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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红货

刀可道 林太平 4652 2021-04-06 14:23

  寒风凌烈,天地肃杀。

  时值隆冬,转眼便进年关,原本热闹不已的官道上,此刻也罕有人迹。

  远远地只瞧见一队车马徐徐前行。放眼望去,苍茫大地间,便只剩下枯树干草,甚是悲凉。

  天寒地冻,冷得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要结上了冰。趟子手已经有大半路没喊出过号子来了。每次都是起头儿的那声特别嘹亮,仿佛阴天中的一记响雷,酣畅奔放,可撑不过五个字儿,嗓子便如被冻上了一般,咿咿呀呀地再出不来声。剩下的,便一个个的都给冻成了冰块儿,顺着喉咙,滴流滴流地又滚回到肚子里。怕就是嘴闭得慢些,嘴里的口水就全给冻上。

  镖车上宝蓝猛虎旗迎风招展,旗帜上的猛虎金线镶边,双目浑圆,张口咆哮,乍看上去威严不可方物,兜出的猎猎风声灌满了每个人的耳朵。前方飘渺,道路无边,此刻只怕是旗上猛虎跳下地来,朝天怒吼,也未必会教任何人听到。

  抬头望见天空阴沉得越来越厉害,虎威镖局三当家温尧南心中一阵忐忑:这场大雪,看来真的是躲不过去了……

  其实,他身旁的结义兄弟纪肃,以及身后的诸位镖师、趟子手、马夫,每个人看见这样的天空,都不免忧心忡忡。这样的天气,就算是官道,也行进得异常艰难,原本提前出发的时辰,只怕全要被接下来的这场大雪给耽搁回去了。这趟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送到,谁都说不好。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记不清到底有多久,这些人除了耳畔呼呼的风声、车轮声、马蹄踏地的“嗒嗒”声和他们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之外,再没有听到别的任何动静了。

  这时,一盆滚烫的洗澡水无疑比百两黄金对他们更有诱惑。对于这些常年出门在外的镖客来说,天气才是永恒的大敌。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它下一招会出什么。

  今年本就冷得特别。还没入冬的时候,天就已经恶劣得不像话,恨不得在院子里泼盆温水都能立时冻住。走这趟镖的,除去前面两匹骏马上温、纪二位当家,仗着浑厚的内功护体,衣衫稍微单薄,其他人,谁身上不裹了两层厚厚的大棉袄?饶是如此,每个人周身上下的骨头还全都跟僵住了似的,动作幅度稍大些,就听得见“咯吱咯吱”的脆响。骑在马上的时间长了,从大腿根儿到脚踝,都几乎没了知觉。顶着风走了这半个月的路,每一天都把脸冻得木木的,一到了晚上,不喝热水,话都说不出来。若真是碰到哪一条道上有备而来前来劫镖的,自己这边的身手肯定都不好使。

  陈头儿摸了膜自己的大腿根儿,里面已经布满了老茧,这么多年的马上生活让他的膝盖跟腰都吃足了苦头。四十五岁的年龄却有了六十岁的身板儿,每念及此,就唏嘘不已。不过好在这些年攒下的钱够三个儿子各娶一房媳妇了,到了那时,自己似乎也就能清闲些,不必再舍着老命跟着出镖,可以安安稳稳地留在府内做个管事。好赖算是退了江湖,到时候摆场酒,临了临了,也体面一把。自打这间虎威镖局成立时,他就入了伙,一直以来,为人稳重厚道又不失规矩,无论镖局内部事务,还是走镖路上的上下打点,都能处理得异常得体。这么多年过去,在镖局内已升到了镖头的位子,除去创立镖局的五位当家,便数他地位最高。黑道白道上也能卖出些面子,一些不算很重要的镖,可以撑起虎威大旗独自押运。现如今江湖上的朋友见了,大都要客气地尊称一声“陈爷”。

  也是从今年年初开始,陈头儿的眼睛开始有些花了,闲下来的时候,免不了盘算自己离退出江湖那一步还缺多少银子,思来想去,总是还欠三年功夫——或者来场大活儿,一把挣够。可这些年江湖上太平得紧,大一点的府上,靠家丁就能走镖。更不用说如雨后春笋般新成立起的镖行了。虎威镖局诚然仍是业界翘楚,可这番年景,活总是越来越少的。操心焦虑了快一年,哪想到那“大活儿”居然真的来了!

