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二天很晚才醒来,他皱皱鼻子,摸着自己的额头。
“归归。”他叫我,眼睛迷迷糊糊地睁开。
“嗯。”我正要去上学,听见父亲的声音,竟然止住脚步。
我等着下文,卧室里却又没动静了。我失望地开门,正准备出去。父亲突然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看着我问:“去上学?”
“嗯。”我点头。
“去吧。”父亲说。
“嗯。好。”我看着父亲又多说了一句,“文姨把饭热在锅里。你昨晚喝醉了,文姨将你扶到床上的。”
“我。”父亲现出尴尬的神色,对着我不知说什么。
“我去上学了。你自己吃饭吧。”我说完就急忙往外走,急急下了楼梯,才停住脚步。我为什么要这么急?我接着往前走,不再多想。
父亲一个人站在水泥地上,空荡荡的屋子只剩他一个人。父亲看看方桌,上面很干净。父亲看到锅里的饭菜,想起文姨。她的脸和眼前的饭菜,都是温的。父亲吃着饭菜,想到昨天晚上他最后喊的那个字,停住筷子。
“文影......”父亲心里念着着两个字。他决定去看看文姨,去她单位找她。
父亲放下筷子,穿上外衣就走了出去。
文姨坐在办公室里,她正审稿子,心里赞叹,这篇写得真好。
你就像一条小河,在谁的心湖里飘荡?
划到没有岸边的地方,那里等着一个姑娘。
她为你忧伤,为你忧愁,为你擦掉额头的汗珠。
细密的雨丝飘打着你的船舶,孤单寂寥冷幽。
你的处境就是那个姑娘的忧愁,
你的风雨飘上她的心头。
她静静地看着你的船舶,
一个人体会时光的悠长。
一个人回忆细碎的蹉跎。
她编织岁月细密的针脚,
将忧伤变成诗,
将惆怅变成歌,
将你变成她床头的月光,
夜夜散落。
你是否在某一刻停留,回头?
再一次划到她等待的地方?
文姨轻轻念出这两句诗:“一个人体会时光的悠长。一个人回忆细碎的蹉跎。”新诗有古诗代替不了的好处,它散漫悠长,能表达更细碎的意境。往往将一个人的心思处境,都描写得很细。古诗的意境需要读者自己体会,有更大的思想空间。
文姨将这首诗整理好压在桌子上。能排在哪一板块呢?这月的期刊都排满了,还得等下月。
“咚咚,咚咚。”响起敲门声。
“请进。”文姨起身向门边走去。
“时编辑。”胡柏笑着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份稿件。
“在我这版发?”文姨接过稿件问。
“嗯,你审审。”胡柏点头说。
“好。是写民间趣事的散文还是诗歌?”文姨问。
“嗯,都有,你看看。”胡柏脸色微微有些局促,不安地搓着手。他显得很紧张,以前递稿件时没有这样过。
“怎么了?写得不是很满意?”文姨看着胡柏这样子,贴心地询问。
“嗯。你看看。”胡柏打开门闪出半个身子,有些要逃走的样子。
“啊?”文姨看着胡柏这样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给的稿件一般都不用怎么改,字迹也是工工整整的,从没出过错字。就是改动也只是改个题目,或者改一些个别的语句。这回,难道写得真这么不好?文姨坐下来开始审稿,心里带着疑问。
看到一半,文姨就觉眼前一亮。
这写得很好啊,怎么会那样不自信呢?文姨想想,大概是第一次投诗歌,有些紧张吧。没想到胡柏文笔这样好,能写出这么优美的诗歌。
文姨笑笑,将胡柏的诗歌放到刚刚那首诗歌的下面,准备下月发。
文姨的桌面上整整齐齐的,正中间放着墨水、钢笔、铅笔、彩铅,旁边还摆着砚台和墨块。毛笔挂在砚台旁边,下面放着一个小盒子。左边是两摞厚厚的文件,都是按发表日期一份一份排好的,是关于“民间趣事”的散文。右边是“诗歌”。也是一份一份排好的。整整齐齐,丝毫不乱。文姨的桌子干干净净的,就是缺了一个水杯。文姨的水杯放在地上,她怕不小心湿了稿件。她每次喝水也是小心翼翼的,身子往后仰,离桌子很远。
