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春雨中,一豪门宅院的檐下,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坐得笔直,原本的白袍已成灰色,长发散乱,目光却依然如初。
这是李释暄,他依然高傲着。
尽管此时的他看起来和涌进金陵的难民没什么两样。
新登基的陈国皇帝不像他父亲那般铁石心肠,各地战乱逃命而来的流民,允许他们进入金陵。
这也是禁不了各方势力探子的根本原因。
当朝的年轻皇帝要论说是英明神武,绝对还差一大截,但若要是说他是一位仁心的明主,南朝的百姓大多还是会点头承认的。
先皇陈霸先一生旨在打压世族豪门,国库里的屯粮还算丰实,新帝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开仓放粮,解黎民百姓于水火。
第二件是便改了律法,凡是监狱里不是死刑的犯人,皆可上战场换军功,以此来减刑。
这也是如今北齐最为头疼的地方。这只以囚徒组成的五千人军队,其中不乏有修行人士,更为可怕的是,他们都不怕死。打起仗来恨不得饮血吃肉。
看着周围那些怜悯或厌恶的目光,李释暄并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
鲜衣怒马,街上有一队人纵马跑过,溅起的污水落在了李释暄身上。
李释暄面色不变,摇了摇头,抖了抖衣袍。随即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谁知那刚才掠过的那队嚣张跋扈的人马又跑了回来。
“嘿,那人可就是大名鼎鼎的圣绝李释暄?”为首的马背上,一位身穿暗红棉袍的富贵公子出声问道。
“可别认错了人。”旁边的公子哥们以其为首,一位莫约是将种子弟的年轻人跳下马来,故意弯起腰打量一番李释暄,最后夸张的后跳一步,惊道,“果真是圣绝当面。”
李释暄没有管他们,他现在只想等雨停,这样的天气让他心里总是有郁结之气。
为首的那位年轻公子翻身下马,连忙拍了拍溅到李释暄衣服上的泥浆,紧接着连连作揖道:“对不住了,对不住。”
李释暄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金陵之中的达官显贵,他大多都认识,只是对这些个达官显贵家中的小辈,他却一个都不识得。
因为他站得太高,岂会注意脚下的蝼蚁。
当初金陵被陈霸先围攻时,逃难到东海的梁国官员们有很多,其中礼部尚书也是其中一位。
当初在望海楼上目睹了李释暄与纪雍的惊世一战的礼部侍郎之子邱言礼,正是其中之一。
陈霸先在位其间虽说一直打压世族豪门,但也启用很多梁国老臣,礼部侍郎正是赌了这一把,回来后收起一身毛病,一改官场上的作风。
最重要的是,他是当今圣上的从龙之臣,陈霸先死后,陈靖登基,跨出最后一步,执掌了礼部尚书之职。
邱言礼在金陵的公子哥圈子里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李兄若是有时间,还请能到我家中聚一聚,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好歹也教教我们如何能在这乱世之中保全性命,大家都是年轻人,理应相互扶持嘛。”邱言礼说了一点提高身份的官场话,见李释暄没有什么反应,不禁有些对牛弹琴的尴尬。
自讨没趣的他摇了摇头,眼中厉色一闪而逝。
面色红润的邱言礼试了试马背,摇头叹息了一声:“可怜我这弱不禁风的身体,若是能得李兄相助,那可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听到没有,废物,还不趴下,助邱公子上马?”旁边的那位将种子弟狞笑着甩了甩手中的马鞭,面色不善地看向李释暄。
李释暄冷眼望了众人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竟是没了立足之地。
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这种被人试探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还是一脸看不起我们的样子,难道他忘了自己已经是个废物了么?”那穿着红袍棉袍的公子一声戾气,咧嘴笑着对身后的众人道,“诸位兄弟,让我们帮堂堂的圣绝大人认清认清自己,让他找准自己的高下,别一天到晚狗眼看人低!”
一群人吆喝着,纵马而来,将李释暄团团围住。
杂乱的马蹄声,泥沙溅得李释暄满身都是。
他依旧没有如何的气愤,只是冷漠地道了一声:“滚。”
啪的一声,马鞭落下,落在李释暄脸上也只是起了一道红印。
“哟呵,这脸皮可真够。”众人大笑。
李释暄抬起头,第一次眼中有恐怖的杀意。
怯懦之人心头颤颤,但一想到这平时要风得雨的南朝第一人,如今不过是废人一个,便为自己的怯懦心感到羞愧,当即心头更怒,一群人手下不停,马鞭一鞭鞭的打向李释暄。
李释暄默不作声,衣服碎片处,肌肤出现红痕。
“够了!”
一群人从长街上走来,当得起丰神如玉四字的年轻公子一身青衫,举着油纸伞,面色很不好看。
“宋丰玉。”邱言礼面色变化,心里有些忌惮。
如果说他邱家是熬过劫难后一切的水到渠成,那原本屈居一隅之地的宋家便是草鸡变凤凰。
先帝陈霸先可能因为念及某人,竟在五年前将宋家招至金陵,宋家家主宋曲项一跃成为太子太傅,也就是当今圣上的老师。
而宋丰玉虽天子学习,倍受天子仰慕,听说陈靖私下里称其为小宋先生,足见其人受皇恩之浩荡。
“当街纵马,若是在下到皇上面前参一本礼部尚书之子知法犯法,看老尚书在朝中还有什么脸面做一国之斯礼!”宋丰玉寒声说道,又望向那红袍公子,“齐将军何其英雄了得,这一年来阻北齐军与关外,怎就生出你这么个窝里横的崽子?”
红袍公子呲笑道:“陈国都是我们家打下来的,你这句话去和我爹说试试看?”
“你知道便好。”宋丰玉不以为意,“我这就去禀明陛下,说齐家公子愿为国捐躯、一心报国,愿亲上战场?”
