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风品余之前,洛重阳、风司二人先碰上了风镰。
黑夜的寒风中,风镰早已被冻得木实。脸色惨白,脖子上的血迹都被冻住,两只眼睛瞪得浑圆,像是死前看到了什么极惊恐之事,死状异常可怖。
洛重阳仔细看了看倒在周围的三个人身上的伤口,都出自同一把凶器,一把又短又锋利的匕首。
“怎么样?”风司站在一边问道。
“是个狠角儿,手里拿的也是匕首,这三个人身上都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伤痕,全都是被对方一招毙命。跟找上我们来的应该是同一批人,招招杀手,学的,应该全都是杀人的伎俩。”
“镰兄的随从我记得不止三个,另外的人呢?”
洛重阳拿着灯笼照了照周围,并没有看到人,说道:“这几个人就这么大喇喇地扔在地上没管,其他人想必也没有转移尸体的必要,应该是被掳进了巷子里解决了。来人经验丰富,武功比这些人高出这么多,也没有行冒险之事,还是倾向于一个个地解决。想必是忽然被谁察觉到了什么端倪,暴露了身份,这才杀了出来一下灭了四个。”
“面对四个人,还有这般绝对的胜算,当真不可小觑!”
“风镰功夫怎么样?”
“据我所知,在宗主之中,应该是中下的水准。他志不在此,打小就不爱练功,后来坐到了宗主的位子,前呼后拥,想必就更没有修习的必要了。”
“那这三个随从呢?”
“至少可以肯定,能被他带在身边的,都是分家中最顶级的人物了。何况他的儿子逃离在外,并没有在岛上。”
“看起来,各个分家的武功差距很大啊。”洛重阳蹲在地上,挨个翻看几个人的尸体,生怕遗漏了什么细节。看到其中一人时,明显摸出他手掌处的老茧比寻常练剑之人薄上许多。
“分家基本都是分庭而治,互相之间虽然同为一脉,实则也暗自都有竞争关系。自家实力如何,很少能被其他人知道。我们五支虽然也算是个联合,可是各自之间也都有自己经营的不想让别人插手的生意。”
“你们那许多风家剑法里,可有专门讲刺杀的?”洛重阳问道。
“剑法本就是杀人的伎俩,洛兄何来此问?”
“不,这些人下手果决狠辣,毫无犹豫,即便是拳脚功夫,也尽往要害上招呼。并非是寻常习武所能及的,若非是专门练了这种暗杀流的剑法剑招,便就是被人刻意培养,将他们的人,都练成一把剑。”
“风家剑法体系庞杂,我是没有资格知晓几本剑谱,更不要说了解、理解。是不是有这样的剑法着实不得而知,不过听起来,还是第二种可能性大一些。”风司道。
“倒是没想到风家还有这样的手段,”洛重阳道,“其实剑谱也好,训练也罢。碰上一个或许还是巧合,如果两个人、三个人都是这般,就足以说明这些人都是杀戮工具。”
“我也很难想象,除了庄主之外,御剑庄上还有谁手里能有这样的狠牌。”风司叹了口气说道。
洛重阳在风镰的腰畔摸到了风司提到的那块玉佩,拿在手里瞧了瞧流苏,果然如其所言,有明显的记号,便冲着风司点了点头,随即反应过来他是看不见的。
可风司却好像觉察到了一般,说:“可还有其他什么异样?”
洛重阳重新审查了一遍风镰的尸体,说道:“这位风镰宗主眼睛瞪得老大,全是惊骇之意,像是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似的。”
“说不定,他最后看到了行凶者的容貌,并且发现自己认得他。”风司说道。
洛重阳点了点头,觉得言之有理,这么来看,对方是风家人这一点,已经可以确定了。
“放个信号出去,我们就去找风品余吧。”风司道。
眼下也确实不是处置这些尸首的时候,也只能如他说的这样。按照事先说好的,洛重阳放出了绿色的烟丸,是表示“成功”的意思。
而这个颜色在御鬼令下代表的意思,是“有情况”,这样一来,应该过不大会儿就会有附近巡视的风家子弟赶来,风镰的后事该如何处置,就交给他们吧。
“我已经好奇了不止一次,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看不见。”即便知道这些话说出口有些唐突失礼,洛重阳还是问了出来。
“千真万确,如假包换。”风司却丝毫不以为意。
“但是,你常常比我们这些明眼人,看到的还要多。”洛重阳道。
“可能是因为常常天太黑了,反而我们这种瞎子,占到了便宜。”风司道。
洛重阳知他又在谦让,便也不复多言,对自己的过往,他能看得出对方也在好奇,但终究还是没有继续问下去。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行事过分得体的人,便如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一样,虽然他这个岁数,又身在宗主之位,原本就应该是一派宗师的模样。可见了风家这么多位奇奇怪怪乱七八糟的宗主之后,洛重阳也实在不会再对这些宗主的人品或者人格有什么信心。对比之下,便足见风司的谨小慎微和处处得体有多么难得,然而这一切,都是逆境的产物。便拿他同风一荣比较,他即便有双目失明这样的先天缺陷——对习武之人来说,简直不会有比这更大的损害了——可论能力和智谋,他都远在风一荣之上,武功虽然还没有见识到,但洛重阳却相信,如若拿出真本事,风一荣未必会是对手。但两个人如今的际遇相差如此之大,定然便是之前各自的先祖积累差距的结果。
