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出发去港口之前,呆在越州马伯云府上的三人都仍未搜寻跟温尧南纪肃有关的任何的消息。派出去的人马迟迟未归,三人也都异常默契地,没有再主动提起那件事。
如果没有新的进展,反复而无谓的讨论只会徒增焦虑。三人约定,如果腊月二十二那天还没有任何消息回来,便不再多等,慨然赴宴。
那小谢就一直安顿在钱庄内,原本马伯云还好奇,为什么当初海中龙特意多嘱咐了一句让他住自己旁边的那间空房——那一整排客房都极其华丽,本来是拿来招揽贵客的,非但如此,连这些天一日三餐,海中龙都特地叫上小谢一起吃。马伯云参与了两次,见其席间并没有就丢镖一事进行过任何多余的问话,只聊一些无趣的家常,不知大哥意欲何为,只当是可能有自己在碍了什么事,往后便独自在房间里进食,不再多耽。正巧时值年底,钱庄事务本也繁忙。后找几个下人打听过几次,两人吃饭时对话依然寻常,并无不妥,便也不再多问。而比起厅堂里的精致菜肴,童战更喜欢跟兄弟们在厨房里搭张桌子喝酒划拳,海中龙没有特殊嘱咐的话,他也一般不来一起吃。
几日里,每天都有钱庄中的伙计前来报告说,外面关于虎威镖局丢镖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愈演愈烈,恨不得连红货细节都有了。虎威钱庄在越州本就扎眼,现如今越州码头上又聚集了这么多人,这几天的酒馆茶楼中,几乎没有人谈论别的事情,全都在揣摩虎威。话题度俨然要超过御剑庄寿宴了。
虽然根本不知道这消息究竟是如何不胫而走的——便如不知道这条本是极隐秘的行镖路线是如何泄露以至于遭凶徒轻松伏击的一般——眼下三人也没有什么精力去搭理这些,除了静待回复,他们什么都做不了。而且,茶楼酒馆一向是江湖上消息集散的中心地带,所以即便现在有人告诉他们说这个事已经天下皆知了,也丝毫没有什么可奇怪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此刻,除了老三与老五的安危,他们再无别的挂念。
丢镖一事已成定局,妥善应对自不必说,但不管怎么说,心中都尚存一丝侥幸,无论怎么样,只要他们两个还活着就好。
腊月二十二当天,三人早早地起了床,收拾得体,用过早餐之后,便带了人马,前往越州码头。好男儿顶天立地,断没有临阵脱逃、撒手不管的道理。只不过临行前,海中龙突然招呼马伯云府上的管家去给那小谢找一套合身的镖局趟子手的衣服,带上了他一起。马伯云同样也没有多问,依言照办了。
此刻,三人同风灵伊,正坐在御剑庄那艘大船的厢内。此间装饰考究得体,却又丝毫不显奢华。桌椅家饰,全是上等红木,镂空香炉中,青烟氤氲。只是现在这屋子里的谁谁都没有就此客套夸耀一番的心情。
童战性子最急,刚一坐定,便开门见山地问:“敢问七姑娘,刚刚在岸边,你说你好像见过我们镖局的那趟子手,是什么意思?”
风灵伊神色中透出些许不悦。风延清将虎威镖局诸人送上船后,因仍需在码头留候,便不再同行,请帖单上,目前便只有苏清明一人未到。原本风灵伊一直在码头上住着没回庄,正是为等虎威镖局的诸人前来,可偏偏看到队伍里那趟子手后,心中忽然泛起一种莫名的熟悉感,隐隐间她觉得一定和自己心中的疑惑有莫大的关系,本打算上船之后与其交谈,不想马伯云却直接把其余人马尽数支开,房间里只留他们四人,连伺候茶水的都没有。风灵伊心道:“你明知我有话要问那人,却还故意将他支开,便好像你比我更着急似的,即是如此,你问什么,我便偏偏不说什么。急死你们!”听得童战如同审讯一般的问话,更是不爽,只似毫不在意一般地道:“看上去,这位想必就是四当家的童战童大侠了,若不是方才在岸上我那侄儿认出了马伯云马老板,此刻我定以为您是二当家的,那岂不太过失礼?”
虎威镖局五人结义,本是按年龄排序,马伯云虽在年龄上仅次于海中龙,可自从他开了钱庄成了富豪之后,便十分注重保养一事,而其余几人皆是江湖中的草莽野汉,不修边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再加上终日在外行走,风吹日晒,前额上、眼角处的皱纹已如同刀割。是故现在看上去,马伯云这个老二竟好像是此三人中最为年轻的那个。
童战自然听出风灵伊话中的讥讽之意,心想:“这女人年纪轻轻,仗着家世,竟如此傲慢无礼。那风延清与其同出一脉,比她辈分低不说,还年轻几岁,可单从礼貌教养上来说,便如同她的长辈一般!”本来他也是对这些繁文缛节,虚候客套排斥至极的人,可现在心中着急,这小妮子竟然给他打起了哈哈,教他如何平静得下来?
