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句，我就听见屋中那人道，‘话再说下去就深了，院子里那位想必香也吸得差不多了，杜老板，你我此番言尽于此，我们一起出去瞧瞧罢！’我心中大惊，不知何时暴露，转念又将他这话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才惊觉这一切都是个局，从一开始他们便知我在屋外。刚要起身跳走，身子却软趴趴地有些使不上力气，暗叫不好，知是中了什么诡异的毒物，勉强站得起身，脑袋居然还算清醒。这时后脊背嗖地冷了一下，踉跄着滚了开去，可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教那人在右臂上划了两道。可那女人显然也是没想到这样的偷袭都能被我躲开，皱着眉头，很是诧异的样子……”

　　“竟是个女人？”秋枫微微有些诧异，听得出当时形势危急，可既然此刻洛大叔坐在自己面前，便表示他已经化险为夷，但现在想想，还是忍不住觉得后怕。

　　“是啊，那女人看上去年纪不大，长得很是清秀，黑夜里看着，皮肤倒是尤其地白……我半伏在地，见那女人双手各持一剑，发着银光，看上去年纪不大，约莫跟你差不多，瞧不出武功路数，她眼神淡然，除去闪过了一丝‘竟然教他躲过去了’的吃惊外，并没有流露出多余的杀意。我当时慌忙检视自己的状态，并未对其多加留意，发现除了四肢发软之外并无其他异样，没有像我以为的会失了神智。”

　　“屋门‘吱呀’一声响，瞧见两个人慢慢悠悠地从屋里走了出来。一人人高马大，头发灰白，看上去也有五十多岁的年纪，另一人则是个佝偻老头儿——想来便应是杜老板了。那女人欠身道歉道：‘属下一击未中，甘领责罚。’我瞧那身材高大之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何况当时情势危急，本也无暇细想，只知绝不是什么善茬便是。那人道：‘不碍事，能把黑杖、腊肉屠夫、杀和尚灭掉的人，本来也没指望你能把他怎么样，哪怕有白露隐蜂香的帮衬。说起来……吸了这么久的白露隐蜂香，还能有所动作的，我也是头一遭见到。’我心中又是一惊，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这白露隐蜂香无色无味，用起来不动声色，效力却着实惊人，只会让四肢松软无力，却不会伤及神智。这香吸得多了，会绵延个三五天提不起劲来，想来是他们要活捉我去问话，才用了此香。可我当时却未觉得有太多异样，也不知为何，心思全在寻摸周围路线上，只想着怎样才能全身而退。这一男一女看上去功夫不弱，没被这破香薰，我也未见得能讨了什么好去。”

　　“那杜老板也未多言，后撤了几步，退了开去，另外两人虎视眈眈，却并不急于进攻，也再不多问什么话，好像认定我绝对跑不了似的。我勉强退开三步，背靠着墙，突然觉得背后顶到了什么东西，这才想到背上还驮着个宝贝，当时情急，也没多做其他计较，只想抽它出来唬唬人，赢出一点时间，只想着有把这么长的刀在手里他二人摸不清我的底之前就不会随意欺进身……”

　　秋枫点了点头，暗忖就算是自己，大概同样的状况下也会做出类似的选择。尽管他一直都避免使用它……所以跟洛大叔分开之后，才一直拜托他将其带在身上。

　　“我一把抽掉外面包着的碎布，右手握刀，横于身前。可是……”洛重阳的脸色突然变得异样，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我握着那刀柄，甚至都还没把刀抽出来，就感受到那刀上无穷无尽的阴冷之气排山倒海般地倾了出来，虽然无形无相，却能切实得感受到它那势要吞噬一切的霸道和嚣张。像是有什么不得了的怪物要破鞘而出似的。我当时已经被惊呆了，完全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只心想这刀我以前也碰过，没见过这个样啊！甚至都怀疑，那些被你随便包裹上去的碎布，难不成有什么类似道士封印的功能？我自己还没惊讶完，却发现对面那两人反应比我更强烈，如果说他二人先前像围住猎物的猎人，那此刻便如惊弓之鸟，个个面色苍白，弓身张臂，一副如临大敌之态。”

　　秋枫眼神黯淡，喃喃道：“这把刀，乃深海寒铁所铸，据说出炉的那刻起，铸它之人便惊骇而亡，是以甚为不详。从前世人将它称为‘鬼刃’，不光因它是鬼才狂刀之刀的缘故，更因它杀人太多，杀气太重，便是瞧上一眼，也叫人胆寒。其实，就连‘他’……也并非这把刀的第一个主人，在他之前，已有不知道多少人持有过它，只不过，便如诅咒一般，这些人死状都异常凄惨，没有一个善终……”

　　“然而，它现在，居然传到了你的手上……”

　　秋枫脸上未有任何表情，继续说道：“他和这把刀宛如相见恨晚的战友一般，二者联手，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共同缔造了你们熟知的那些江湖传说。原本这把刀因为沾染诅咒，所知之人并不很多，可后来，便跟着他的恶名一道，变得广为人知。再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只道他是这把刀的原配主人……就连他都说，任何持有这把刀的人，内心深处那份最阴暗的兽性都会被唤起，平时还好，一旦怀揣着战意握上了它，刀上带着的那份凶煞之气便会自己涌出来，持刀者稍有不慎，便会被其支配，好像是被凶神附体了一般，自身功力当然也会大大增加，有如神助，甚至能发挥出十二成甚至十五成的功力。据说，通常会一直杀到眼前再没有活人，或者自己再没有砍人能力为止……”

