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遗嘱预言

　　拿破仑在遗嘱开头即言明，他出生于罗马教会，死也属于这个教会——这是他在法兰西重新树立并始终予以保护的信仰，虽然在灵魂深处，拿破仑并未接受其教义。接着，他想到了英雄的荣耀，郑重地表达了他虽生于科西嘉却自愿做法国人的想法，他写道：“我希望能够把我的骨灰撒在塞纳河畔，躺在我如此热爱的法国人民中间。”

　　接着想到的是他儿子，拿破仑把死后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想把自己所享有的权利、所拥有的财富和所能说出的箴言一股脑地全塞给他。他告诉“挚爱的妻子”，他对她依旧钟爱如初，并恳求她照顾好他们的儿子，如今儿子正被当作奥地利亲王抚养，但她永远不该忘记小拿破仑生来是个法国人。她绝不能让这个孩子成为压迫欧洲人民的三寡头执政者手中的工具——其中最需要提防的人就是这个孩子的外祖父。

　　接着是对敌人最后的攻击：“我在大限来临之前就过早离开人世，我是被英国寡头政治集团和他们雇用的刺客谋杀的。”不过，他又以古罗马保民官口吻补充道：“英国人民不久就会为我报仇的。”在序言结尾，他宣称他是因“马尔蒙、奥热罗、塔列朗和拉法叶特叛变”才被击败的，虽然他又补充道：“我宽恕他们，”但在这个基督徒伪善的面具背后，军人的锋芒闪耀着寒光，“但愿未来的法国，会像我一样宽恕他们。”

　　接着，他以一种贵族式的文体感谢挚爱的母亲和兄弟姐妹一直以来对他的关爱。“我原谅路易在1820年发表的针对我的诽谤：文章里尽是虚假的断言和伪造的文件。”接下来谈到了实际遗产的分配。

　　拿破仑留下的主要资产包括在位十四年间从皇室费用中节省下来的存款、自己购买的所有家具器皿及在意大利的不动产。他估计这笔财产价值超过两亿法郎，并指出，据他所知，法律不能剥夺这笔财产。他把这笔财产的一半遗赠给1792～1815年参加过光荣战役并得以幸存的官兵，按他们服役时的薪酬等级分配；另一半则分给反法盟军两次入侵法国期间遭受损害的省市与公社。拿破仑遗嘱中的这些规定旨在谴责波旁王朝政府在他逊位时扣押其全部资产的行为，并博得士兵和民众的好感。他暗自希望这份遗嘱可以给他的王朝带来积极影响，就像当年马克·安东尼宣读恺撒大帝的遗嘱时，罗马民众对恺撒大帝的热爱瞬间到达了顶点。

　　接下来是分配给九十七名指定受赠人的遗产。拿破仑用了十天时间列出了名单。“他不断思索着赠予对象；每天，他都能记起一些以前仆人的名字，他想在遗嘱中把部分财产赠送给他们。”遗赠财产来源于两千万法郎的特定财产，他认为这部分财产的所有权比上述大宗皇室财富更可靠。其中六百万法郎是他于1815年离开巴黎时积存起来的。

　　受赠人有哪些呢？

　　蒙托隆将得到两百万法郎；贝特朗和贴身仆人各五十万法郎。贴身仆人是唯一获得拿破仑朋友殊荣的受赠人，拿破仑在遗嘱中还提到：“我希望他能娶我的老禁军军官的遗孀、姐妹或女儿为妻。”马尔尚、贝特朗和蒙托隆将是遗嘱执行人，并命令他们三个必须在每页遗嘱上盖章，因此，拿破仑亲笔书写的每页遗嘱上包含四颗印章：皇帝的飞鹰；两位旧贵族伯爵的纹章；以及那个平民朴素的首字母缩写签名。皇帝最信任的人是马尔尚，因此指定他为遗嘱执行人之一，并强调：“他是以朋友的身份为我效劳的。”

　　圣赫勒拿岛上的每一个仆人都将获得一份足以让他们过上舒适生活的财产，其中包括拉雷、波赛和埃默雷三位军医。关于拉雷，拿破仑补充道：“他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高尚的人。”以往与拿破仑过从甚密的诸位将领、他的秘书们、两位作家、厄尔巴岛卫队以及阵亡将军的遗孤都将获得同样的巨额财产，多数为十万法郎。马夫、贴身仆人、传令官、猎人、守门人、图书管理员、科西嘉岛上世交的后人、奶妈的后人（如有需要仍可赠予，虽然之前已捐赠过）和当年在奥克松学习时的一位老师的后人、土伦战役中把指挥权交给他的指挥官的后人、帮助他实施土伦攻占计划的副手的后人、“在阿尔科拉战役中用身体掩护我们的副官”米尔隆的后人——都被列为遗产受赠人。“拿破仑的部下军官康蒂隆”也将获得一份遗产，他曾被指控试图刺杀威灵顿，最终被无罪释放。“康蒂隆就该杀了那个寡头政客，就是他把我葬送在了圣赫勒拿岛上。为了替自己辩护，威灵顿竟狡辩说提出这样的建议是为了维护大不列颠的利益。要是康蒂隆真的暗杀了那位公爵，他也可以替自己辩护说是为了法兰西的利益。”

