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二 学问
一、为学之道——吾人为学,最要虚心
【原文】
为学之道,不可轻率评讥古人。惟堂上乃可判堂下之曲直,惟仲尼乃可等百世之子。惟学问远过古人,乃可评讥古人,而等差其高下。今人讲理学者,动好评贬汉唐诸儒,而等差之。讲汉学者,又好评贬宋儒而等差之。皆狂妄不知自量之习。譬如文理不能之童生,而令衡阅乡会试卷,所定甲乙,岂有当哉?善学者于古人之书,一一虚心涵泳,而不妄加评骘,斯可哉。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学问之道,不可轻率地去评价或讥笑古人。只有在堂上的人才能评判堂下之人的曲直是非,只有孔子才能评判百世。只有学问远远超过了古人,才可以讥评古人,排列古人的高下位置。现在讲理学的人,动不动就喜欢贬评汉唐时的儒家,并排列其高下次序。讲汉学的人,又喜欢贬评宋儒的高下。这都是狂妄而又不自量力的陋习。就好比文理未通的童生,让他去阅读衡量乡试的考卷,他所确定的高下次序,怎么会恰当呢?善于学习的人应该对古人的书籍,逐一虚心诵读,而不去妄加评论,这样做才是恰当的。
【原文】
吾人为学,最要虚心,尝见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己,见乡墨,则骂乡墨不能;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未入学者,则骂学院。平心而论,己之所为诗文,实亦无胜人之处;不特无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只为不肯反求诸己,便都见得人家不是,既骂考官,又骂同考而先得者。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也。
余平生科名,极为顺遂,惟小考七次始售。然每次不进,未尝敢出一怨言,但深愧自己试场之诗文太丑而已。至今思之,如芒在背。当时之不敢怨言,诸弟问父亲、叔父及朱尧阶便知。盖场屋之中,只有文丑而侥幸者,断无文佳而埋没者,此一定之理也。三房十四叔非不勤读,只为傲气太胜,自满自足,遂不能有所成。
京城之中,亦多有自满之人。识者见之,发一冷笑而已。又有当名士者,鄙科名为粪土,或好作诗古,或好讲考据,或好谈理学,嚣嚣然自以为压倒一切矣,自识者观之,彼其所造,曾无几何,亦足发一冷笑而已。故吾人用功,力除傲气,力戒自满,毋为人所冷笑,乃有进步也。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我们从事学问,最要虚心,曾经见到朋友中有资质很好的人,往往恃才傲物,动辄就说别人不如自己。见到乡墨,就骂乡墨不通;见到会墨,就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官;还未入学的人,就骂学院。然而平心而论,他自己所作的诗文,也没有什么超过人家的地方;不光没有超过人家的地方,而且还有无法让人看之处。只是因为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短处,所以就光看到别人的不足。既骂了考官,又骂与他一同考试而先中的人。傲气既长,就不会有什么进步,所以就一生潦倒而已。
我平生于科名之事上极为顺利,只是小考时考了七次才中。然而每次不中时,未曾说过一句怨言,只是为自己在考场上写的诗文太差惭愧而已。至今想起来,仍有如芒刺在背的感觉。我不敢口出怨言,这件事你们问父亲、叔父、朱尧阶就可以知道。因为在考场之中,只有因为文章太差而侥幸得中的人,绝对没有文章写得好而被埋没的,这是理所当然。三房十四叔并不是读书不勤,只是因为太傲气,自满自足,所以没有能中。
京城中也有很多自满的人,有见识的人知道了,也就对此发一声冷笑而已。又有那些自认为是名士的人,鄙视科举,如同粪土一般,有的喜作古诗,有的喜欢讲考据,有的喜欢谈理学,气焰嚣张,自认为压倒了一切,而在有见识的人看来,他们所做的事,是没有多少有价值的,也只值得发一声冷笑而已。所以我们这些人读书用功,要努力除掉傲气,戒掉自满,不要被人冷笑,然后才会有进步。
【原文】
天下凡物加倍磨治,皆能变换本质,别生精彩,何况人之于学?但能日新又新,百倍其功,何患不变化气质,超凡入圣!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天下所有的东西只要花力气去磨治,都能改变它的本质,而成为精彩的东西,更何况人追求学问呢?只要每天接受新的道理,花百倍的工夫,不担心不能变化自己的气质,而能超凡入圣!
