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楼顶层中,一个青衣少年合上案上的书页,长长吐出一口气,揉了揉有着一道青色火焰印记的眉心。
长平城朝露霜凝,长街上叫卖早点的小贩已经揭开了笼屉,热气腾腾的蒸笼中,一个个包子发出让人食欲大增的香气。
从不知楼顶层可以看到一寺一观中的玄都观。玄都观与兴善寺一般,在坊间传说中,都是皇帝陛下用来镇压真龙而修筑的。
不同于其他道门道观,玄都观建于朱雀街旁,除了天子出行街道上不得堵塞外,整个朱雀街两侧还是支起了一个个棚顶,常住于长平的大唐百姓都知道,皇帝陛下是一个大方的人,没心思和市井小民争这么一尺半寸地。
青衣郎忽然皱了皱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若是细看的话,便可以发现那少年郎并不像表面上看来那般无关痛痒,因为他额头豆大的汗粒与颤抖的嘴唇都显出这一点。
“书山有路?”
青衣郎转过身,不再望着窗外,而是将视线转向了不知楼中。在地面上,一堆堆或是翻开,或是没翻开的书籍,将整个楼层堆满。
他看书不像别人一本一本的看,他喜欢几本甚至几十本一起看,特别是累积到一定程度后,更是如此。
有些时候这本书上的一句话,或许需要其他五六本书一起印证。所以就算他来长平已有几个月,却依然没看完几本书。但他却觉得自己越来越充实了。
这几月来,郭寄奴没有踏出不知楼一步,吃穿有谢府的家丁送来,他只需要用最短的世间看完这十多年以来,以此弥补他一直缺乏的所有东西、想要听的所有道理。
看书乏了,就打坐吐纳,但他听从纪雍的指点,对修行没有去强求,一切顺其自然,尽管如此,他也觉得自己或许已经达到了很多人几十年才能达到的境地。
郭寄奴没有沾沾自喜,除了送饭的人来不知楼外,谢家的老太爷也在半个月前来过。所以他知道,要在十二位蜕凡围攻中,逆杀半数之人是何等恐怖的实力。比起那可怕的师父来说,自己一身本领还差得多。
他也没有值得苦恼的,因为按照书上所说,前浪推后浪的例子数不胜数,他坚信,或许某一天师父就卡在某个门槛,自己恰好就轻松跨过去了,也说不准。
心头正暗暗自嘲,郭寄奴突然抬起头看向了楼梯口,一个碧衣女子正站在那里,看着郭寄奴默不作声。
“师娘!”
少年脸上扬起了笑容,尽管聪慧如他早已对师娘的真正身份有所猜测,但依然不妨碍这位师娘在少年人心中的美好地位。
郭寄奴急忙站起身,跨过重重阻碍来到夏唯洁面前,后走觉得自己这般冒冒失失的不好,连忙止住脚步,因为剧烈活动而荡起在体内的剑气更加繁茂,不禁痛呼了一声,呲牙咧嘴地问道:“师娘找到师父了么?他有没有来?”
夏唯洁勉强的笑了笑,心头已经把那不知好歹的小人骂了千万遍,至今她怀里还有一个布偶娃娃,已经被她用针刺了个千穿百孔。
“小徒弟好好读书,师娘我就只是来看看你过的踏不踏实的。”夏唯洁伸手拍了拍郭寄奴的肩膀后,用手扇了扇鼻下,“这里的味道好难闻。”
郭寄奴尴尬地笑了笑,看着粗暴地用小脚将挡在她脚下踹开的夏唯洁,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这些书里还是有很多小玩意的。”青衣郎小心翼翼地把一本古籍弯腰捡起,将褶皱的书页轻轻抚平。脑海里形形色色的嘈杂抱怨之声在碧衣女子来后就没有停止过,少年摇了摇脑袋,似乎自言自语地道,“再吵就把你们都烧掉!”