　　这段关于康蒂隆的革命性呐喊成了这份遗产受赠人列表的结语。在对遗嘱执行人的指令中，拿破仑罗列了以下各项：俄国沙皇赠送的孔雀石家具；巴黎市赠送的黄金餐具；用波利娜的钱在厄尔巴岛上购置的一个小农场；储存在威尼斯的大量水银，估价五百万法郎；藏匿在马尔梅松宫某处的金银珠宝等。这就是这个帝王冒险家幻想出来的财产清单，真令人难以置信。

　　拿破仑留给他母亲一盏银灯，在圣赫勒拿岛上，这盏灯曾伴他度过许多个不眠之夜；他的兄弟和妹妹每人都得到一份特殊遗赠；他平静地在遗嘱中相继提到约瑟夫和吕西安，犹如彼此之间从未有过芥蒂，并赠予他们每人“一件刺绣斗篷、背心和小衣服”，尽管拿破仑在世时曾封约瑟夫为王，也提出过封吕西安为王。

　　不过，拿破仑的主要遗产继承人是他的儿子。首先，这个孩子将得到他所有的“纹章、行军床、马鞍、马刺、鼻烟盒、勋章、书籍和我常穿的亚麻布内衣……我希望这些小物件能得到他的珍视，勾起他对父亲的回忆，要知道，整个世界的人都会向他提起他的父亲。”在提及两条睡裤和两个枕头套后，这份财产清单突然又提到了以下条目：“我在奥斯特里茨战役中的佩剑；我在乌尔姆、奥斯特里茨、耶拿、艾劳、弗里德兰、洛鲍岛、博罗迪诺和蒙米赖战役中用过的金质旅行箱；1815年3月20日在杜伊勒里宫路易十八的桌上发现的四只箱子；我的闹钟，它原本是腓特烈二世的闹钟，是我在波茨坦得到的（三号箱）；一件蓝色斗篷（在马伦哥会战中取得的）；一把执政佩剑；项链式荣誉勋章。”在每份清单结尾，拿破仑都指定了一名亲信负责保管列出的物品，“并在我儿满十六岁时转交给他”。

　　另有一条：“马尔尚负责保存我的头发，并用金质搭扣把它制成手镯，分别送给皇后玛丽·路易丝、我的母亲、每个兄弟、妹妹、侄儿、侄女和主教，并把较大的一个送给我儿。”

　　拿破仑还提到了很多不同的地点和人物，认为与这些事物相连的记忆能够使他的儿子感兴趣。“我希望，遗嘱执行人收集一些雕刻、图片、书籍和勋章，以便给我儿传达健康的观念，清除某国努力让他铭记的错误观念。我希望他能看到事情的真相……此生他将以我为荣……我不奢望他得益于我母亲的遗嘱，因为他可能比她的其他孩子更富有，但我希望母亲能把她自己和我父亲的肖像，或是一些琐物留给我儿，让他知道这是祖父母传给他的珍贵遗物。”

　　拿破仑提及父母的话令人动容，乍一看，在生命即将消逝时，他的想法颇为单纯；然而，直到下一条，他内心的深渊才裂开豁口。拿破仑交代，与他儿子亲近之人，也许是贝特朗或蒙托隆的孩子，“要设法让他一达到法定年龄就恢复拿破仑的名字，并为他扫清其中的障碍”。

　　在刻意关照过法定继承人后，拿破仑在遗嘱最后部分，也就是第三十七条中写道：“我不反对小莱昂在文职机关任职，只要他自己愿意。但我希望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入伍，在法国军队服役。”拿破仑不曾预料，在他的嫡子死去数十年后，不务正业的小莱昂娶了一个厨娘，在美国结束了他游手好闲的一生；而瓦莱夫斯基伯爵的表现则颇为杰出，他在路易·菲利浦当政时出任外交官，在第二帝国时期则出任国务部长和参议员。凭借出众的才华和英俊漂亮的外貌，拿破仑与波兰伯爵夫人所生的这个儿子向世人证明了，他才是真正的爱情结晶。

　　不过，拿破仑给嫡子留下了另一份遗嘱。在去世前两周的某天凌晨三点，皇帝派人召来蒙托隆。在拿破仑最后几周时间里，蒙托隆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我走进房间，看到他正端坐着，眼中燃烧着烈焰，我以为他又突发高烧了。察觉到我的不安，他温和地说：‘我的病情没有恶化，不过，我与贝特朗讨论了遗嘱执行人见到我儿时该说些什么后，顿觉精神为之一振……我想我最好用几句话总结一下给我儿的遗训。’”