　　“……”洛重阳目瞪口呆，回忆他当时握刀的情景，确实诚如秋枫所言，他并未有任何多余的动作，铺天盖地的杀气便冲上了对方二人，“可是你……你是怎么？”

　　秋枫微笑，丝毫不在意似地道：“这么多年，我早就学会怎么跟它相处，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及杀意。”

　　洛重阳怔住，难怪自己当年知晓这秋枫身份时，无论怎么激，他都绝不出手切磋。印象里，也从来不记得他主动发过脾气——甚至几乎连大笑都不曾有过。他的情绪，好像一直稳定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从没破过界限。

　　他知道秋枫一直在克制，若非自己亲身经历，只怕不会想到，一直以来他压抑着的，其实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吧……

　　他知道秋枫定有苦衷，只是没想到这苦衷居然这么苦。恐怕也只因是秋枫这样的人，这江湖才能太平至今吧……

　　可如今，他的身份一旦大白于天下，旁人可不会顾及他本人其实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

　　洛重阳叹了口气：“甚至那晚在客栈里……”

　　“甚至那晚在客栈里，我被愤怒冲昏了头，但下意识里还是将杀意压到了最低。我知道完全放开，会有多可怕……”说到这儿忽然顿住，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了“我再也不希望我自己会有那一天……”

　　洛重阳先前也曾提醒过秋枫，他在这个本该充满脾气和血性的年纪里，一直在压抑克制，未见得是什么好事。当然他本身也是一个异常恬淡的人，可总怕有那么一天，他失了理智，届时，被压制住的情绪只会更强烈地反扑回来，只怕会招致更严重的后果……

　　危险的从来都不是刀——哪怕是这把鬼刃——而是拿着刀的人。

　　“所以那晚虽然被温尧南和纪肃见到了你的刀法，可是他们却并未往‘鬼才狂刀’那边想过，只因没有这么强烈的恶意，与那鬼才狂刀的路数一点都不同？”

　　“大概是吧，这种东西其实挺玄的，我自己也不能说得很明白。那时我拜托你保管这把刀，只是我带着不方便，也没想到你会用到它，总归是相信你的本事，没想到就连你都陷入到这个境地。”

　　“其实也多亏了它，我才得以脱身。那男人一脸惊惶，却又带着些疑虑，像是认识这把刀，那女人要冲上来，被他伸手拦下，口中只道：‘未料到有生之年还能有幸见到此刀，先前用了些手段，倒是冒犯阁下了。’我见他口气已软，整个人也是一个防守的态势，有些战战兢兢，便知是这把刀唬住了他二人，心想机不可失，便提起浑身气力，翻身跃墙，逃了出来。”

　　“他们也没再追？”

　　“没有，后来便没再有任何动作。我跑到妓院躲了两夜，未见有任何风声，自己又已经暴露，多耽无益，想到寿宴临近，便匆匆赶了回来。”

　　洛重阳口干舌燥，闷了半壶酒下肚，末了将酒壶重重敲在桌上，喘着粗气，道：“是我大意了，也着急了。其实只要多耽一晚，便能想出可能有诈，但是当时情急，直接便去了杜府。我也说不好他们是什么时候注意到我的，可既然是在杜府等的我，应该是我跟上于地主的时候他们便已知情，想我迟早会去杜府一探究竟，便设好了埋伏等我。是我太自信了。这一路查探，虽然有些波折，但基本上还是顺利的，几乎每一个假设，都马上得到了验证，这里面当然有运气的成分，可几次下来，我便不再审慎，冲动而为。险些着了他们的道……现在想来，除了理清楚他们劫镖的逻辑外，好像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收效。”

　　秋枫拍了拍洛重阳肩膀，道：“若非是你，寻常人哪能查到这一步，我混入虎威数日，硬是什么都没瞧出来。我们本就摸瞎，你又何必自责。”

　　“不，我是在想，如果不是我陷入那种境地，我便不会拔刀，如果不是我拔刀，他们就不会认出这把刀来，不会往这个方向上动心思，更加不会去怀疑你的来历。如果暴露的只有我的话，他们大概觉得你只是个寻常店小二。你的年龄，加上当年那场大战死未见尸的结局，很容易就推演出‘鬼才狂刀并未被诛，反而养育出了个后人’的结论。现在……他们又特地派人来确认了一通……”洛重阳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似乎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秋枫听出了他话里的自责，并未在意，只笑道：“洛大叔，从我知道自己真正身世的那刻起，就已经有了足够的觉悟。从我选择做‘他’的徒弟而不是杀了‘他’为亲生父母报仇的那刻起，我就知道我以后要背负他的名号。他欠下的血债，自然罄竹难书，可如果说终需有一个人来偿还，那个人也一定是我。我在客栈呆的那两年，是我最开心、最安逸的两年。对于我应有的命运来说，委实太过奢侈了。我早知道，这个真相迟早都会有大白于天下的那天，这世上从来都没有永远的秘密，它就这么意外地曝光出来，说不定就是最恰当的时机——纵然万没想过居然被人利用，可是，如果拿它能够换来你的全身而退，无论多少次，我都愿意。”

　　话说得坦诚平时，语气里没有一丝激昂，可洛重阳听入耳中，只觉得胸口温热，比多少壶热酒都更为暖身。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