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碰到他,是在一天前。那时正在那个新掌柜的老家那儿,刚刚查清这新掌柜的底细。而这条线索断了之后,也再找不到其他的任何蛛丝马迹,着实无奈,但想着还是先回来复个命,便有了打道回府的打算——日子快到了,赴宴的事儿,也再拖不得,无论怎么样,都想着先回来问问两位哥哥的意见。可我们走出镇子的时候却察觉到身后有个穿着破烂的小乞丐一直跟着我们,虽然有意遮掩,可一看便知不是此中好手,简直欲盖弥彰。后来他瞧见我们发觉了他,也不再后面磨蹭,便径直跑了过来。开口便说,他有我们想要的东西!我当时听了自然很震惊,可却也没露声色,因为不知道这突然冒出来的人是什么来头,便告诉他说:‘你找错人了,我们只是路过这儿。没有想要什么……’可他直接就打断了我,说:‘我是那家客栈里的店小二,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店小二!’我当时大惊失色,‘噌’地就从马上跳了下来,一把抓住了他肩膀,张口就问:‘此话当真?’那人怕是被我捏得生疼,呲牙咧嘴的,说:‘我现在小命都捏在你手里了,我有那闲工夫特地跑来骗你吗?’我怕有诈,手并没有松开,接着追问:‘你说,你是那家客栈的店小二,是指的哪家?’他说:‘你这么明知故问有意思么,我都不兜圈子了,你……’我双手又用上了劲,他疼得喊出了声,大叫道:‘就是大兴镇上的那家太平客栈!’我手还是没松开,问他:‘那你特地跑来告诉我这个,是想要什么?’他说:‘我要你们带我走,我继续在这儿呆着,肯定会被那伙人抓住杀了的!’我再无犹豫,告诉他说:‘小子,你知道我是谁,虽然有的时候会被人叫做童大侠,可若是敢给我耍什么花样,滥杀个把无辜,对我也算不上什么事儿。既然你知道我赶时间,也不用在此是非之地啰嗦什么了。有什么话,跟我回去镖局了再说!’然后就直接把他扔上了马背,一路不停,赶了回来。”
马伯云神色郑重,口气严厉,仿佛有责备之意:“老四,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就凭一个毫不相识的黄口小儿的几句话,你也没深究,就直接把人带了回来,万一他心怀不轨,欲潜入我镖局……”
童战摇了摇手打断了他:“二哥,不会的,一来当时我真的是万念俱灰,已经知道派出去的其他队人马都不会有任何消息,事儿肯定是在这大兴镇的太平客栈上出的,可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心中清楚,那客栈原来的老板小二厨子一定被劫镖的人杀的干干净净,可这时突然跑来一个人,跟我说他其实是那客栈的店小二,就是这件案子最大的知情人,我如何不惊喜。就算他不说,我也一定会把他带回来保他周全。而这些天我一直没能查到他的行踪,想来也是他一直躲在暗处,躲避劫镖的那伙人的追杀。他很聪明,没在大兴镇上躲着,却去了那新掌柜的老家。知道如果有人要追查那批镖货的下落,一定会查到那掌柜的来历不明。而追杀他的人却未必会想得到这一层。不管是他于我,还是我于他,都与救命稻草无异。二来……”他顿了一下,接着道,“而且,我抓着他的时候能明显地感到双手受到自内而外的反抗之力,是种本能的挣扎,身子挺结实,看来是练过功夫,有些江湖经验,不过看上去连我们镖局寻常镖师都不如,所以,就算他真的心怀叵测,我们三个任谁都能随随便便收拾了他。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他盯上了我想要骗点钱,此等情况下,也计较不了这么多了。”
马伯云见身旁的大哥沉默不语,忽觉方才是自己失言,也没再多说什么。这些年,镖局内外对他一些似有似无的看法,他并非不知。江湖走得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府中处理各种事务,发号施令,就连虎威镖局越州分舵总领的职位,也只是挂个虚职而已,实际负责者早已另由他人接手。诚然由于虎威钱庄的特殊性,业务上和镖局必然处于不可分割的状态,是以每三个月,海中龙都会来越州一趟,跟他碰一次镖局的大小事宜,方便他为镖局和钱庄做下一步详细的规划。这种身份上的转变给他带来过一定的非议,但其兄弟五人内部,从没引起过任何的信任危机,只不过,五人一起吃饭喝酒时,他总难免有种格格不入感——尽管在这之前他的行事风格也和其余四人完全不同。可能平时察觉不出,但一旦出了什么意外情况,这种疏离感必然会给他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比如此刻。
