刻也看出这是个局,一个从一开始就把他当作一把匕首的局……
“他们先找你来,是有把握你一定能逼我出手,即便伤不了我,能让我有所损耗,也是好的。”
“是南宫一堂……”梁刀儿将这个名字说出口时,心中还泛起了一针歉疚。毕竟他许诺过,绝对不会说出来……哪怕知道是他暗算了自己,可还是无法克制住。
“祸起萧墙……果然是最坏的状况了……”风逸行喃喃道,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意外,“不过如果是他的话,可能还要再恶劣一点。”
梁刀儿看到远处的山壁上突然出现了一排人,黑衣短打,背负长刀。这群人动作一致,从腰间解下来绳索,抛了山来,人也紧跟着滑下。绳索与山石碰撞,发出清脆声响,用的还是铁链。
梁刀儿看了眼,数了一下,二十个人,暗自咽了口口水,觉得尚有把握,
可然后是第二排,第三排……
足足五排人落了下来,整齐地站在山壁,一言未发。
“你是不想再背上弑父的罪名,才整这么一出么?”风逸行头也不回地问道。
“那倒不是,您也知道,我对这种事没有什么感觉,不认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是他们还是建议,让这一百个人来做这件事。似乎是觉得这样更有把握。”
“呵……”风逸行一声冷笑,“是么?”
“江湖上总说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还有什么以一敌百,究竟父亲您能不能做到,我还确实挺期待的。当年鬼才狂刀为害武林,杀人无算,有没有一次杀光一百个的时候,其实我还挺好奇的。您大可放心,我就站在这儿,一动也不动。如果您能把这一百人杀光,我就帮您把他们的尸体扔进海里,然后老老实实地被您杀了。如果您没有坚持到最后,那您也一样放心,我会把您葬在这里,一定置办妥当。”
风逸行没有回话,像是没有听见一般,面无表情,缓缓朝前走去。似乎在此刻的他的眼中,就只有这一百名刀客。
梁刀儿紧跟其后,两把刀都拔出鞘来,手心已然被冷汗浸湿。从刚刚那几人跃下的动作便能看出,各个都不是善茬。
“记住我刚刚说的话,找准机会,不要恋战!”风逸行低声说道,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前辈,当缩头乌龟可不是我的风格,而且,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您被这一百个人缠住围攻。您放心,我不会拖您后腿的。多我一个,能多不少胜算。”梁刀儿心中也不停地掂量,其实也并不如他说的那般有把握。
“比起我的性命,风家的安危更重要。我意已决,这不是要求,是情求!”
“……”梁刀儿语塞,“可是前辈……”
“这时候已没有什么可是了,风家已经到了最危难的时刻,冲儿他们早一刻知道,就多一分胜算。梁兄弟,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但你现在真的是我最后的希望了。”风逸行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地说道。
陡然间,梁刀儿再次感受到方才与其对垒时的那股压迫,不,比那时还可怕,如果那时是海浪,这时的风逸行,浑身散发的肃杀之气,已如海啸!
梁刀儿怔在原地,甚至连多踏出一步都不能。
不光是他,对面那一百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整整齐齐地退后了两步。
不知道他们来之前是否知道,他们这次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怪物。
这一瞬间,梁刀儿甚至感觉自己方才的担心是多余的。
“不败神剑”。
据说风老爷子行走江湖的最后几年,所有绰号就只剩下这一个。
直白、平庸、简洁。
对面的一百个人,齐刷刷地抽出了刀。
这时,忽然听到身后的风灵空说道:“父亲,趁着今天这么好的日子,不妨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风灵空悠悠道,“风家剑法第五十九谱,我已经悟出来了。”
梁刀儿清晰地看到自己面前的这股汹涌的海啸出现了一瞬间的停顿,便是这一瞬间,一百把刀同时劈来!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