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山谷。
深冬的海风寒冷彻骨,但比海水的咸湿气更重的,是山谷中驱之不散的血腥气。
带来的随从都在山谷外面的院子里,风灵钰告诉他们做好戒备。除非是二爷风灵冲来了,否则不让任何人进这山谷半步,留神庄里传来的消息,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禀报。
而他自己,在这山谷里已经足足呆了两炷香的时间,来回踱步,一言未发。和初入时一样,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着满地的尸体,总觉得是什么挥之不去的梦魇。他并不是没见过比这更惨烈的景象,可现如今,这骇人听闻的事件就发生在他的眼皮子地下,在神风岛上,而且还有更可怕的传闻……
直到走近一具尸身旁,借着明亮的月光,他毫不费力地认出了它的身份。
虽然多年未见,可那股熟悉的亲切感一瞬间被巨大的悲伤覆盖的刺痛几乎击垮了他。
他本以为父子二人下次见面是在满场英豪的会场上,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把酒言欢,笑傲江湖。
而现如今,它却躺在地上,衣衫破烂,浑身血污。
两只手还紧紧握着两把剑,死都没有松开。
他无法抑制地浑身颤抖,喉头发出粗重的呜咽,他拼了命地忍住,可还是有几声从口中泄了出去,他索性放弃了掩盖,仰天长啸,一声怒吼在山谷中回荡,经久不息。
而且,非常刻意的,这具年迈的尸体,浑身斑斑驳驳,不知道有多少伤痕,但是脸上几乎没什么伤口,面目仍清晰可辨。
他让自己镇静下来,蹲坐在父亲的尸首旁边,大脑一刻不停地苦苦思索:这些人打听到了这处所在,只怕庄内已经被渗透了;父亲纵然退隐多年,在江湖上也少不了会有些仇家,可这么多年过去要在寿宴前这么大动周折地来寻仇,实在无法可想。而且杀人之后并没有割去首级拿到江湖上张扬立威,反而低调隐匿,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一切都是做给自己这个现任庄主看的。
这是威胁,也是玩弄。
他在表明,他有着极大的能量和威力,能做到一切事情。并不需要主动向江湖证明自己杀了风逸行。
或者是知道此举会带来整个江湖的剧烈反弹,得不偿失。
于是就把问题抛回给了御剑庄。
他一定在暗处,死死地盯着自己,看究竟会怎么处理“风老庄主的死亡”这件事。
是啊,该怎么处理呢……
或许,风家的招牌真的要砸在今天了。
到底是谁,谁才有这等实力,这等心机!
只一个弹指的功夫,他便将江湖上所有可能的门派、家族、组织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没有,哪个都不是,任谁都没有这个实力和算计。
如果是新的门派,就更不可能了——会有哪个新门派成长到如此规模还能避开自己的耳目,而且一上来,就选择还跟御剑庄作对,要与天下人为敌!
难道说是……
风灵钰不禁后背一凉,马上便否定了这一念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些年自己经营得不错,各方礼数周全,没道理会做这么绝。
那话说回来,这些人的目的又是什么?费了这么大周章,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一上来就用了这么极端的方式……
当然给予风家的打击也是毁灭性的,几乎可以肯定,如果自己不做好善后措施,事情的危害将会波及到整个武林。
没有时间留给自己进行多余无谓的悲伤、震惊、愤怒了,必须赶紧考虑对策才行,如今御剑庄蒙此奇耻大辱,只怕说是旷烁古今都不为过,想要单靠风家的力量,只怕不足与之抗衡,但不管对方是谁,也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
不共戴天!
忽然,听到背后脚步声响。
虽然很轻,但风灵钰还是听到了。
外面的人没有通报,并不是他们的错。毕竟这个人来来去去,本来就很少有人能觉察得到。
“你来了。”
“父亲他……”来人说道。
“你来看看他吧。看过了,我们就把他埋在这儿。”风灵钰道。
来人高大消瘦,头发糟乱,衣衫不整,正是风灵冲。走到近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虎目含泪,双唇哆嗦,终于还是大哭出了声。
风灵钰且听他哭了一阵,没有制止的意思,待得势头弱了些,才开口道:“我们没有工夫在这儿感怀了。有一大堆事等着我们去做呢。这一次,你别想再跑了。”
风灵冲环顾四周,再看不见什么生机,问道:“空儿他……”
“没在这里,我看过了。”
“被人掳走了?”
“或者是同别人里应外合!”风灵钰咬牙切齿。
“……”风灵冲道,“还是先找到他再说。”
“我说了,我们有很多事要办。这些里面,偏巧不包括找到这个孽障。”
“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他……”风灵冲道。
“久儿可是死在我眼前的!我只恨当时没能痛下杀手,将他孽障斩于剑下!”风灵钰怒吼道,“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和你都这么包庇那孽障,习武之人,德行为先,他这种会屠杀同族的人,有何面目存于世上?此处隐蔽,整个御剑庄上下只有你、我、父亲三人知晓,外人如何得知此处?这里战况这么惨烈,为何一丁点他的痕迹都找不到?如果不是他通敌叛族,还能有什么其他解释?”