他并不太确定另外两人对他刚刚说出口的话会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但小心一点总是没错——主要是怕他们觉得自己忌讳生人进入自家庭院,虽然本身也确有此心,大概赖于久做商人的一些职业病——不复多言,便起身出门,招呼站在远处屋檐下的管家,要他去把童战带回来的那年轻人领进来。
其实于海中龙而言,他十分清楚马伯云此刻地位的重要性,尽管只是一些模糊的感觉,但确实自从马伯云专心幕后打理之后,镖局的各项细节运转都井井有条。可能这些比较隐晦的改进别人不曾知晓,至少他作为整个镖局的大当家,心里还是非常清楚的。这些年江湖上比较太平,能用得上他们亲自出镖的时候不多,而且说实话都到了这个岁数,武功只有下滑的份儿了。可能现在马伯云对整个镖局、钱庄的作用远比他们四个只知道比武过招的人有用。
他低头凝望着杯子里已经彻底冷掉的茶水和沉底的茶叶,发觉茶水的颜色已经比刚才深了许多。心中此刻一团乱麻,忍不住会想:如果老四刚才说的都是真的,那也就意味着这一切的发生只有一个可能……
紧跟着便悄然摇了摇头,慌忙地止住心思。生怕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会如荒原上的野草一般不停滋生无法遏止,进而自己难免会把所有相干的不相干的“现象”全都往那个“念头”上面靠,变得疑神疑鬼。过不了多久它就根深蒂固,谁都休想撼动它分毫。
无论如何,没有确定证据之前,一定要控制自己,绝对不能再主动想起它……
心思甫一安定,便忽觉到这偌大的房间里多出了一个人。看上去二十出头年纪,肤色苍白,脸上却没有任何的表情,相貌虽算不上俊秀,可五官轮廓分明,是那种看上去毫无特点,却偏偏能教人一眼便记住了的模样。
只见他恭恭敬敬地欠了欠身子,作揖行礼道:“小人见过三位爷。”
童战介绍了桌上坐着的另外两人,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一五一十。如果让我们听出言语里有什么不实,后果,你可是知道的!”
那人正要开口,海中龙却伸手打断,问道:“这位小兄弟,请问高姓大名啊?”
那年轻人仿佛未料得忽然间有此一问,楞了一下,道:“小人贱姓谢,客栈里的人都叫我小谢,不敢劳烦大当家挂怀。”
海中龙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小谢道:“小人本是大兴镇上那家太平客栈上的伙计,干了六年有余,掌柜的是那镇子上的人,我们一共五个伙计,一个厨子,全是蒙他收留,混口饭吃。客栈在当地还算有些名气,生意不错。大概一个多月前吧,客栈中陆陆续续住了进来好多人,前前后后,大概有十几伙人,把后院里的厢房都住满了。而且看上去都是极有钱的老板,一进来就付了一个月的房钱,掌柜的自然欢喜。也就不多过问,当时店里的伙计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人,其他三个提前回家过年了还,我俩没有家,每年都跟掌柜的一起过。掌柜的一直不停地嘱咐我们,一定要伺候好几位爷。我们当时也奇怪,想着时至年关,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这穷乡僻壤的小镇上?他们来时虽然有先后,可彼此之间倒好像是认识的,要的房间,都是在后院里相邻的,好在我们后院够大,这时候又都没什么生意。便勉强伺候得开。可是他们住下来之后,几乎连门都不出,一日三餐也都是我们送进去,互相也不打交道。我们虽然奇怪,想不通他们到底来干嘛,可也只好这么伺候着。掌柜的说今年能捞一大笔,过年时的红包里也会给我们多包些银子……”
“那当时你们店中还有没有其他散客?”海中龙问道。
“有,不过都是过路的,就算是临时打尖,也都是住在前厅的二楼上。后院是给长住的人准备的。”
“那那些临时落脚的人,跟后院那些人,都没有碰过面?”