马伯云这时开口,打了个圆场:“我这四弟常年呆在关外,风吹雨淋,环境艰苦,不似老头子我这般养尊处优,是以他看上去老了许多,我这做哥哥的,本就感到心神不安了,七小姐此刻又特意提出,倒更教我这老头子下不来台了。”
风灵伊心知这些年马伯云一直在越州一带做钱庄生意,比之从前,更像是个生意人,跟他斗嘴抬杠,绝讨不了好去,便也就此打住,悠悠道:“可方才童四爷问话,也倒让小女子一时语塞,我就是看着贵镖局的趟子手眼熟,全然找不到理由,也没有除字面上以外的其他意思啊……”
马伯云道:“七姑娘,我虎威镖局一事,想必你也已经知晓,方才在码头上见到,想来也不是为了接送贵客,定是与我此番遭遇有所关联。此事至今依然无法究其根源,可现如今江湖上热论纷纷的那些同有关我们的传言,却差不多都是真的。”
“哦?我一直以为那些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鬼话,都是跟以前一样,是好事者造谣,作不得数。可却没想到最坏的这次,竟然是真的……”话虽如此,可她脸上却完全没有吃惊的神色,显然从未将那些话当作过“谣言”。
马伯云何等精明,如此明显的迹象怎可能逃地过他的眼神,只是不动声色,苦笑道:“我们也很希望这次的,真是‘谣言’而已,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江湖传言,又多又杂,人云亦云,等传到自己耳朵里的时候,已不知被吹嘘成什么样。或许事实上并未如此糟糕,所以……”她刻意顿了顿,“真相到底如何,还望三位当家告知……”
本来三人也没有任何隐瞒意思,而且事情已经传到了这个地步,隐瞒只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而且显然她也与此事有所瓜葛,这时候互相交流双方所知所晓,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诚然事先亮出自己的筹码和对事物的渴求绝非马伯云的生意之道,不过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事情再坏,又能坏到哪儿去呢?转头看了大哥一眼,后者微微点了点头——自上了船,海中龙便没再开过口,也不知在想什么。喝了口茶,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明白:
“其实,想必七姑娘也都听说的差不多了。素来江湖上的传言,都是七分假三分真,那些传言我们也都听了,说实话我们也很震惊,因为几乎是条条命中。北方的诸多大亨为了给令尊祝寿,各自都准备了价值连城的宝物。这些东西每一件单拿出来,都是闻所未闻的极品,我们看事关重大,便做了万全的准备。由老三老五亲自带队押送,走的还是暗镖,按照原定路线,提前了半个月出发,绕了大半圈。而且除了我兄弟五人外,没有人确切知道那趟车队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就连同行的镖师也是……”
“可是……还是走漏了消息,是么?”风灵伊问道。
马伯云苦笑:“正是如此,而且是被人非常确切的知道……便是在湖州旁的一个镇子的客栈里,遭了人毒手。到现在,我三弟五弟连同那批货,一点消息都没有。”
风灵伊沉默不语。
“事后想想,只怕这一切从开始就是被人设计好的一个圈套,就等着我们跳进去:我们接下镖的事儿,连同本来只有我们五人知道的行镖的路线,全都被人拿捏的一清二楚,所以才能如此猝不及防地被打了埋伏。倒也不是夸嘴,老三的功夫我们都是信得过的,以前也有许多次碰到这种走投无路的死局,都却被他硬生生打开了局面。可是这次,竟然连他也一块跟着栽了。本来就丢镖一事,也不至于让我三人如此受挫,可偏偏还是老三跟的镖……而且,几乎是我们镖局刚一出事儿,连我们自己都还没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江湖上就已经开始传得沸沸扬扬……”长叹口气道,“我们自己家的事儿,居然是听别人说的。还当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那……这不是明摆着的么?就是你兄弟三人中出了内奸啊……”风灵伊心中暗道,却没说出口。看着眼前三人,沉默良多,海中龙更是从进来了就几乎一言不发。所有的既定事实都指向着这唯一的答案,想来三人也都个个清楚,只是一来还没什么证据,二来也不会有人会开这个口罢了。
“便只有这些了……七姑娘,还有什么想问的么?”马伯云问道。
“马老板,这就是你不对了,明明您也知道我最感兴趣的不是这些,现在避重就轻,拿那些江湖上人尽皆知的事来搪塞糊弄我,可怎么都说不过去了。”风灵伊缓缓地吹着茶碗中氤氲上升的热气,悠悠道。还可以称其“马老板”,暗地里自有埋怨他待人不诚的意思。
马伯云怔了一下,一丝尴尬在他冷清高贵的面庞上一闪而过——风灵伊似乎还察觉到了他眼神中方才惊现的愤怒——大概是多年来,从来没被人这么抢白过的吧……
马伯云干笑两声:“马某愚钝,还望姑娘示下……”
“方才在岸边,我认出了贵镖局的一个年轻趟子手,几位脸上的惊诧,我可是还记着的。若他只是个寻常趟子手,凭三位爷的见识,定然不至于斯。而且……”两颗黑珍珠一般的眼球滴溜溜地在三人身上转了几转,接着道,“而且我之前从未跟贵镖局有过来往,说是认出镖局的一个普通趟子手,不是太过奇怪了么?”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