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钰当时说的话并不多。

　　风一荣仔细回想，当时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各宗主在独自争论，而风灵钰只是在恰当的节点说出了恰当的话，使得争论慢慢地朝着同一个方向靠拢。

　　最先提出鬼才狂刀这个怀疑的，是风落之。

　　接着风灵钰给予了印证。

　　这时，自己当先一个不同意，而后风灵钰便给出了各个案件的具体细节，虽然都是旁证，但也逐渐让人信服，最后拿出了杀招，提到了有人在明水林采石坊公开表露了身份，称自己便是鬼才狂刀的徒儿，盖棺定论。

　　是以他见到风无敬时心中激动，也是觉得风无敬地界上出的事，一定是由这自称鬼才狂刀之徒的人引起的。

　　再后来，风灵钰便提出了自己要退位的事……

　　风一荣心中稍作整理，将大致过程说与了众人听。

　　所有人听来，都确信一定是凶徒在现场故意留下了痕迹，栽赃给鬼才狂刀——也就是秋枫，只有司徒非，一言不发，陷入沉思。

　　是啊，御剑庄怎么会主动承认鬼才狂刀当年的存活呢？这不等于是昭告天下，当年的除鬼圣战，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吗？二十年后，卷土重来，便是一场更为剧烈的反噬，而这一切的罪责，势必都要加在御剑庄风家的头上。

　　即便是确信了这件事，要公之于众，也需要莫大的勇气和决绝。

　　可风灵钰不是个单纯的江湖人士，独行侠客，他是一庄之主，还是御剑庄这种体量的世家，他的每一个决定，已经不单单会影响御剑庄了，就连整个江湖，都会受到波及和震动。从这点上来说，他和朝堂上的那些官僚没有什么区别，所有命令都是经过细致的审慎，揣度好忧患得失，才能下达的。

　　并不是说风灵钰已然不具备朴素的正义感和道德标准，而是说，他作为一家之主，一派之宗，只有这样考虑问题，才是属于他的正义，和道德。

　　若是他一意孤行，为了自己的慨然形象，擅自做主，不计后果，那才是最大的愚蠢和不道德。

　　风灵钰经营御剑庄将近二十年，虽没有显赫功绩，但亦无大的过错，单从这点来说，已经很了不起了。

　　也就是说，一定是因为从他的立场上来看，公开自己父亲的死讯，以及鬼才狂刀当年并没有死这两件事，是利大于弊的。

　　而这个利究竟在何处？他又因何要继续隐瞒风灵空的事？司徒非却怎么都想不出来。

　　似乎有什么极为关键的信息被自己忽略了，可究竟是什么，便总感觉它藏在浓雾之中，隐隐间只能看到一个轮廓，无论如何，都触及不到。

　　其他人并没有从风一荣的这段复述中听出什么蹊跷，也完全不了解为何司徒非要知道这一段，还要求越详细越好。洛重阳现在心中所想，全都是单纯的武力上的焦虑——一个冯大将军已经这么难应付了，哪怕这次已经剪除掉了鬼斧神弓，他的左膀右臂，可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十个之多，无论如何，怕都是难以应付。

　　纵然自己有秋枫这怪物，可又怎么能全指望他一个人呢？

　　想到这儿忍不住有些后悔这些年自己的懈怠和疏于训练，身体整日泡在酒里，哪怕有原来无数的战斗经验做基础，但迟钝就是迟钝，就是一时半会单靠精神和意志，无法弥补回来的。

　　不过他也着实没想到，这辈子还会跟人这样拼命……

　　“旁的不说，便是风庄主肯自疚退位，单是这份气度，便已足够我辈敬仰了。”像是刚刚从风一荣的叙述里回过神来，莫万通突然说了一句。

　　退位……

　　一道闪光划过了司徒非的脑海，浓雾瞬间被照亮、被稀释、被驱散，而雾气散去，背后若隐若现的那个神秘物事也终于现出了它的真面目。

　　不是别的，只是把普通的座椅而已。

　　“风宗主，”司徒非激动地站起，问到，“风庄主可曾有说过，要将庄主之位，传给这次行动中立功最大的后辈？或者类似的什么话？”

　　众人不明就里，都疑惑地看着他跟风一荣。

　　风一荣想了想，道：“确不曾提过，只说自己在此间事了后会退位，会启动下一任的庄主选拔仪式。但是，现如今如此事态，功劳最大的人斩获庄主之位，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而且听闻他特意差人将他那儿子支得远远的，远离这是非之地，倒也真是舐犊情深！”

　　“那庄主选拔仪式，是上一任庄主指定人选吗？”司徒非问道。

　　“那自然不是，前面几轮还是要比武的吧，倒是没有年龄上的限制，但是原则上，还是让同龄人之间相较量。庄主的意见会有很大的参考性，但是不能直接指认。如今他将自己的儿子遣走，便不等于是放弃下一任的庄主之位了么？”

　　司徒非终于明了。风灵钰心中打的算盘，他想通了大半。毕竟作为官差，他好歹算是官场人士，对于这里面的门道、话术，自然是比在座的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强。他能坐到今天的这个位子，可不是单靠抓贼立功得来的。

　　一定程度上来说，风灵钰召集的这宗主集会，和朝堂之上所有大大小小的会议别无二致：有的事哪怕暗示得再强烈，只要不明着说出口，便做不得数。显然风一荣和其他宗主都自以为理解到了风灵钰的意思，但他本人确实并没有如此说过，事后不予应允兑现，也算不上是食言。

　　这件事的关键，就在于风灵钰只说了事情危机，自己退位，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多提。诚然在接下来的这场大战中，会有无数的伤亡，事后论功行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这赏赐未必便是给予庄主之位，而且一定程度上，越冲在前线的力量，受到的打击自然也是最大的，未必这一番纠缠之后，还有余力去竞争那庄主之位。且不说风一荣这般，一上来就把自己儿子搭了进去的，便是受点什么伤，在后续的比武中，也无疑会吃很多的亏。

　　风一荣和其他宗主都没有想到其间的差异，尽数趋之若鹜地奔赴前线，想要斩杀更多的敌人，立更大的战功，可这其实也能看作是风灵钰消耗竞争势力的一个举措，敌人和其他宗主两败俱伤，最后最大的赢家自然是他。

　　看风一荣之前如此急迫的样子便知，着急杀敌的，必不只他一个，定是其他宗主也是如此。这么浅显的谋略，在朝廷中压根不会有人屑于使用，因为实在太过低级可笑，但偏偏在这孤岛之上，在这群江湖名家之中，居然畅行无阻，只能说并非是风灵钰的手段有多高明，而是各大宗主太天真。

　　风灵钰将自己儿子差走一事自然是一步妙棋，巧妙地给旁人释放了他心如死灰，垂死挣扎的信号，然而其他人却并没有意识到，即便其子不在，这庄主之位，也断落不到别的分家手中……

　　“风宗主，你莫要忘了，就算风灵钰的儿子不在了，他可是还有个兄弟啊……”司徒非叹了口气道。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