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冲走了之后,青娘就没有再去睡。
尽管没有被透露一个字,但她也能从二爷的表情中,看出是出了大事。
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如此慌乱失神的样子,整个人简直像没了魂儿。
而且,更让她担心的,是机备枢的出现。
她当然知道机备枢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在这神风岛上,他们有着最为崇高的权力,很多时候代表着的,都是庄主风灵钰本人。
机备枢出现在自己门前,特地找了二爷,也就意味着,风庄主知道自己和他的关系了。
她很难不陷入绝望。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与地位,虽然不姓风,但却是最为普通的外来迁入户。
索性她打开了店门,自己坐在柜台前,点上火盆倒上酒,一边独酌,一边思绪万千。
十五年前,她刚刚二十岁的时候,家乡遭了难,生长的镇子被毁,无奈之下就只能随着哥哥颠沛流离,也没想到就这么一路来到了这神风岛,落下了脚跟,继续做打鱼酿酒的生意。
绿菁巷位置偏远,靠近海岸,寻常来吃喝的,大都是附近的渔民和船工伙计,偶尔会有风家人造访。靠着祖传的酿酒手艺,兄妹俩很快站稳了脚跟,就在原本以为新的生活就要这样徐徐展开时,一次海难,夺走了哥哥的性命。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所幸她酿的酒着实不错,价钱合适,老少咸宜,再加上周围的街坊邻居有意照顾生意,才使得她和这家黎然居重新站了起来。而从那时起,她便一个人打理一个店铺,到后面忙不过来的时候,才找了一个大厨,一个店伴做帮工,也渐渐地从别人口中的“青妹”,变成了“青娘”。
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但出了巷子,香气也就传不那么远了。所以虽然在这一带青娘酿的酒和她本人皆有口皆碑,可再远点,知名度便小了很多。好在她也没有多么大的野心,也明白声明越大负累越多的道理,所以只要能够打点好自己的生活便好,毕竟与先前比起来,现在总算是安顿了下来。
只是也有熬不住寂寞的时候。
六年前的一个深夜,大概也是这个时间吧,青娘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刚刚想要收拾铺子关门的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他风尘仆仆,面露疲劳,好像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刚刚回来。那时店里已经熄了一半的灯,黑暗中,看不清样貌,只能瞧出约莫是三十多岁的年纪。
“客官明日再来吧,小店已经打烊了。”
可那人仿佛没听见一般,径直便坐在桌子前,将佩剑随随便便地扔在桌子上,招呼道:“别介啊老板,随便给我来壶酒就行,就一壶!有什么剩菜就给盛点,没有也行。我太渴了,回家之前就想来一口。”
厨子师傅和店小二早就离了店,眼下店中就只有她一人,她实在见过太多这种不想回家的中年男人了。这里面自然也有不少人是冲着她来的。这么多年,她一直未嫁,早已是邻里街坊口中的焦点,虽然每日都干着粗重劳累的活计,但风韵不减。她很有分寸感地和所有来店的客人都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她知道只有这样,这家店才能一直开下去,无论跟谁有了越界之举,都难免会遭受其他人的非议和刁难。也有过不少人前来说媒,其中也不乏大门大户里的老爷,但多数都只想纳她作妾,毕竟年龄摆在这里,似乎她已经失去成为别人正妻的资格了。
她当然不打算将他撵出去,也知道这种叫嚷着口渴的馋酒鬼,瘾上来了,无论怎么样都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继续纠缠,反而麻烦。何况自己毕竟开门迎客,也没有将客人往外赶的道理。她给他打了一壶酒,将坛里剩下的卤牛肉稍稍热了热,便端了过去。走到跟前才看清桌子上的那把剑,剑鞘乌青,隐隐透着寒光,上面图腾复杂,就算她不懂武器,也能瞧出那是把神兵利器,而且更为重要的,她认出了这剑鞘上的图腾有风有云,云底似有花瓣飘落,精美考究,细致柔和,剑锷则打造成了火焰的形状,便知这人是风家子弟,且必然地位不低。
风家推崇让所有人自己打造自己的兵器,但是也有着明确的限制,每个风家子弟的剑鞘上,都可以配有风家的图腾——也就是风和云,但地位越是尊崇的,图腾的元素和构成就越复杂。店里时不时会来一些在码头港口驻守的风家子弟,剑鞘上的图腾一般是最为简单清淡的那种,可饶是如此,他们一个个都将其视作宝物,恨不得一进店就有意无意地亮给所有人看,仿佛店家见了,便要忙不迭地给他们免了单似的。
但这个人不同,从他进来之后,便将剑扔在桌子上,然后便不再多看一眼,仿佛那只是件不得不带在身上的麻烦物事一般,不到必要时候,绝不会碰它一下。反倒是对酒壶有着说不完的兴趣,从触碰到它的那刻起,就再没有撒过手,牛肉都没吃一口,半壶酒就入了肚。
她也不耽搁他,远远地坐在一旁,望着门外痴痴地出神。时至今日,她早已回忆不起自己那时在想些什么,只记得没多大会儿,他便又招呼上了。
“老板,能不能再来一壶。你这儿的酒,好喝哇!”
她本想拒绝,因为毕竟时辰已经着实不早了,可看到他两眼放光的神情,便知即便拒绝也定是徒劳,只能乖乖地又盛上一壶,末了还多嘱咐道:“牛肉快吃,别放凉了。坏肚子。”
“老板,左右无事,你要不一起来喝些吧!我请!”那人豪爽说道。
若在平时,她定然推辞,可那晚也不知怎地,总觉得这中年男子的言语里,有着说不出的深沉和坦率。他并非是对自己有所图——这个年纪,她早已可以敏锐地辨别这些了——是真的只想找个人陪自己喝上两口。
她拿了个碗,坐了过去,他给她倒上酒。两人并不多言,轻轻碰了一下,双双一饮而尽。
他见她也如此爽快,喜上眉梢,又倒出了两碗来。她对他说道:“客官,照你这么喝,这酒没一会儿可就没了!”
“没了便没了!”他笑道:“有人陪着,自然高兴!喝得多些快些,那不是再正常不过的!”
她摇了摇头,知劝阻无用,便也放弃。
当时正值盛夏,深夜海风习习,有说不出的舒爽。两个人便就这么一人一碗地交替喝着,谁都没有多说一句话,好像都自在地享受着这静谧的夜晚。
即便没有后面发生的所有事,她也依然觉得,那个夜晚,是她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美好回忆之一。
后来他留下足额的银两便走了,没有多说一句打趣的废话。但看他脸上的表情,已全然没有刚刚进来时的烦躁和气馁,取而代之的,是饱足和放松。
她不知道她碰上了什么事,她也知道无论什么事,都不是两壶酒下肚就可以解决的,但她很欣慰,至少此刻的他是满足的。
而且,她知道,以后他一定还会再回来的。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