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招后,温尧南左半边身子几乎从上到下都挨了个遍杵。
第三十一招后,他觉得自己好像每一寸骨头都要被敲断了。
第四十招后,支撑着他恐怕就只有意念了——使他还能站立,还能做出一些只能称之为“应付”的动作。
第四十五招,除了等待对方了结自己,他再也做不了任何事了。
从力不从心,到处处受制,再到现在无情碾轧的局面,也只有短短四十多招,连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
纪肃虎目含泪,也不知是出于对自己无用的气愤还是对三哥这满身伤痕的心疼——或者这二者本身就是一种东西——此刻浑身颤抖,右手几乎要将楼梯的扶手捏碎。
忽然间,一道纯粹的真气,便如一股暖流一般从左脚脚踝处缓缓升起,只是眨眼间的功夫,便已充满丹田。没有任何停留,由丹田处迅速发散,遍及全身。这股真气至臻至纯,彻底地填充了纪肃的精神。它在周身巡游,不再如初始时炙热,反而渐渐变得如一泓清澈透凉的溪流一般,将继续胸口那股火烤一般的热烫,一点一滴地覆盖冰释,说不出得舒服受用。不一会儿,纪肃原本苍白的脸色竟而红润了些许,不禁心中一凛,困惑至极,不知是哪儿来的高人相助。而且这股内力精湛的修为,便是三哥怕是也有所不及。见面前的屠夫全神贯注地看向另一边,面色凝重,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这边的异样,便微微回头,用眼角余光向脚下瞥去。只见一只粗糙黝黑的大手若无其事地耷拉在自己的脚踝处,而两根手指却刚好停留在太溪穴上。这股真气,便是从足少阴一脉源源不断地涌入。那只大手的主人此刻仍趴倒在桌子上,面庞深埋,呼吸厚重,完完全全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这里明明打翻了天,他却好像丝毫未知,也并未被任何人察觉到。
只因这大堂里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是瞬间被抢夺走,根本没有回头的余地。所以即便他还一长一短地打着鼾,可几乎是所有人都已经忘了他的存在。
纪肃此刻脑海中瞬间便闪过无数疑问:“这人是谁?听小二与那掌柜的口气,这人是这家店里的熟客,可却为何助我?这股内力如此浑厚,他单单用两只手指便能如此汹涌地传入我身,其修为当真深不可测!今日与三哥着了奸人的道,这些人定是提前便打听到了风声,在此相候,只待我们自己送上门来,甚至为确保万无一失,还特意请了血玉门的人朝三哥下手。可这突然施予援手的大汉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些问题就算让他想破脑袋也决计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更何况他性子着急不说,现在形势更是十万火急,温尧南随时都会撑不住倒下。他甚至根本没有时间判断这个默默给他输入真气的大汉到底是心存善意还是另有所图,只暗中调息,将自己体内的真气慢慢聚集,以其为首,把那大汉注入的真气引至胸腔,使其加速运转调息。若是指着这会儿工夫将这内伤完全疗养妥当自是不可能,可至少疼痛锐减,手脚也恢复了气力。此刻性命攸关,也顾不得许多。手中长剑握紧,只待那黑衣人防备松懈,便暴起发难,一跃而上。打他个措手不及!
而这一切,并未被任何人发觉。
黑衣人此刻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温尧南,后者一脸狼狈,已全然没有任何厮杀能力,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保持了前掌平举的姿势。双腿与肩同宽,眼神涣散,暗淡无光。而自己的左臂也已完全派不上用场,肋骨也断了几根。想了想,完全不记得上次吃这么大亏是什么时候。内心里感慨万千,却只叹了口气,道:“温三爷,就到这儿罢!”
“虎……威之人,宁死……不退!”语气虽硬,但终究有气无力。一双铁掌,早已红肿不堪。
黑衣人皱了皱眉头,神情里写满了嫌恶,似乎极是厌恶这种死扛着不倒的做派。也不再多说,手腕一抖,戒尺刺出,正戳在温尧南手掌上,后者再无力气抵挡,双脚不听使唤地不住后撤,忽然左脚竟突然踩在地上折断的一根桌脚之上,身子一个趔趄,猛地后仰开去。那黑衣人再无迟疑,右臂高扬,以最直接的方式,将戒尺力斩而下!
就在那根黑铁戒尺马上便要触及温尧南面庞时,尺端竟传来一道剧烈的激荡,一股难以言明的强大真气顺着戒尺,排山倒海般涌了回来。只是听见“叮”的一声巨响,火花四射。黑衣人右手虎口震得鲜血淋漓,手中的戒尺竟然有些拿捏不稳,直逼得他连连后退,险些跌出几个筋斗。原本,他仿佛已经能感受到尺端传来的温尧南的颅骨像朽木桌面一般片片碎裂的触感,甚至连准备好了的笑容都要开始展现,可哪知道这戒尺竟是如同敲在一根坚硬无比的铁器之上。心神未定之时,面前便袭来猎猎破空之声,根本来不及深究便重新挺尺回击。可因为他未能看清攻击来势——甚至连是谁在发难都未能辨明,只是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一番拆解格挡,毫无章法可言,一下便落入对手所布密集的剑网之中,一时间,只觉四面八方都是凛凛剑光。
本来连半条命都没剩下的纪肃,当然不会有人想到他还有力气做站立之外的其他事,以至于他挺剑直飞而去的时候,屠夫竟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那十成十的一掌确实是结结实实地拍了下去,他那毫无血色的脸面也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模样。而且如若他真有这般气力,为何不早点出手?