【原文】
处人处事之所以不当者,以其知之不明也。若巨细周知,表里洞彻,则处之自有方术矣!吾之所以不能周知者,以不好问,不善问耳。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人们处理问题不够恰当,是因为没有把道理搞清楚。如果对事情的大小、内外都一清二楚,就自然会有好的处理办法。我所以对事情的大小内外不能遍知,是因为我不喜欢问、不善于问的缘故。
二、读书之法——看读写作四者,缺一不可
【原文】
读书之法,看、读、写、作四者,每日不可缺一。看者,如尔去年看《史记》、《汉书》、韩文、《近思录》,今年看《周易折中》之类是也。读者,如“四书”、《诗》、《书》、《易经》、《左传》诸经,《昭明文选》,李杜韩苏之诗、韩欧会王之文;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譬之富家居积,看书则在外贸易,获利三倍者也;读书则在家慎守,不轻花费者也。譬之兵家战争,看书则攻城略地,开拓土宇者也;读书则深沟坚垒,得地能守者也。看书如子夏之“日知所亡”相近,读书与“无忘所能”相近,二者不可偏废。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读书的方法,看、读、写、作这四个字,每天都缺一不可。看,就是像你去年看《史记》、《汉书》、韩文和《近思录》,今年看《周易折中》之类。读,就是像四书、《诗》、《书》、《易经》、《左传》等经典,《昭明文选》,李白、杜甫、韩愈、苏轼的诗,韩愈、欧阳修等人的文章;不是高声朗诵,就无法体会其中雄伟的气概;不反复吟咏,无法掌握它意味声音的音韵。用有钱人家积贮米来作比喻:看书,就是在外贸易,可获三倍之利;读书,就是在家慎守家财,轻易不去花费。用战争来比喻:看书,就是攻城掠地,开拓疆土;读书,就是深挖沟、筑坚垒,得地以后能守住。看书与子夏的“日知所无”相近,读书则与“无忘所能”相近,两者不可偏废。
【原文】
凡读书有难解者,不必遽求甚解;有一字不能记者,不必苦求强记,只须从容涵泳,今日看几篇,明日看几篇,久久自然有益。但于已阅过者,自作暗号,略批几字,否则历久忘其为已阅未阅矣。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凡是读书有难懂的地方,不要希望一下子就把它弄懂;有一个字记不下来,也不要苦苦强求地把它记下来。只要从容从事,今天看几篇,明天看几篇,时间一久,自然就有好处。但对于已经看过的地方,要作上记录,略批几个字,否则时间一久就会忘了自己已经看过或者没有看过。
【原文】
读书之道,朝闻道而夕死,殊不易易。闻道者,必真知而笃信之,吾辈自己不能自信,心中已无把握,焉能闻道?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读书之道,早上知道了真理,到晚上就是死了也无遗憾,要做到这点,十分不容易。闻道,必须是真的理解了,而且非常信奉,我们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心中已经没有把握,又怎么能闻道呢?
【原文】
学问之事,以日知月无亡为吃紧语;文章之事,以读书多积理富为要。
读书之志,须以困勉之功,志大人之学。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学问,以每日增长新知而不忘记为关键;文章,以多读书多懂道理为关键。读书以立大志为学习的目标,一定要困而勉之,奋发向上。
【原文】
读书穷理,不辨得极虚之心,则先自窒矣。
不能主一之咎,由于习之不熟,由于志之不立,而实由于知之不真。若真见得,不主一之害心废学,便如食乌喙之杀人,则必主一矣。不能主一,无择无守,则虽念念在四书五经上,亦只算游思杂念,心无统摄故也。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读书求理,不让自己的心地保持虚空,首先就是自我堵塞了。
不能守一定之理,是因为练习得不够熟练,志向没有确立,其实是因为所获取的知识不真实。如果知道了真,就会知道不守一定之理的害处,就如吃乌喙杀人一样,这样就定能守一定之理了。不能守一定之理,就会既无从选择,又无从把守,那么,即使把心念都放在四书五经上,也只能称得上是游思杂念,这是因为没有掌握能把心统摄起来的东西。
【原文】