  二十天前,济州地界上的几大老板同时造访镖局,和海大当家与五爷纪肃商议了整整两个时辰。当天,大当家就派人去召回分处异地的其他三位爷。三爷温尧南最先赶到,四爷童战远在关外,没能回得来。二爷马伯云在越州打理着钱庄生意,安排妥当后才回了济州,算是最后一个。

  陈头儿虽然眼睛花了,心里却还是敞亮得像明镜儿似的。作为镖局的老油子,这几位老板这次托付的镖是什么等级的货色,他实在比谁都清楚。自打镖局开张至今,接到活儿后大当家紧急召回其余四位在外当家的情况,绝不出十次。而出于安全考虑,每次货物较为贵重时,镖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物什,寻常镖师是不会知道的。连走镖路线,明镖暗镖,也往往只有少数几人知道,从不提前透露。江湖总归险恶,忙活了大半天结果是趟空镖,真正的红货已经由另一条线路押至目的地的事情没少发生过。再加上这趟镖竟然还是由三爷、五爷两位当家联手押镖,从镖局创建以来,可真真切切地是头一遭了。其贵重程度,转转脚趾头也能想到个大概。红货越贵重,走镖的费用也自然就越高,可相对的,敢拿命来换的人就越多,保这趟镖的镖师面临的危险就越大。陈头儿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功夫有几斤几两,这些年来,凭着身上的这点微末道行,竟然能四肢健全地活到现在,连他自己都经常自嘲说运气着实很不错。

  镖局中看出这是趟大活儿的显然不只他一人,但不少人忌惮风险,佯装不知。陈头儿也不是没有挣扎过,只不过这一次,他打算再相信一次自己的运气。

  “我虎威镖局在江湖中风雨飘摇了近二十年,早已成为整个中原武林第一大镖局,十余年来敢动邪心的人实在少之又少,道上的朋友本来做的都是些没本钱的生意,若是真动的虎威镖局的镖,保不齐连性命这张老底牌都要丢出去。更何况这次保镖的是五大当家中武功最为凌厉的温三爷,单单这五年里,便已不知道凭一己之力灭了多少心存歹意觊觎镖货的大盗劫匪。”这一段话不知在路上被陈头儿默念了多少遍,每次心里最是慌乱的时候,都提它出来在脑子里过一遍,权当自我慰藉。

  只不过效果越来越弱。

  在自我宽慰和焦虑之间,他已不知辗转了多少次。

  眼见着目的地越来越近,不安感却也越来越强烈。

  本想拿是天气的原因来搪塞自己,可怎奈何他在镖局里呆得实在太久,对危机的敏感已近本能。他十分确定,自己身后的这一批红货比之前见过的所有烫手山芋都要再烫上十倍。不仅因为它极其贵重——哪怕根本就没有见到箱子里究竟是什么货——更因为,这趟镖是代表北方一众大佬献给御剑庄风老太爷的贺礼,绝对不允许出任何差池。

  那天,第一个来的是济州大丝绸庄的周潇周老板差人拉了一车东西送进了镖局,紧跟着,泰兴珍品店的李爷,孚湾盐行的郭少,秋云马场的徐老板三人一道儿,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济州地界上不大不小的土豪乡绅,瞅着眼熟,叫不太出名堂。每位老板都带着看上去远不止是见面礼的货件,有成盒的,有成箱的,更有成车的。除了周老板是海大当家亲自接待的外,余下几位都是五爷纪肃招待的。带来的货尽数搬入大堂,便没了后话。大当家的除了差人紧急召回分在各地的三位爷外,整日闭门不出,再无别的动作。原本陈头儿暗自奇怪,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老板来托同一趟镖,直到有天偶然听到旁人提起,才恍然惊觉,腊月二十八这天是御剑庄风太爷的七十大寿!