“碰面的话偶尔碰到还是有的,可不曾见他们说过话。”
“依你看,那些人是不是江湖中人?”
“小人不知,不过他们来,身上都没带着刀剑,和平时在客店中落脚的那些人不同。那些人一进客栈,都狠狠地把手里的刀剑拍在桌子上。掌柜的每次都心疼,怕有一天真的给他们拍碎了……这些人中倒是有一拨人,带着仆人不说,连厨子也带来了,来了之后就告诉我们掌柜的说,以后客栈里的所有饭菜都由着厨子来做,而且价钱都照付。起先掌柜的不敢违逆,就怕这厨子做的只合他自己口味,别人吃不惯,砸了自家招牌。我们原先那厨子,在镇子上也小有名气。可真等那新厨子做了一桌菜招待我们吃了之后,就再也没人有这个想法了,所有人都赞不绝口。都不相信那长得又丑又骇人的厨子,竟能做出这么好吃的饭菜来……”
海中龙突然打断:“你说那厨子凶神恶煞、做饭好吃,可还记得那厨子长什么样子?!”
小谢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吓了一跳,支吾道:“当……当然记得,那人长的跟庙里的金刚似的,眼睛像鸡蛋那么大,而且嘴也大,他笑起来,嘴角都快裂到耳朵了,那动静,就、就像是锅铲划在锅上的那个声音……”
“他是不是还有把自己的菜刀?”
“是……是啊,大当家真是神人,这都知道!”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眼神交换,再无迟疑,这“厨子”定是在西山一带恶名昭著,以手段狠辣令人闻风丧胆的“腊肉屠夫”!
可是,他怎么会到这儿来?而且,还是作了别人的厨子?多年来听闻他都是单独作案,从未臣服于哪个山头儿,谁能有这么大的能耐,把他招致麾下不说,还当个下人使唤?
几人心中现在都皆是一样的心思:能使唤的了这屠夫的人,便是这件案子的主谋!
马伯云接着问道:“那你可记得那个带着厨子来的人的长相?”
小谢摇了摇头:“这人最是神秘,来的时候刚巧我不在客栈,都是听其他伙计说的,好像年纪不大,是个公子哥儿。头上戴着个大斗笠,遮住了脸面不说,住进去之后便连房门都没再踩过,哦,据说来的时候,来床单被褥什么的,都是自己带来的!据说还有个专门伺候他吃喝的下人,不过那个下人,好像也比较古怪……”
“哦,如何古怪?”
“他说话声音很尖,虽然有时候极力掩饰,可我们还能听的出来,而且没有胡子,所以大家都猜他是个,是个公公……”
虎威三人面面相觑,海中龙暗中思忖:如果带来的吓人是公公,那这么一来,腊肉屠夫给人做厨子这件事,好像就解释的通了。家里面能有公公伺候着的,必定是王系嫡亲,普通大户人家,哪里会特意阉了下人?如此说来,自然有能量收了屠夫。可是,话说回来,这种人为什么要动手劫镖呢?
“老二,你马上差人去查,最近有没有哪位王爷家的小少爷在外闯了祸欠了债!”
马伯云会意地点了点头,快步走出了出去。
听这小二叙述好像初见了些端倪,可却仍经不起任何推敲……海中龙不自觉地用手摁了摁眉心,只觉得这几日下来,皱纹又多了不少,接着问道:“这公子哥儿,一共就三个人住进你们客店?”
小谢点了点头,答道:“确实再没见过其他人了。不过不晓得还有没有别人跟他算是一伙儿的。”
海中龙接着问:“那别的住家是什么样子,带的都是什么人,你都还记得么?”
“不,不太记得了,因为他们都不怎么出门。饭菜虽然都是我们给他们送进去,可也不曾照面,我们送了进去,就直接退出来了。”
海中龙微微颔首,不再搭话。童战却又接过去问:“那些人提前一个月便已住进了你们客栈,然后连门都不出,难道他们就……”
小谢点了点头:“他们就等着,什么都没做。直到那天三当家的带着那批镖过去,便出了事。”
海中龙胸口宛如被人狠狠地锤了一下,那个令人不安事实已经清晰地浮出了水面。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否认了。
不,事情或许会更复杂!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