窃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骛。读经以研寻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末。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通,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如我便与当时之人酬酢笑语于其间。不必人人皆能记也,但记一人,则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记也,但记一事,则恍如亲其事。经以穷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别无学矣。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我认为一定要专注于一经,不可泛泛而读。读经以研讨义理为根本,考据只是枝节。读经需要掌握一个“耐”字诀,一句话没有看懂,就不看下一句;今天没有读懂,就明天再读;今年不精通,就明年再读,这就是所谓的“耐”。读史的方法最好的就是设身处地,每读到一处,就好比自己正与当时的人在对答应酬。不一定要把每个人都记下来,只要记住一个人,就好比与这个人相接触;不一定每件事都要记下来,只要记住一件事,就好比自己亲身经历这件事一样。读经以明理,读史以知事,除了这两者,此外没有什么可学的。
【原文】
盖士人读书,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观海,如井蛙之窥天,皆无识者也;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诸弟此时,惟有识不可以骤几,至于有志有恒,则诸弟勉之而已。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士人读书,第一要有志向,第二要有见识,第三要有恒心。有志向则自己不甘心为下流;有见识则知道学无止境,不敢稍有心得就自满自足,像河伯观海,井蛙观天,这都是没有见识之人;有恒心则没有成不了的事情。这三件缺一不可。各位弟弟现在对于有见识不可速求,至于有志向,有恒心,则希望你们能勉力而行。
高贤读书图 清
高士读书,不在一朝一夕,而在朝朝夕夕,看、读、写、作每天都是缺一不可的。勤读书,既可以“温故知新”,又可以修身养性。
【详解】
曾国藩一生最辉煌的成就虽在军事方面,但他爱好读书也是为时人传诵的。从曾国藩一生读书的经历来看,他在道光十五年入京参加会试前,读的是“子曰诗云”,习的是帖括制艺,眼界不广,学识不宽。会试报罢,暂留京师,开始涉猎诗、古文,尤好韩愈的文章。第二年会试又报罢,他买回一套二十三史,孜孜细读,将近一年。这才使他的学识逐渐开拓。道光十八年入翰林院后,清闲少事,他更励志学习,广泛阅览,且勤作笔记,分“茶余偶谈、过隙影、馈贫粮、诗文抄、诗文草”等五门,手抄笔摘;加上他在京都有不少良师益友,切磋扶持,不间时日,因而学识大进。可以说,京宦十二年,是曾国藩后来成为一代大儒坚实的奠基期。
十二年中,曾国藩博览经、史、子、集。道光二十二年,他“定刚日读经,柔日通史”,所订“课程”十二项中,也有“读史”一项。他读得最细的,是《左传》、《国语》、《史记》、《汉书》和《易知录》等。
曾国藩的晚年也是在读书中度过的。同治十一年(1872年),是曾国藩在世的最后一个年头。当时,他衰病已多年。这年正月二十三日,他忽然右足麻木,中医称为“肝风”。回到内室,对二女纪曜说:“吾适以大限将至,不自意又能复常也。”二十六日,前河道总督苏廷魁路过金陵,他出城迎接,在轿中还背诵“四书”。忽然间,颤抖的手指着旁边的戈什哈,似欲说点什么,却口噤不能出声,“似将动风抽掣者”,只得急回署中,延医服药,医者均谓他“心血过亏”。随后,病情旋发旋止,旋止旋发。但他依然不辍公事,不废阅读,《理学宗传》数本,日不释手。
二月初三,他还阅看了《理学宗传》中的《张子》一卷,写了日记。而这天的日记,竟是他从道光十九年以来极少间断的日记册中的最后一页,他在上面留下了他生平写的最后一个字。第二天午后,他由长子曾纪泽陪同,在总督府后的西花园散步时,屡向前蹴,忽喊足麻,却已抽搐,儿子急扶他至花厅,他已不能言语。乃更衣端坐,家人环集左右。三刻钟后,即目瞑气息。
这位在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政治和军事舞台上叱咤风云而又温文尔雅的曾国藩,只活到六十二岁,就带着“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所许”的自艾自责谢世了。但从中亦可看出,曾国藩确实可以称得上是活到老,学到老的典范。