夏唯洁正坐在书案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看看这个。”从灵山逃出来后境界攀升一日千里的碧衣女子轻轻拂袖,而随着她广袖拂过,郭寄奴眼前景象变化。
原本只是一楼死板无味的书籍,此刻通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或如君子、或如书生、或如老学究的虚幻人影。
它们盘在无尽黑暗中,彼此之间论道而坐。
“天地正气曰浩然,浩然沛之曰大势!”一位苍老的声音发声很有古韵,吟出一句。
“大势乃合流,三界分合,此必然也……”清秀书生进一步推敲,像是在思量。
郭寄奴看着眼前异象,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转过头不可思议得望着夏唯洁,“这是?”
“书生意气,前人智慧。”夏唯洁不以为意的撇了撇嘴,“本来还有浩然气,却不知被谁给取走了,剩下的也只有这些了。”
“倒还有几本含有通玄道意,却傲得很,不愿意显形罢了。你比较特殊,能听到书中的道与理,相信你也发现了。”
郭寄奴讷讷的点头道:“我还以为我得了癔症呢。”
夏唯洁再挥手,黑暗中所有庞大的身躯融入到她指尖,化作一点光亮,而后她指尖轻点在郭寄奴眉心,后者再次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不知楼中。
微风翻动书页,哗哗响,如同一首传世乐章。
碧衣女子双手往后一撑,起身走到郭寄奴跟前,揉了揉少年的头道,“道理你都懂了,读万卷书理应行万里路,人间界这么大,你应该出去走走。”
“不一定需要多高的修为,因为你要知道,修为越高反而不自在,不需要太多的钱财,因为越多越难知人世冷暖。”
郭寄奴抬起头,鼓起勇气望着夏唯洁的双眼,因为隔的近,他感受到了她心底的孤独。
“看什么看,我这是在给你这个小屁孩儿讲道理呢。”夏唯洁笑起来,整座迂腐的不知楼仿佛刹那明亮起来。
郭寄奴情不自禁的喃喃道:“你不能笑。”
“为什么?”碧衣女子疑惑地问道。
“因为你不知道,一笑倾城是真的。”
夏唯洁一愣,紧接着她拍了一下郭寄奴的脑袋,“读了书说话就是不同。”
“记得什么时候来西牛贺洲后报我的名字,师娘罩着你。”夏唯洁手臂夹着郭寄奴的脑袋,又狠狠地拍了拍,“我还要看戏,就先走咯。”
话音落下,不知楼再次寂静了下来。
郭寄奴忽然痛心疾首,“糟了,忘问师娘姓名。”嘴角勾起轻松的笑容,他忽然觉得整座楼里再不都是刻板的大道理,偶尔间也有酥麻的情话。
不知楼屋顶上,夏唯洁掏出怀里的布偶,轻轻放在自己身边,“小人儿,我想你。”
犹记得梨花坡上,他背着她时,心中那安然而又跳动的心。也记得昆仑山上,刺中胸口的一剑,真的很痛。
……
“掀了!”
一句狂傲的声音像是在挑衅整座长平。
天地法相巍峨,撞破屹立百余年的长平城城楼,巨大的轰鸣声中,那魁梧的身影携风雷之势,瞬间直破至明德门。
明德门下,不可一世的钟南脚步终于有一丝停顿。
二十四位书生,从安乐方中走来,每位皆是一身灰色儒袍,头戴方巾,手中拿着一卷竹简。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书声琅琅,掀起钟南衣袂。
“滚开,不然本座不介意使儒门气数再降百年!”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书声并未停下,明德门上天空风云变幻,数也数不清的金色丝线勾动天地,一个手捧儒门经典的广袖中年男子渐渐凝实。
儒教开创者,孔圣存在的年代是在帝师之后的又一位几乎化虚成功之人。曾教化万民,传下红尘道与理,使众生开化。儒门称为圣人的他,曾走遍人间界每一寸土地,划分出九州疆域,并为之命名。
后来孔圣化虚失败后,儒教也出了几位逍遥境,因为理念的原因,儒教之人想要成为逍遥天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若得真传,成为盖世通玄绝对比三教中其他两教容易得多。
因此,佛道儒三教之中,论盖世通玄,当属儒教。
而且儒教奉行人道,身死而理不死,所谓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是真正的不朽于世的。
此刻二十四位年轻书生,或多或少身具儒教气数,口诵经典,唤出圣人真理。
谁言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那圣人虚影手中经文,一个个金色文字化作一条条规矩之链,向不尊礼数不敬人道的魔君钟南袭来。
钟南凝神,天地法相在他身后,一拳又一拳的打向那着缠绕在身上的规矩,只是那些锁链本就是文字幻化,打散后依然依附在法身上,迫使他的天地法相越来越小。
等法相坍塌,那些文字道理印在钟南身上时,他将必死无疑。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一个尽管苍老却显得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如同盖棺定论!
