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菜还剩大半的时候,二人便听见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难道是有消息回来了?”同样的念头同时出现在二人脑海。
来人是马伯云府上的管家,虽年迈,可依然健步如飞。
“老爷,童四爷回来啦!”
马伯云“噌”地站了起来,迎了上去,忙问:“四爷在哪儿?三爷五爷是不是也回来了?”
老管家支吾道:“这……没有,跟三爷一块回来的,除了他出门时带出去的兄弟,还有一个年轻人。并未见着三爷五爷。”
说话间,一彪形大汉大步跨了进来,比马伯云整整高出一头。如此寒冷的天气,上身竟只穿了一件单衣,还把领口大大叉开,露出半个胸膛,皮肤黝黑,两只眼睛如铜铃一般硕大,左手提着把三尺来长的猎刀。只是神情落寞,脸上写满了说不出的疲惫。正是虎威镖局的四当家,童战。
一入室内,便向海中龙、马伯云二人微微抱拳行礼:“大哥二哥,小弟回来了!”
海中龙道:“四弟辛苦了,还没吃早点吧,先坐下来吃些吧。”马伯云转头向那管家道:“再拿副碗筷上来。带一起回来的兄弟去客房喝些热酒,招呼厨房弄几个好菜。都辛苦了。”
管家领命退下,突然又道:“那,四爷带回来的那个人……”
马伯云道:“带他跟其他兄弟一块过去罢,待吃过了饭,再领过来问话。哦,桌上的菜不够了,安排师傅再多准备几个,然后再去酒窖里拿坛二十年的女儿红上来!”
童战刚一坐下便叹了口气,一脸沮丧地对海中龙道:“大哥,小弟此去,没能找到三哥五弟,沿途打探……”
海中龙摆了摆手,打断了他,道:“先吃饭吧,有什么事,吃好喝好了再说。”
童战依言,大喇喇地坐了下来,也不客气,就开始扫荡桌上剩余的菜食。连话都不说,右手拿着筷子,左手提着酒坛,一口肉一口酒,腊月天气,直吃的满头大汗。
海中龙见状,心中满是心疼。他知道,四弟每次这番吃法,都是超过三天没能好好吃过一顿饭,仿佛这一次不仅要补上前三天的量,还要把未来三天一块带上。四弟这次走的是原定下的老路,亦是最有可能打探到线索的路,刚刚老管家提到的他带回来的那个“年轻人”,恐怕真的是最后的希望了。
马伯云坐在一旁,也不多说什么话,只是一直嘱咐下人不断添菜,直到童战吃完了第五个馒头,抚着肚子打了饱嗝为止。
马伯云只打了个手势,管家便张罗着下人收拾了桌子,给暖炉换了火,重新点上凝神静心的香薰,上好了茶水,带着所有下人都撤了下去。每个人的动作都异常流利,训练有素,从前到后,一气呵成,甚至连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来。
童战看屋里只剩下兄弟三人,也不再废话,直接便切入了主题:“我沿着预定的路线,自南向北,一路寻去,湖州之南没有任何消息,所到之处皆没打听到任何线索,客栈酒馆都去了,都说没见到过这么一队人马。北上出了湖州之后,情况却正好相反了……”说到这儿,海中龙、马伯云二人便知老三老五确实按原定路线走的镖,一路虽然低调,可在哪家客栈落过脚,却还是能打听的到的。偏偏过了湖州便没了音讯,那么,出事的地方,便就在这个湖州。
这自然也就意味着,如果不是碰上临时起意的恶盗,那就只能是行镖路线泄露了……
“所以我就带着人一路在湖州一带逡巡,想查出些蛛丝马迹,可前几天刚刚下了十几年来都没有过的大雪,路上车马的痕迹都难以辨认。只能去城中找人打听。进了城才知道,三哥并未按原定计划在湖州城中的悦来楼住下,朝掌柜的问明了情况,想来大概是遇到了大雪耽误了脚程,便重新回到入城的官道上,找沿途的小镇,挨个打探。果然,在一个叫大兴镇的地方,查到些许蹊跷……”说到这儿,端起茶碗来牛饮了一口,屋里此刻只有炉火烤碳发出的“滋滋”声响,甚至连呼吸声都察觉不到。
“这镇子上就只有一家客栈,我们去的时候也在正开着张,可进去一看,里面桌椅板凳却全是新换上的,甚至还能隐隐闻到油漆的味道。找客栈掌柜打听,掌柜的说这家店是前几天刚刚盘下来的,原来的这家店生意做不下去了,就以极低的价格转让了。那掌柜也见价格这么低,简直相当于在白送,想都没想就直接买了。我问他就算新买了个店,也没必要把桌椅全换成新的啊,他支吾半天,就说既然是新买的店面,又赶上过年,索性便全换成新的。我想其中定然另有隐情,便带着兄弟在店中先住了下来。到了深夜,在店中前后查看,都没见着可疑痕迹,想来年关已至,路上行人见少,所以也没怎么在意。本来以为在这儿也要寻访无果,可到了第二天便出门打探,才发现种种不对。据周围邻居所言,这家店原来的掌柜是本地人,这家客店也经营了几十年之久,也是他生活的唯一依托,就算生意不算很好,也很难想象会有什么理由让他把这家店盘出去。而且大概从半个多月前开始,这家店就陆陆续续住进了好些人,整天看他们忙上忙下,尤其是后院厨房,都到了很晚还能看见烟囱呼呼地冒着烟,故而‘生意做不下去’云云,也尽是子虚乌有。”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喝了一大口酒。