曾国藩一生好学,同时也总结了许多很有价值的学习方法,对后人具有很大的启发价值。这一点,我们可以从青年毛泽东的书信中看出来。
1915年6月25日毛泽东在致湘生信中,曾这样谈到治学方法:
为学之道,先博而后约,先中而后西,先普通而后专门。质之吾兄,以为何如?前者已矣,今日开始。昔吾好独立蹊径,今乃知其非。学校分数奖励之虚荣,尤所鄙弃。今乃知其不是。尝见曾文正公家书有云:“吾阅性理书时,又好做文章;做文章时,又参以他务,以致百不一成。”此言岂非金玉!吾今日舍治科学,求分数,尚有何事?别人或谓退化,吾自谓进化也。
毛泽东在这里所说的,是曾国藩于咸丰七年(1857年)十二月十四日致曾国荃信中的一段话:“凡人做一事,便须全副精神注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见异思迁,做这样想那样,坐这山望那山。人而无恒,终身一无所成。我生平坐犯无恒的弊病,实在受害不小。当翰林时,应留心诗字,刚好涉猎他书,以纷其志。读性理书时,则杂以诗文各集,以歧其趋。在六部时,又不甚实力讲求公事。在外带兵,又不能竭力专治军事,或读书写字以乱其志意。坐是垂老而百无一成。”在曾国藩的日记、家书中,这一类的至理名言是很多很多的。
三、作文——修辞以立诚,忌巧言雕饰
【原文】
凡作文诗,有情极真挚,不得不一倾吐之时。然必须平日积理既富,不假思索,左右逢源。其所言之理,足以达其胸中至真至正之情。作文时无镌刻字句之苦,文成后无郁塞不吐之情,皆平日读书积理之功也!若平日酝酿不深,则虽有真情欲吐,而理不足以达之,不得不临时寻思义理。义理非一时所可取办,则不得不求工于字句。至于雕饰字句,则巧言取悦,作伪日拙,所谓修词立诚者,荡然失其本旨矣!以后真情激发之时则必视胸中义理何如,如取如携,倾而出之可也。不然,而须临时取办,则不如不作,作则必巧伪媚人矣。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凡是作文写诗,有情真意切、不得不一吐为快的时候。但必须要在平时积累了丰富的道理,这样才能不假思索,左右逢源。而说出来的话,也才能充分表达心中的真切感情。在写文章时没有因为雕琢字句而苦恼,文章写成后也没有阻隔不清的感觉,这都是平时读书积理多而带来的效验。如果平时考虑得不深入,那么即使有真情想要倾吐,可是道理却无法表达清楚,从而不得不临时去探寻义理,而义理并不是一时就可获得的,于是只好去追求字句工整。至于作文时沉溺于雕字饰句,就会想通过巧言来取悦于人,更为拙劣,至于修饰立诚的宗旨,则早已荡然无存了。以后当遇到真情发露的时候,一定要看胸中的义理怎么样,只有能随意获取这些义理才行。否则的话,要靠临时去采办,那还不如不作文,因为这时作出来的文章一定是用巧伪的手段来取悦于人。
【原文】
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了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得识字之牧猪奴耳!岂得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制艺取士,亦谓其能代圣贤立言,必能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也。若认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作官,与用牧猪奴作官何以异哉?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明德行、造福于民、达到至善,这都是我分内应做的事情。如果读书不能落实到自己身上,认为以上三项与自己毫不相干,那么,读书还有什么用处?尽管能写文章,能作诗,卖弄自己的博学高雅,也只能算得上一个识得字的放猪奴,怎么能算得上是什么深明大义、有用的人才呢?朝廷依据考试中文章的优劣选用人才,认为这些人既然能够替圣贤立言,也就必然懂得圣贤的道理,可以身居官位治理百姓,兢兢业业地处理事情了。如果认为深明德行、造福于民是分外的事,那么,即使能写文章、作诗词,却丝毫不懂得修养自己、治理国家的道理,朝廷用这样的人做官,与用放猪奴做官又有什么区别呢?
【原文】