人的命运,恍惚至此,也不知是该说公平还是不公平。
“这种时候,风家折了几个宗主,群情激奋,无异于为当下已经控制不住的事态再交上一把油。”洛重阳叹了口气说道。
“可能庄主自己有信心,能适当地处理好这波怒火,本来我们这几支,从我们做宗主的到下面的子弟,都没有谁在积极配合着他的御鬼令。大家都心知肚明,逢场作戏而已。借那组织的名,取走我们几个宗主的性命,至少至少,也能够确保把这批人调动起来。”风司道,“其实我也想不到这一招有失败的可能,所以还是挺高明的。”
“可是,现在他应该已经知道在你这儿失了手,会不会有所顾忌。毕竟有败露的风险。”
“风灵钰行事算是果决的那种人,就是说,他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必然会一次到位。很少会考虑如果失败了要怎么做——也确实是因为风家行事很少失败。加上他一向看轻我们这几个旁支宗主,以及事态现在如此紧急,他也没有心思会去准备兜底的方案,现在一定在对我感到手足无措,但毕竟正面战场不在我这儿,我之前也说了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死里逃生也绝对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所以暂时他不会对我再有什么动作。如果我跟御剑庄庄主说出了截然不同的话,你觉得别人是会信他还是信我呢?”风司道。
洛重阳心底忽然闪过一丝悲凉,不光因为他曾经的身份使得他对权势的魄力有多么清醒的认知,知道很多事情根本与对错无关,人们总是会选择相信那个势力更大的,还因为此刻风司说话时那番平静的语气。平静得像是从事情发生的那刻起,就已经想到了现在的所有发展,并且内心没有任何波动地就接受了它。这是多年来完全适应了的结果,可以想见,这位处在御剑庄边缘的宗主一直以来,活得多么谨小慎微,对自己的地位又有多么清楚地认知。就好像懂事的小孩子一定经历过比别人都要坎坷的童年一样,风司他为了活下来,为了自己手下的成吾支,这么多年,又受到过多少委屈和耻辱呢?
便是此时,洛重阳忽然看到不远处飘起一缕绿烟,正是方才风一荣和莫万通二人所去的方向,寻到的,应该是风宋金那边。
“莫兄和风一荣已经成功拿到一个信物了。如果接下来顺利的话,我们现在就有力量能够反抗它了,不是吗?”洛重阳试着打了打气地说道,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气最后是打给谁的。
“纵然与大义不符,纵然违抗了所有门规,如今也只得如此了。”风司说道,“不过现在看起来,好像品余兄没什么事。对我们而言,总算是件好事。”
洛重阳恍然四顾,浑身上下所有知觉大开,整个人眼观鼻,鼻观心,潜心感受周围发生的一切,却没有觉察到有任何人声。他自然毫不怀疑风司的判断,但是也并没有意识到这位盲人所能感受到的范围居然比自己大了这么多。
“在哪儿?”洛重阳忍不住问道,这个人的武功,难道已经可以用“深不可测”来形容的地步了么?
“不远了,从这条街穿过去,再有五百步,就看到了,而且看上去,品余兄也吃了不少苦头。”风司淡淡说道。
从他那副狼狈的样子就能看出,风品余何止是“吃了苦头”这么简单。虽然他从来不修边幅,整日坦胸露乳,挂着他那只硕大的肚子招摇过市,但那并不意味着他现在的衣不蔽体是出于自愿。
他那间敞开了的风衣,被割得七零八碎,胸口,肚子上,胳膊上都挂了彩,蓬头垢面,满脸血污。
他随身带的六个侍卫,尽数毙命,死状惨烈。看得出,是经过了一番恶斗,有三个人都身首异处,手脚分离。一看便知风镰那边是暗杀,而这边则是血淋淋的缠斗。
风品余手里捏着长剑,抵住一个黑衣人的脖子,后者的右手已经连手带剑地被齐腕拆掉。而且不出风司所料的是,果然派了两个人来对付风品余,只不过另一个人已经瘫倒在地,没了声息,已经死了。
以二对七,七人之中还有一个风品余,居然能打到这个地步,有这般势力就算与组织正面抗衡也丝毫不弱,可偏偏为什么要弄这种萧墙之内的把戏呢?
风品余对洛重阳和风司二人的出现显然大感意外,可他依然没有放松警惕,剑尖没有丝毫地颤动,整个人像座石雕一般,纹丝不动地逼迫着那黑衣人。
“说,谁派你来的!”风品余低吼。
他并没有搭理风司二人的打算,整个人的怒气,像火焰一般,炙热地灼烧着。
可那黑衣人双目失神,全然没有任何挣扎求生的欲望,仿佛便就已认命了,丝毫没有与风品余多一句废话的打算,明明右手已经被削掉了,可是却连一丝痛苦的神情都没有。
“我认得你,你之前,是机备枢风小齐的手下呆过吧?”