这都是别人的心血,不能弄湿弄皱。这是对文学的不尊重,也是对作者的不尊重,更是对人格的不尊重。
文姨喝完水将杯子放在桌腿边,拿出兜里的表看看,已经中午了。
文姨将手表放回怀里,她的手表是时叔叔的一块旧怀表,特意拆了表链,好往怀里装。她的办公室里没有挂钟,她怕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影响自己的思路,有时写文章很讨厌钟表的声音。手表也是放在口袋里。她有时需要很安静,才能写出东西来。但有时又喜欢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将手表贴近耳朵,听它哒哒的声音,一听就能听好久,有时文姨能这样静静地坐一下午,一个人听着表针走动。
不过文姨这个只在安静的环境才能写文章的习惯并没有维持一生,被生硬地切断了。后来文姨在什么环境下都能写,大街上在脑子里写,在家里嘈杂的喊叫声中写,在被人揪着头发、脸摁在桌子上写。她无时不刻都在写。有的是她自己想写的,它们多数在脑子里,不能见到天日。落在纸上的,往往是文姨不想写而又不得不写的。那时文姨就恼恨自己会写字,也痛苦自己会思想,会动,是一个活人,而不是一个物件。
文姨刚走出办公室,就见胡记者站在外面。
“胡记者。”文姨有些诧异,他一直站在这?还是刚来。
“嗯,下班了。”胡柏问。
“嗯,回家做饭。”文姨说。
“做饭?”胡柏有些疑惑,她不是没有结婚吗?怎么不在食堂吃。
“你也下班吗?”文姨问。
“嗯,我们......一起走吧。”胡柏说。
“好。”文姨点头答应。
两人一起往外走,路上文姨夸赞了几句胡柏的诗歌,说他写得很好,很有意境,要是再描写得细腻一些会更好。格式标点都像新闻稿那样准确,不愧是记者,经常写新闻。
胡柏谦虚地笑笑,一直说“时编辑过奖了,时编辑过奖了。”
文姨笑笑说:“你不要这么没自信。你真的写得很好。”
“谢谢。”胡柏诚恳地道谢。
两人慢慢往门口走。路上谈到一些诗词,忽然发现对方的一些观点与自己的很契合。文姨笑笑说:“我们想得一样,我就觉得王维这首诗很哀伤,可偏偏李主编觉得它很美。”
“它是很美,不一样的美。有的人看到的是它花朵的颜色,有些人看到的是它的开落。”胡柏说。
“那你呢?你看到的是它的什么?”文姨问。
“是它的自然。”胡柏说。
“那你很残忍。”文姨说。
父亲站在门前等文姨,他已等很久了。父亲看着文姨从平房门口走出来。他们并排走着。他风度翩翩穿着一身中山装,开口笑说着什么。文影在他旁边,也笑着在说什么。虽然父亲听不见他们说的是什么,但父亲知道自己一定插不上话。父亲看着他们走过来,想挪动脚步,却挪不了。脚站得有些僵。
“罗觉民。”文姨惊喜地看着父亲,说出了父亲的全名。文姨不敢相信,父亲会来找她,还站在门口等她。文姨快走几步到父亲面前,笑着没有说话。
“这位是?”胡柏走到他们面前问。
“是我朋友。”文姨说。
“你好,我是胡柏,是文影的同事。”胡柏自我介绍,向父亲伸出了手。
“哦。”父亲点头,他一直看着文姨,没有看到胡柏伸出的手,所以也就没有回应。胡柏停了一会儿将手收回去。
“你怎么会来?”文姨问。
“我,就想来找你。我......走了。”父亲说完就要走,但是脚却僵在原地没有动。他想着胡柏和文姨刚刚的样子,心里要说的话都没了。
“好。”文姨说着跟上父亲,父亲看着文姨,停下脚步。
“胡记者再见。我们先走了。”文姨回头跟胡记者告别。
“时......再见。”胡柏摆手回应,盯着父亲看,脸上神色僵硬起来。
“今天有什么事吗?”文姨问。
“嗯。没有。”父亲回答。
“那,怎么会来?”文姨问。
“想来。”父亲回答。
文姨又笑了,笑得稍稍停住脚步。
“怎么了?”父亲问。
“没事儿。”文姨拉着父亲往前走。
两人走在路上,文姨很高兴,脸上扬起笑容。父亲有些沉默,任文姨拉着衣袖,随着文姨的步子往前走。 灰色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