“到了晚上吃饭时候,我便命霍胜假意冒犯,去试试那新掌柜的身手,看他是不是身怀武功。可也全然不是预料的那样,这新来的掌柜,手里面一点功夫都没有。我见日子不多,也顾不上什么江湖道义,直接动手,逼问他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什么会盘下这家店。那掌柜的受到惊吓,这才招了。他说他是附近镇子上的一家杂货店老板,偶尔倒卖些山货什么的,生意还算红火,手头有不少闲钱,几天前突然有人跑到他店里问他要不要把这家邻镇上的太平客栈给盘下来,价格低得让他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且那人还说连桌椅板凳都全换成新的,甚至连房契地契全都拿来了。这人见天上掉了块大馅饼,心想就算是这其中有诈也绝赔不了钱,光是房契地契也不止这个价,便买了下来。他来的时候这家客栈早就人去楼空,什么都没剩下,前厅里的桌椅板凳碎了个干净,好像是有人在这儿动过手。卖店那人告诫他不要多嘴,买卖成了之后又多给这掌柜的五十两银子,甚至听说连这家客栈之前欠的酒钱也给结了。见我凶神恶煞,以为碰到的是原来客栈老板的对头前来寻仇,哭哭啼啼地说要是知道这客栈会招来性命之祸,说什么也不贪这便宜啊。我也没再纠缠,马上让手下的人带着这掌柜的去那镇子上,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结果……”说到这儿,长长的叹了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失落和苍凉全吐个干净,“结果这人说的句句属实,背景来历都能查清楚,干干净净……”说到最后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巨大的失落不言而喻。
屋子里被四个角落中放着的暖炉哄得温润如春,全然感受不到冬天的严寒。可现在三人心中,却已与冰天雪地无异。镖银红货失落,结义兄弟生死未卜,好像自五人出道以来,从未曾遭此大难。而且最要命的是,现在连根头发都找不到。
三人江湖飘荡多年,都十分清楚,这世上绝对没有完美的作案,任何行动都会有蛛丝马迹留下——无论有多么小心谨慎。那些自作聪明地用特殊手法消除“作案痕迹”的,所使用的“特殊手法”就又变成了新的“作案痕迹”,而且往往更加明显。
可这个“作案者”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有为了掩盖线索而加诸于其的,全都会不可避免地成为线索的旁支,无一例外地全指向作案者本人。所以,他亲自斩断了线索,刻意制造了悬念,随随便便找了毫不相干的人,安排在最可疑的地方。便如在线索的断点处,草草地扎了个线头。可正是因为如此,所有的后续,便都从此断绝。若有人追查下去,只会朝着错误的方向前进,最终一无所获。
这看似漏洞百出,几乎算得上是授人以柄的手段,却是最为高明的一手。
海中龙马伯云听完楞了半晌,实在忍不住要击节赞叹。
事情过去这么久,真发现查错了方向要回头追查,也什么都来不及了。
童战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了这条线索,几乎是不眠不休地顺着它一路查下来,可最后的结果却查到了个贪恋便宜的市井之徒……
一想到这儿就又不自觉地在桌面上重重拍了一掌。
“那就是说,第一,这家客栈确实是老三他们出事的地方;第二,把客栈卖给那新掌柜的人,一定和劫镖的人是一路的?”海中龙沉吟道。他年纪虽大,可脑子却转得一点都不慢。此时出声,也只是想打断童战叙述之后的思路,分散他的挫败感。
身为五人之中的大哥,让兄弟们受了这些苦,又岂是“自责”二字可以概括的?
“不错!可真是不知,江湖上,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号棘手人物?”童战道。
“这大半年来镖局所遭的劫案,怕是也出于同一人之手。心思这么缜密的作案,倒真是第一次听说。有如此本事,为什么之前一直销声匿迹?一点事情都没做出来呢?”马伯云杯中的茶仍剩了不少,每次他喝,都是浅浅一口,细品茶香。
“那,你带回来那个人,又是谁?”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