三古盛时,圣君贤相承继熙洽,道德之精,沦于骨髓,而学问之意,达于闾巷。是以其时置兔之野人,汉阳之游女,皆含性贞娴吟咏,若伊莘、周召、凡伯、仲山甫之伦,其道足文工,又不待言。降及春秋,王泽衰竭,道固将废,文亦殆殊已。故孔子睹获麟,曰:“吾道穷矣!”谓匡曰:“斯文将丧!”于是慨然发愤,修订六籍,昭百王之法戒,垂千世而不刊,心至苦,事至盛也。仲尼即没,徒人分布,转相流衍。厥后聪明魁桀之士,或有识解撰著,大抵孔氏之苗裔,其文之醇驳,一视乎见道之多寡以为差:见道尤多者,文尤醇焉,孟轲是也;次多者,醇次焉;见少者,文驳焉;尤少者,尤驳焉。自荀、扬、庄、列、屈、贾而下,次第等差,略可指数。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夏、商、周三代全盛时期,圣明的君主和贤德的辅相们代代相继,社会和睦安宁,道德的精义深入到人们心灵深处,而对学问的追求,扩展到普通的乡村。因此,当时哪怕是捕兔子的乡野之人,以及在汉阳游玩的女子,都天性贞静,擅长吟咏,至于像伊莘、周召、凡伯、仲山甫这些人,他们德行完善工于作文,又用不着再说。到了春秋时期,王道的恩泽衰竭了,大道也将要废弛,文章也差不多变异了。所以当孔子看到了被捕获的麒麟,就哀叹说:“我追求的大道要完了!”对匡人说:“古代的礼乐制度将要丧失了!”于是发愤修订六经,昭示帝王的法则,流传千代而不可更改,其用心良苦,事业盛大啊!孔子去世之后,他的门徒四散分布,不断传授发展。后来的聪明杰出的人士,有的人理解其旨意并撰文著书,他们大体上都是孔子的传人,他们的文章是醇厚还是驳杂,完全根据他们反映大道的多少而确定各自的等级:把握大道最多的人,他的文章特别醇厚,孟轲便是这样的人;把握大道次多的人,他的文章就次醇厚;把握大道少的人,他的文章就驳杂;最少的人,他的文章就最驳杂。从荀况、扬雄、庄子、列子、屈原、贾谊以下,他们的高低等次,基本上可以反映出来。
【原文】
文章之道,以气象光明俊伟为最难而可贵。如久雨初晴,登高山而望旷野;如楼俯大江,独坐明窗净几之下,而可以远眺;如英雄侠士,裼裘而来,绝无龌龊猥鄙之态。此三者皆光明俊伟之象,文中有此气象者,大抵得于天授,不尽关乎学术。自孟子、韩子而外,惟贾生及陆敬舆、苏子瞻得此气象最多,阳明之文亦有光明俊伟之象,虽辞旨不甚渊雅,而其轩爽洞达,如与晓事人语,表里粲然,中边俱彻,固自不可几及也。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文章写作之道,气象光明宏伟是最难能可贵的。如同多日淫雨的天空刚刚放晴,登上高山之巅眺望平旷的原野;如同登上大江边耸立的高楼,独自在窗明几净旁坐着极目远视;如同英雄侠士,身穿狐白裘衣,没有丝毫污浊猥琐之态。这三个事例都是光明宏伟的气象,文章中之所以能够具此境界,基本上得于天赋,与人的后天学习修养没有太大的关系。除孟轲、韩愈外,只有贾谊、陆贽、苏轼达到这一气象相对最多。王守仁的文章也有光明宏伟的气象,虽说用词意旨不很渊深高雅,但其中事理明达,好比与懂理的人在谈话一样,形式内容都很透彻,确实是不能轻易达到的。
四、求学三耻——无穷受用,来自有始有终
【原文】
余生平有三耻:学问各途,皆略涉其涯矣,独天文、算学,毫无所知,虽恒星五纬亦不识认,一耻也;每作一事,治一业,辄有始无终,二耻也;少时作字,不能临摹一家之体,遂致屡变而无所成,迟钝而不适于用,近岁在军,因作字太钝,废阁殊多,三耻也。尔若为克家之子,当思雪此三耻。
推步算学,纵难通晓,恒星五纬,观认尚易。家中言天文之书,有十七史中各天文志,及五礼通考中所辑观象授时一种。每夜认明恒星二三座,不过数月,可毕识矣。凡作一事,无论大小难易,皆宜有始有终。作字时,先求圆匀,次求敏捷。若一日能作楷书一万,少或七八千,愈多愈熟,则手腕毫不费力。将来以之为学,则手抄群书;以之从政,则案无留牍。无穷受用,皆自写字之匀而且捷生出。三者皆足弥吾之缺憾矣。
——引自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我生平有三件耻事:对于各种学问,都略有了解,只是对天文、算学,一无所知,即连恒星五纬都不认识,这是一耻;每做一件事,从事一项活动,常常有始无终,这是二耻;小时候写字,不能临摹一家的书法,因为常常变更而一无所成、迟钝而不实用,近年在军中,因为写字太迟钝,常常搁置,这是三耻。你如果是能继承父业的孩子,希望你能雪此三耻。
推步算学,纵然难以通晓,恒星五纬,要能认识还是较容易的。家里有关天文方面的书,有十七史中的天文志,以及五礼通考中的关于观象授时的内容。每天晚上认得恒星二、三座,用不了几个月,在这方面就会与以前不同。凡是做一件事,不管这件事大小难易,都应该有始有终。写字时要先求圆匀,再求快捷。如果一天能写楷书一万,或最少七八千字,写得越多就会越熟练,手腕也会不觉得费力。将来凭此去学习,就可以手抄群书;凭它去从政,案中就不会有遗留的文牍。这些无穷的受用都是来自写字圆匀而且快捷。这三件事足可弥补我的缺憾了。 曾国藩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