　　皇帝的这份政治遗嘱一共有十二个印刷页，其中对战争只字未提，却着重提到和平；关于欧洲，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从他上台开始的十九世纪的几乎所有主要思潮，这份遗嘱就好像是他获得了再一次统治欧洲的机会，从而提出的对未来的展望。他告诉我们他将如何治理欧洲，并崇高地批评了自己先前的事业。他期盼着出现新的政治形式，并以先知的预视思忖着二十世纪。在圣赫勒拿岛这块死火山的岩石上，拿破仑发出呼吁，吁求欧洲各国团结统一，同时发出公告，要求各民族之间相互谅解，以促进自由、平等、文明、才智和贸易。所有这些想法都是拿破仑在病中的某个不眠之夜形成的：

　　“我儿不应想到为我报仇，而应从我的死中吸取经验教训……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应以实现和平统治为宗旨：如无必要，不得模仿我而重启战端，否则，那他就是个傻瓜。把我做过的事情再做一遍，就意味着我一事无成……在同一个世纪，同样的事情不应做两遍。我是不得已才会对欧洲进行武力威慑的；现如今，在欧洲应该以理服人……我已经向法国和欧洲灌输了新理念；她们不会倒退：让我儿使我播种的一切开花结果吧……

　　“为了抹去他们迫害我的回忆，英国人可能赞成我儿返回法国；不过，为了与英国有个良好的沟通，必须不计代价迎合它的商业利益：这将导致以下两种结果之一——与英国开战，或与英国共享世界贸易。而按目前的情况，只可能出现第二种结果。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相较于国内问题，法国会优先考虑外交问题。我遗留给我儿的实力和悲悯之心足以让他借助崇高的外交继续我的工作……

　　“切勿让我儿借助外国势力登基为王；他不应以实现统治愿望为目标，而应力求得到后世的赞许。在可能时，让我儿多与我家人亲近，珍惜这份亲密关系。我的母亲具有古典美德，就像那古时候的伟大女性……只要领导有方，法兰西民族比任何其他民族都更容易统治，他们有着无与伦比的敏捷思维；在他们面前，敌友立辨；不过，你必须不断提醒他们保持理性，否则一旦被煽风点火，就会爆发动乱……

　　“让我儿蔑视所有政党，只忠于广大人民群众。除叛国者外，我儿应对所有人既往不咎，始终做到论功行赏……

　　“在法国，政党大佬毫无影响力：依靠他们就犹如在沙土上建造房子，只有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支持才能成就大业……

　　“我从来都是依靠民众的，毫无例外；我树立了这样一个榜样，政府应代表全体人民利益……而分裂民族利益……只会导致内战。天生不可分割的事物绝不能强行分割，否则只会把它毁掉。我不甚在意宪法，但它的根本原则应当是普选权。

　　“我创立的帝国贵族制度不会成为我儿的依靠……

　　“我的专政是绝对必要的，证据就是，人们给我的权力总是比我想要的多。但我儿的情况不一样：他的权力将会有争议；他必须预料到每个人对自由的渴望……君主的目的不仅仅是统治，还应该传播教化、道德与福泽。任何虚假的东西都是不可靠的支撑……

　　“法国人民受到两股势均力敌的激情所驱使，这两股激情看似对立，实则源自同一种感情，即对自由和荣誉的热爱。政府只能以绝对的公正满足这两种需求……执政者不一定要贯彻多么完美的理论，而只需利用手中掌握的人或物有所建树，顺应需要，从中受益……

　　“出版自由应当成为政府手中有力的辅助工具，把纯正的教义和良好的原则传播到帝国的每个角落，听之任之则犹如在危险中酣睡……如今，在死亡的威胁下，对于万事万物，执政者只能要么引导，要么阻挠。”

　　“我儿应成为一个具有创新思想的人，并继承我在各地取得胜利之事业……把欧洲重新统一为牢不可破的联邦……

　　“欧洲正走向不可避免的转变：为延缓这一进程所做的任何努力都将是浪费精力的徒劳挣扎；为了顺应这一进程，唯有加强所有人的希冀与愿望……

　　“我儿的处境必定危机四伏。环境迫使我以武力解决的事情，于他只能在获得人们的一致同意后才能做。要是我在1812年打败了俄国，则欧洲将迎来百年和平。我大刀阔斧地解决了各国的难题，现在欧洲必须团结起来……现在亟待决定的重大问题不是在北欧，而是在地中海；地中海沿岸足以满足各国的所有野心，文明国家可以用小片蛮荒之地换取幸福。让各国统治者听从理性，这样，欧洲将不再是国际冲突的源头。偏见在消失，利益在扩大融合，贸易通道在成倍增加。任何国家都不能再垄断贸易……

　　“只有内心深处燃烧着圣火并热爱善良，我儿才有可能成就大业，否则任凭你说什么或他学到什么，对他而言都不会有多大用处。

　　“然而，我希望他能做到不负天命。

　　“如果他们不准你去维也纳……”

　　文章到这里戛然而止，拿破仑的精力耗尽，就像一份神谕上的预言只说了一半。不过，拿破仑临终之时给他年幼失怙的儿子留下的遗训足以在未来一百年教化整个欧洲。关于今天的种种政治问题，不论我们尝试如何解决，实际上，这位天才君主已在这里作了解答。 拿破仑传（全新升级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