红袍公子脸色一青一白,咬了咬牙,提马怒道:“果然书生就这张嘴最有用!我们走!”
说罢,一群人败兴而回。
邱言礼苦笑好心道:“宋兄当众落了齐小战神的面子,就不怕被他记恨在心?”
“你也滚吧,别逼我骂人。”宋丰玉眼睛都不抬,淡淡地道。
邱言礼沉下脸色,牵着骏马离去。
“李兄可知为何有如此墙倒众人推的局面。”宋丰玉走过去,将雨伞微微向前,挡住狼狈李释暄头上的雨水。
“无非弱者怯懦的心态在作祟。”宋丰玉叹了一口气,“越是高不可攀的人有朝一日落入凡尘,曾经被踩在脚下的人便心有果然如此的想法,大家都普通,凭什么会有高低之分。”
李释暄冷笑不语。
“佛门众生平等,害人不浅啊。”宋丰玉感叹一句。
“若不入轮回,岂曰众生?”李释暄片刻后,才愿吐露一丝天机。
众生三世六道,并无不同。这才是众生平等,而不是局限于一世之内的贫穷富贵、高低美丑。
李释暄忽然有些意兴阑珊,觉得没有必要和宋丰玉说这些。
夏虫不可语冰,在他眼中,天下大势,不过也只是一息得失,唯永恒之道才是真正的不朽。
所以他的道意为天人五衰、我自不朽。
夜,皇宫之中。
年轻的皇帝孜孜不倦,尽管已经很快的适应了这批改不完的奏表,但身在其位,要想传下陈朝,这些劳苦是应该的。
常年征战,国库空虚,陈靖是位好皇帝,宫中缩衣减食,只为了能多救几个饥民,多让将士吃一口饭。
“禀告陛下,礼部尚书求见。”内官脚步轻轻的走进书房,低声说道。
“请。”陈靖头也不抬,只是吩咐了一句。
不多时,礼部尚书走来,一番行礼后,低头在地,静候询问。
陈靖举起毛笔,用右手两指敛出断了的毫毛,问道:“朕让爱卿办的事,可有结果了?”
“李释暄真的废了。”邱尚书恭敬地道,“今日小儿带着他那群狐朋狗友,试探了他一番。发现他除了傲骨没变,确实是没有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本领了。”他没有说鞭打一事,因为这可能会让新皇认为他对家中儿郎管教不严。
尽管他是礼部尚书,但在陈家人面前,依然无时无刻不如履薄冰。
陈靖闻言神色哀伤,放下手中的笔,仰天长叹:“国家之不幸,北齐之大幸啊。”
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宫中安静了片刻,不一会儿,步履蹒跚的老人一身紫袍,走进房中。
宋曲项跪身欲要行礼,陈靖赶紧起身到案前,扶起了这位宋家的老家主。
“太傅年迈,不必多礼。”陈靖将宋曲项扶到阶前坐下,自己不顾形象,坐在下方。
“太傅这么晚前来,可有要事?”陈靖问道。
宋曲项道:“臣今日得到密报,李尤昨夜私会北齐大将军杨罗延。”
“哦?”陈靖闻言皱起眉头,他与其父身形尤为相似,特别是当他皱眉时,更是如同陈霸先再生。
“太傅,朕这里也有一个消息,想让太傅给我分析分析。”陈靖皱眉道,“李释暄被逐出李府,打散修为。这件事与太傅所说之事可有关联?”
宋曲项丝毫不觉得吃惊,只是多年来的谨慎习惯,让他没有立刻说出自己的想法。
“会不会是李释暄知晓其父有不臣之心,不愿同流合污,这才被李尤怒极之下,逐出李家,废去修为?”陈靖试探着问道。
宋曲项沉吟片刻,“老臣窃以为,李家是在做戏。”
“做给谁看?”陈靖似笑非笑地问道。
宋曲项人老成精,见陈靖的样子,自然是知道这位并不愚蠢的君王是在考教他的忠心与智慧,当即不敢隐瞒。
“做给天下人看,也是做给陛下看。”
“李释暄修为被废,这戏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一点。”陈靖叹道。
“老臣觉得,李释暄并不一定被废了。”宋曲项道,“以退为进,这是李尤惯用的伎俩,说不定李释暄担负着更重要的任务,只有让世人相信李释暄被废,他的任务才完成得了。”
陈靖继续追问,“那是什么样的任务,让高傲如圣绝,也不得不在人前表现得忍气吞声、任人欺辱呢?”
宋曲项连忙低头,“老臣不敢妄言。”
“看来老太傅不如小宋先生啊。”陈靖摇了摇头,忽而击掌道,“小宋先生,你又赢了,太傅果然以‘不敢妄言’结束谈话。”
帷幕后,青衣宋丰玉走了出来,一一施礼,而后笑道:“知父莫若子,陛下输的亏。”
一番调笑后,陈靖率先沉下脸色,“小宋先生觉得,李释暄何时来弑朕?”
“越早越好,圣绝不喜欢将事情想得太复杂。”
宋丰玉知道那些绝巅之人的骄傲,因为他很了解纪雍,所以他也知道李释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或许就在今夜。”
话音刚落,门前无声无息间出现了一个人影。
一身白衣满是污垢,以至于光亮而森寒的长剑在他手中,格外的引人目光。
人是李释暄,剑是龙渊剑。
“杀了你,便可断绝我在人世的因果。”圣绝淡然开口,“不管你是什么身份。”
满屋之内,如同冰窖般的冰冷与刺骨。
正此时,宋丰玉站了出来,体内气机流转,竟是有不下于三百年的修为。
又是一人从幕后走出,身材魁梧高大,浑身上下的武夫气势,咄咄逼人。 剑道化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