风灵冲沉默不语。
“如今父亲死了,全天下英豪俱在岛上,我风家,这是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
“没有办法秘而不报,他们既然敢冲父亲下手,就不怕我们瞒下来。他们既然要斗,我们便堂堂正正同他们斗,让他们知道,风家才是天下第一世家,御剑庄才是武林第一门派!”
“大哥……”风灵冲低声唤道。
“……如何?”
“父亲死了,你不难过吗,难道你从看到父亲的那一刻开始,想的就是这些吗?”
风灵钰怔住。
“我们没了父亲啊!为什么你想到的,却还是风家呢!”风灵冲怒道。
风灵钰不禁开始摘理自己的伤痛,他发现诚如风灵冲所言,自己现在遭受的所有的负面情绪,甚少来自于“失去父亲”这个原因,更多的是更多的是“御剑庄前庄主、剑神风老爷子寿宴前在神风岛遭人猎杀”,而这一点带给他的,更多的也是屈辱。
“大哥,放下那些担子吧,这些年,我知道你不容易。至少在今晚,好好为父亲哭一回吧。”
“我没有那个时间!”风灵钰道,“这么多年来,你在外闲云野鹤,对庄内事务不闻不问,江湖上闯荡出了一番大的侠名,人人敬仰,世人只道当年庄主之位,是你让与我的,你淡泊名利,你逍遥自在,我贪图功名,我计较得失,多少年江湖上都这么说!”
“大哥,你也知道,江湖上的传闻,作不得数。”
“哪里是传闻,这些话都清清楚楚地递到我耳朵里!从你当初声明退出,我坐上这个位子的第一天起,我就暗自立誓,我要成为御剑庄史上最好的庄主!我要向所有人和父亲证明,这个位子并不是你让与我的!是我更适合这个位子!我要让御剑庄在我的带领下变得更强大,更有地位!这么多年,我也确实做到了!”
“是的,大哥,你真的做到了。”风灵冲喃喃道,“这中间你经历了多少,我虽然不了解,但还是知晓的。御剑庄在你手下,确实要比在我这儿好一万倍。这一点,整个风家上下没有人会不承认。更不用说你是嫡子长子,再没有比你更名正言顺的了。这些年,御剑庄的地位,比照父亲当年,确实有了明显改善。而且又不是乱世。这一切自然全都归功于大哥你。跟你比起来,我是不肖子。父亲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应该倍感欣慰,所以才会早早地放手,将所有的一切都交予你。这些事,除了你,没有谁能办得到。我于庄内事务甚少过问,甚至不曾成家,给家里也带来不少麻烦。只有在外锄强扶弱,不堕风家威名才好。”
“锄强扶弱……依你的能力,单单锄强扶弱,你知道这本身对江湖来说就是一种灾难吗!你若一直留在庄内,同我携手,你我兄弟齐心,一定能打下比现在更大的基业,创下更伟大的成就,甚至比风家三位先祖都要大!可你却偏偏去江湖上做那些小打小闹的事情。纵使你有了天下剑法第一的称号,又能如何呢?这些年你剑法不再精进,我有意要将最后一本剑谱予你相看,你也谢绝。你从来就没有意识到,你我二人生在风家,作为昔日庄主风逸行的儿子,要做的事,要大很多也重很多。绝不仅仅是一味痴于武学!痴于所谓的锄强扶弱!还是痴于巷中酒肆的老板娘!”
“你说碧娘……每当这时候我都盼望着自己不是风家子弟才好。”
风灵钰一拳打在风灵冲胸口,怒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么多年,最让我反感的不是你当年退出庄主之争,而是你始终都是这一副吊儿郎当的态度!从来不将风家放在心上!也不以一个风家弟子为豪,但凡你有一丁点风家二爷的觉悟,你怎么会看上那种女人!”
“那种女人……”风灵冲缓缓站起身,道,“我每次还都庆幸人家不嫌弃我是风家老二呢,大哥。”
一瞬间,风灵钰清晰地感受到了杀气,可随即便消失无踪。
“这种事,我实在做不来,我觉得适合什么做什么,大家都开心。这没什么错,也对谁都好。我坐这个位子,风家早就成了一堆散沙了。父亲当年在外征战,对你我兄弟二人不甚了解,总觉我们一同长大,武功性格都相近。其实并没有。如果他多了解你一点或者多了解我一点,就不会有当年那么些犹豫。”风灵冲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却发现只这一下便沾满了血,“我终究是风家人。你不说,我也会做的。杀害父亲的人,我一定会揪出来灭了他!如果空儿跟这件事有关系,我一定会亲手了结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我也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因为私人恩怨与人动过手了。现在我光是想想,就觉得浑身都要烧着了一般。大哥你放心,没有最后一本剑谱。我也是最强的!”
风灵钰嘴角微微有些上扬,似乎一整个晚上终于听到了一句想要听的话,说道:“毫无疑问。只不过,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