而且,他这一跃而起的力气,到底是哪里来的?!
纪肃眼见三哥立时便要血溅当场,再也没有伺机而动的耐心。猛吸了一口气,将浑身上下全部真气集中,稍作稳定,便以完全燃烧的态势,骤然释放,右脚发力,挺剑刺出,不偏不倚,正正挡在黑衣人一劈而下的戒尺之上,二人真气冲撞,利器相交之声尖锐嘹亮。那人显是因为就要得手,心中最为松懈,在这将中未中之时,竟被突然阻断,方寸大乱。一来经验告诉纪肃这是抢攻的最佳时机,二来他身上内伤只是暂时被另一股真气暂时压住,绝非痊愈,若是这口气散了,内伤重新蔓延,整个人怕是也会跟着垮下去。于是一鼓作气,再次跃起,手腕翻转,刷刷刷刷四个剑花挽出,“出云十三式”登时施展开来,如滚滚浪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扑向黑衣人。
“白云苍狗”“冰解云散”“拨云见日”“乘云行泥”“步月登云”“飞龙乘云”“风车云马”“覆雨翻云”“黑云压城”“冲云破雾”“大旱望云”“风举云飞”“风云际会”十三招便要一泻而出,完全不给那人任何反应的机会,意欲以令人眼花缭乱之势,一举取下其性命。而那黑衣人显然未能招架这突然之来袭,脸上,手臂上,胸前,大腿处,也不知被纪肃的利剑割出多少道大大小小的血口,眼见便要命丧当场,而他自己断想不通,明明看到这虎威镖局的老五被屠夫拍在胸口上一掌,那屠夫虽然功夫不济,算不得顶尖高手,可那铁砂掌的功夫却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绝招,就算这老五穿着护身宝甲,也绝不可能毫发无伤,还有力气使出着行云流水般的攻击。
而更令他在意的是,二人初始兵刃相交之时,从他身上传来的那股与自己似乎是同出一脉的真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看着那黑衣人被自己打的手忙脚乱,几乎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纪肃心中窃喜。可正当他闪身至右侧,一脚踏在墙上意欲从借力跳起,使出第九招“黑云压城”之时,胸口突然如炸裂开了一般,无数道灼烈的真气自胸膛窜往全身各处,整个身子在半空中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竟要直直跌下。黑衣人虽不明所以,甚至根本无暇顾及这是不是他卖出的破绽,右手握紧戒尺,直戳其胸口。纪肃双脚尚未触地,便被他这一戳,整个人如断了线的纸鸢一般向后直飞而出。重重摔在地上,呛出一口鲜血,不再动弹。
黑衣人喘着粗气,再不管任何其他,踏步上前,便要一击一个,将倒在地上的两人了结掉。纪肃躺倒在地,知是方才是自己太过性急,那道由大汉输入的真气被自己毫无顾忌地用了干净,本来靠它才压制住的内伤便急速复发,遍布全身。现在浑身便如置身于火窟一般,火烧火燎,鲜血止不住地从口中涌出,半张脸都埋在血水中。情知此战再无变数,三哥也再无战力,心如死灰,深陷绝望,一言不发,安心等死。
此时屠夫已经看出,一定是一直坐在角落上的那醉汉做了手脚,才使得纪肃有如神助一般,强救下温尧南一命。可终究是纪肃内伤太重,情势未能逆转,做到此番地步,已是极限。只是想不到这客栈中竟还有这号人物在,自己在客店中厨子也做了半月有余,竟丝毫未有觉察!这大汉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强行抑制住纪肃的内伤,武功又岂是“深不可测”四个字可以形容的?此时看来血玉门这人内力也已所剩无几,自己又无胜他把握,唯有暂且按兵不动,待后院一切进行妥当,来此清场,收拾了此人。
念及于此,便不漏声色,转头过去,要亲眼看着两大江湖名侠死于面前……
哪知此时,那个要被他装作没有察觉无视掉的大汉,竟然叹了口气。
若是在方才打斗未起的屋子里,他叹的这口气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现在纵然屋外风大雪大,整个屋子就好像是被放在风口里的一个木头盒子一般,只觉得四面八方全是凶恶扑来的风雪,可屋子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分明,而这一口叹息,便显得格外刺耳刻意。
黑衣人立时站住,眼光扫去,冷冷地盯着角落里的那大汉。几乎是灰色的瞳仁深处,竟然闪过一丝怀疑和温存。
那大汉缓缓的站直了身子,用手抚着昏沉的脑袋,喃喃自语一般说道:“照你那么个打法,跟自杀又他妈的有什么区别?”虽然没有指代,可所有人都听出他说的是纪肃。一直蜷缩在墙角的掌柜的连连朝他摆手,招呼道:“老酒,你干什么!快趴下!”
黑衣人冷笑道:“哦?原来你现在是叫老酒了?”
那大汉又叹了口气,目光直视,语音蔫蔫地道:“师哥,我也没想到你消失不见之后,是转行去做了杀手啊……”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