笼罩明德门的圣人虚影猛然睁开双眼,儒袍飘动,衣带飘飘,抬起一只手掌,像普通学堂中用戒尺敲打不听话学生的动作,往钟南头顶敲下。
钟南浑身轻轻一震,“此番因果,本座接了!”
说话间,一条黑色蛟龙腾空而起,龙躯摆动,庞大如山岳横岭,将一切异象通通压碎!
二十四位书生齐齐吐血。
魔君钟南收起法相,冲过明德门,越过牌坊,踏上朱雀街。
街道两旁,平民百姓纷纷逃走,眨眼间,整条长街不见一个人影,钟南举目望去,这条长街对面九百九十九步外,就是朱雀门,朱雀门后就是皇宫。
看似毫无阻碍,实则步步惊心。
……
“禀告皇上,狂贼已破明德门。”
大殿上,龙椅上的大唐天子正凝神的看着奏折,仿佛丝毫不在意钟南已经到了哪里。
“此次除妖诛邪的事,众卿家如何看?”唐天子摇了摇手上的奏折,“朕的江山真是稳如泰山啊。各大道州,小到县令,大到副节度使;三省六部,小到主簿,大到左右侍郎。朕的好臣子们,多少是披着人皮的妖魔,就连我这个皇帝都为这样的大唐感到毛骨悚然!”说到后面,唐天子已经勃然大怒。
大唐构建界域,将东胜神洲之中的妖邪赶尽杀绝,万万没想到的是,竟连大唐的一些官员也是妖魔所化。这次突然暴毙的官员便有三百余众,也可以想象唐天子为何这么生气了。
“赵轻侯,你们监异司享受着神洲最好的资源,就是这样报答朕的吗?”唐天子望向下方的赵轻侯,声音发寒。
监异司专监察异事,这么多妖魔混进大唐的官员中,确实是有失察之罪。
只是说来也难,妖邪行事本就诡异,加上神洲太大,隐藏在暗处的妖邪更是不计其数,监异司就算是大唐最为锋利的一柄刀,也难做到毫无漏网之鱼。所以也是情有可原。
“臣知罪。”赵轻侯单膝跪地。
唐天子揉了揉太阳穴,“那狂贼都打到长平来了,你们监异司再瞎,说不定明天早上朕起床就会看到那狂贼,让他取了朕的脑袋,你看好不好啊?”
“臣马上去办!”赵轻侯冷汗长流,连忙俯首,起身后退出大殿。
“司主。”出了大殿彭甲跟上,“那魔君钟南已成陆地神仙,前去阻拦的一位通玄死了。”
赵轻侯脚步一停,皱着眉头问道:“到哪里了?”
“保宁。”彭甲回答。
“皇后娘娘怎么说?”
“娘娘说,供奉们安逸生活过得太久,没本事的可以换一批了。”
赵轻侯走下台阶,城中那盏灯火,一如烈日般难以直视。但她知道,这轮烈日终究会在皇宫外熄灭的,没有万一。 剑道化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