洛重阳清楚无比地看到那黑衣人脸上的表情闪过一丝惊诧和恐惧。
死亡都不能让他恐惧,身份却能。
洛重阳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已经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叹了多少次了——权力到底可以将人扭曲改造到什么程度?
他忍不住转了转脑袋,看看究竟是谁认出了自己,随即便大叫道:“你明明一个瞎子,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在下自问平时走路行事,都与常人无异,阁下是如何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在下的缺陷呢?”
黑衣人怔住,脸上一片死灰。
“你说什么!是他妈的御剑庄的人!?”风品余怒吼道,一副无法置信的样子。见这黑衣人的反应便知他已与承认了无异,当下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耐心,直接抽剑,抹开了他的脖子了事。
“他妈的!他妈的!风灵钰居然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他妈的,他奶奶的,老子要去摘了他的狗头!”风品余一脚踹在那黑衣人的脸上,登时其脑浆横流,就连后面的墙都被他生生踹了个窟窿出来。
“风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风品余叫道,“这两个人用的,根本也不是风家剑法!”
洛重阳暗忖幸亏来的不是风一荣,不然这种情况下俩人不打起来就有鬼了。
“在下也遭了埋伏,幸得有一荣兄和洛兄帮忙,才侥幸逃脱,保住性命。”风司说道。
“哼,你?侥幸逃脱?”风品余冷笑道,语气中充满了不屑,不过也并没有就这个问题再继续追问下去的意思,只道,“继续说下去,你怎么认得这个人的?”
“其实并不认得。”
洛重阳也十分好奇,跟先前那次都不同,这次的黑衣人,别说动手了,连话都没有吐露过半个字,风司耳力再强,难不成还能从人的呼吸中听出些端倪不成。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风小齐的人?”风品余喝问。
“风小齐只是随便说的,唬人的是机备枢三个字。”
风品余皱了皱眉头。
“用了一些手段,在下基本上弄清了前来偷袭之人的来历,大概能判断出,是庄主派来的人。庄主手下如果有这种有能力做暗杀的组织,那便只有机备枢了——或者干脆是什么专门的暗杀机构,我们连名字都没有听过。”
“好他个风灵钰!居然在这种时候下这样的黑手!还想嫁祸给别人!这无耻小人,老子一定要扒了他的皮!其他人呢?”
“我们一路过来,只遇上了风镰,他已经……走了。”
“哼,倒也不奇怪,老小子向来偷奸耍滑,从来没有好好练过功,真碰上了事儿,就只能自己折在里面。”风品余道。
洛重阳暗暗心惊:没想到这看上去比风一荣还要五大三粗的风品余,居然对每个人还都挺了解。
“但是就凭他们两个就想拿下老子的命,太瞧不起人了也!”风品余骂道。
“派去杀其他人的只有一个,比起来,两个人已经算足够重视你了。”洛重阳道,“这些杀手的培养,可不是单单的一句费功夫就能概括的,两个同时出手,是大手笔了。”
“你又是谁,脸生得紧,是风一荣最近新找的手下吗?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这位是洛重阳,那位‘破军鬼手’洛重阳洛大人。”
风品余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和不解,想必他也无法想象为何洛重阳会出现在此处而且还是以风一荣手下的身份,但无论如何,这四个字还是在他心中有着不小的分量。
“可他还是瞧低了老子!”风品余道,可语气中却没有多少自豪和狂傲,他悲痛地看了看四周,那些一直跟随者他的兄弟,如今居然死在了风家自家人手上,这份冤屈,要如何才能够消解!
洛重阳看风品余这身打扮,便知他平日里行事作风是怎样的,作为一门宗主,他如此打扮,无论如何都是失仪的,或许也正是这样,久而久之,御剑庄也放松了对他的警惕,出动两个杀手,应该是一番斟酌后所做的必胜之举。
然而,风品余纵然行事浪荡不堪,也毫无家主的尊严和荣誉,但是对于武功的热爱和专注,却是实打实的,只是这一切久而久之,被大多数人遗忘。
这一丁点的疏忽与错漏,就搭上了两名暗杀者的性命。
“你现在是来看我笑话的,还是装成无家可归,灰溜溜地求我收留的?”风品余问道。
“都不是,在下是希望,我们能继续刚刚所说的联盟,连同其他三个支一起,集结起来。”
“集结,你要做什么?”
“至少,可以对付御剑庄。”风司道。
风品余哈哈大笑,道:“好!老子正有此意,管他妈的现在谁在这岛上祸害,老子偏要先把风灵钰的皮扒了不可!”
“看来是完全没有继续说具体计划的必要了。”洛重阳心中第一百次叹气。 刀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