  早在半年前,风老太爷的大公子,现御剑庄庄主风灵钰,便在江湖上广散英雄帖,邀请江湖上各路英雄好汉前去赴宴。虎威镖局五大当家自然俱在受邀之列。

  济州府上几位老板前来托的镖,无疑也正为此事。这本是江湖上的盛事,与做生意的老板们没有太大关系,然而只因御剑庄风家实在威望太高,也太过特殊。

  它是近四百年来武林中最大的世家,任凭中原朝代更迭,它都屹立不倒,安如泰山。门下子弟各个英勇非凡,以侠义为先,在武林中伸张正义,除暴安良,一直以来都备受敬仰,大江南北蒙受过他们恩泽的人数不胜数。上代庄主风逸行风老太爷无论内功心法还是外家修为更是已入臻境,二十年前那场“除鬼”大战,更是将整个御剑庄的名声推至顶峰。可也正是那场大战之后,毫无原因的,风庄主便昭告天下,即日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就连自己御剑庄庄主之位都传于长子风灵钰。从此江湖上便再没有任何人见过他,也不曾再有任何与他有关的消息。

  除了传说,什么都没有留下。

  时隔二十年,御剑庄这个要为风老太爷祝寿的消息在整个中原炸了开来:每个江湖中人都十分清楚,有生之年若想见到风老太爷这位不世传奇,恐怕这便是最后的机会了。是以整个江湖都蠢蠢欲动,这场寿宴也自然就成了比以往每一场武林大会都要轰动的大事。

  御剑庄并非“山庄”,没有建在山上,而是建在越州外的一座海岛上,是以在武林中又有“仙剑神风家”的雅号。海岛位于南北海岸线的中间地段,多年来,早已成为商船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起初,商船只是在海岛的码头上暂且歇脚,采办补给,可到了后来,越来越多的交易,都直接在那座岛上完成。既安全,又方便。而风家从未对此提出过任何额外的条件和要求,也很少过问任何与己无关的生意。此番前来托镖的几位老板,皆受过风家此等恩惠,想借机表达谢意,报答则个。

  周李郭徐四位老板生意做得大,送得礼物想必也极是丰厚。大概他们念在道路难行,世道慌乱,单靠自家院子养的那些家丁打手,绝无可能能够连人带货安然到达。于是便决定把寿礼当成镖货,交给唯一一家有资格出席寿宴的镖局虎威,代为运送。

  三天后,海大当家便亲自带了一队人马和镖货出发。第二天,马二爷也带了同样规模的人马,且其中好手明显优于大当家那队。就在陈头儿正以为自己错过了这趟镖而心中郁郁时,被温三爷点中,当天夜里便收拾行装匆匆启程。

  三趟镖势必有明有暗,而究竟红货在哪趟镖车里,只有几位当家才最清楚。车队里的人马各个训练有素,听候差遣,没有任何人多问上一句。只不过有时看看这些箱子,陈头儿总能觉得缝隙里有金光闪出……

  冷风断断续续大一阵小一阵地不住侵袭,恣意地咆哮,没有一刻地停止,像患了肺痨的病秧子,时轻时重地不住咳嗽,从不间断。没马骑的趟子手、镖师每个人都是走几步便动手扯紧领口,心中皆是怀念三年前沿着这条路走镖到湖州的情景:火辣辣的烧刀子,老街角的酱爆羊肚,弄堂尽头的一双双销魂的大腿——单是想起来就不禁怦然心动,面堂发热。顺利的话,今晚就能到湖州了,只希望三爷能大发慈悲,让兄弟们歇上一天再动身——不论之后会怎么样,至少还能快活一个晚上。

  在刀口上滚尖混饭吃的人,大都全是这种态度:

  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无酒喝凉水。 刀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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