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世界慢性谋杀
极乐世界慢性谋杀
在这番真情流露之后,喷涌的泉水枯竭了。美好的景象在他脑海中浮现,仿佛命运有意让他安然长眠。写完政治遗嘱的第二天,拿破仑无忧无虑地躺在那里,希望的雾霭缭绕于心:
“我死后,你们每一个人都将回到欧洲,这算是给你们的一点安慰。你们可以再见到自己的亲朋好友;而我呢,我该前往极乐世界与我的勇士们相会。”他提高音量继续说道:“克莱贝尔、德赛、贝西埃尔、迪罗克、内伊、缪拉、马塞纳、贝尔蒂埃,他们都会来迎接我:与我谈论我们共同建立的功业。我将向他们讲述我后来的遭遇。一看见我,他们心中又将涌起往日的热情和对荣誉的热爱。我们也将与西庇阿父子、汉尼拔、恺撒大帝及腓特烈大帝谈论我们的战役。那将会多么愉快!尚在人世的人们看到这么多将领聚在一起,不会被吓坏吧!”
这就是这个濒死之人天马行空的幻想。在他成千上万的语录中,没有任何一句话比这段幻想更清楚地表现出了其心理之单纯。他看见了一个英魂荟萃的世界,看到他的将领们与古罗马将领亲密交谈,他仿佛走进了一个诗意天堂,这里到处都以谈论大炮为乐。在拿破仑谈话之际,英国医生(皇帝最终同意接受他的照料)走了进来。
这时,幻想中正在欣赏的笛曲突然中断,他再次听到了咚咚的鼓声,这位政治家回到了现实世界。无须任何过渡,他就进入了新的角色。他遵循一贯的风格,发表了正式演说,表达了对自己死亡的官方看法:
“靠近点,贝特朗,把我的话逐字逐句地翻译给这位先生听。我是被那些欲置我于死地的人折磨致死的。我投奔英国人民,想在英国的炉边安定下来。不承想,他们竟罔顾国际公法,硬是给我套上了枷锁……英国强行说服了各国君主,整个世界都见证了这前所未有的一幕:英国、奥地利、俄国、普鲁士四大强国向我这个孤家寡人猛扑过来。你们在这个岩岛上对我所做的一切是多么可耻!你们穷尽一切办法羞辱我!你们通过冷酷无情的阴谋算计将我慢慢折磨致死!卑鄙无耻的总督就是你们的大臣指派的刽子手!即使是死我也要像骄傲的威尼斯共和国那样!把加害于我的耻辱留给英国皇室!”
发泄完毕后,拿破仑又重重地倒在了枕头上。他的医生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他的侍从好不到哪里去,也被惊得瞠目结舌。这算什么?结语?抗议?还是威吓?不,是纯粹的政治!入夜,他让人给他大声朗读汉尼拔征战录。
第二天,4月21日,拿破仑去世前两周,他派人请来科西嘉神甫。自从这个神甫来到岛上后,拿破仑让他每个星期天做弥撒,除此之外,两人再无其他接触。此刻,拿破仑说:
“你听说过‘点着小蜡烛的灵堂’吗?你曾经在灵堂中执过事吗?没有?好,你将在我的灵堂里主持。”然后他讲述了有关灵堂的各种细节。“我死后,你在我的床边设一个祭坛,像往常一样为我做弥撒,直到我入土。”
当晚,神甫与皇帝谈了近一个小时。据说,维尼亚利那天并没有穿正式的圣袍,因此他只能与拿破仑交谈,却不能听他忏悔。四十多年来,拿破仑从未向神甫做过告解,此刻,他当然也不会做。
病人元气大伤,连着好几个星期都没有理发剃须,他的脸颊凹陷,黯淡无光。现在,他让人把床挪到了客厅,因为他突然觉得卧室太窄,太压抑了。他饱受胃痉挛的折磨,病痛间隙,他会继续谈论该把遗产馈赠给哪些人。有时候,拿破仑会打盹,做梦。在梦里,他见到了这一生中的所有女人,除了玛丽·路易丝,“我见到了我的约瑟芬,但她却不愿拥抱我……她没有变,还像以前一样可爱。她说,我们很快就会重逢,不再分离。她向我保证——你也见到她了吗?”就像那个见到将领们的梦,来自儿童的乐园,来自仙人的天国。
状态较好时,他让人给他大声朗读最新的报纸。报上有人攻击他,令他激动不已。他命人取来遗嘱,撕开好不容易加盖的封印,他一言不发,用颤抖的手写道:
“我下令逮捕和审判当甘公爵,是因为这样做有利于保护法国人民的安全、利益和荣誉,当时,阿图瓦伯爵本人已供认,在巴黎供养了六十名刺客。”
这就像两个鬼魂在对峙,一个是已逝去的波旁,一个则是濒死的波拿巴。
4月27日,拿破仑又命人取来遗嘱,费力地重新给它加盖封印。他让人把箱子和橱柜里的东西列在清单上,把重要的文件放入信封,由他在信封上题字。所有这些都是在他呕吐的间隙完成的。他身边的侍从都要在上面加盖各自的印章,每个人都要核对包装上贴的清单。他对英国是如此不信任啊!
其他还有什么要做的吗?床上还放着好些物品尚未处理。“我太虚弱了,所剩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赶快完成这些工作。”那是什么?霍顿斯的钻石项链,在杜伊勒里宫时,每逢喜庆的日子,她总会戴着这串闪闪发光的项链,在拿破仑离开马尔梅松宫那天,她把它缝进了他的腰带里。他把这条项链送给了马尔尚。那儿还有个普通的金质鼻烟盒。他用削笔刀费力地在盒盖上刻了自己名字的首字母“N”,然后把它送给了医生,并说:
“我明确要求对死后进行尸检,特别要检查我的胃。我认为,我和我父亲死于同一种病。请路易把我父亲的病历寄给你,以便与验尸结果进行对比。这样,你至少可以让我儿免于患上这种可怕的疾病。告诉我儿如何防范,怎么做才能免于像我一样遭受病痛折磨。”
六年来,他一直把肝病归咎于岩岛的气候;几天前,他还在控诉,是英国把他葬送在这不宜居住的牢笼里了。如今,他下令尸检,这套说辞就有可能不攻自破;实际上,他已经预料到了这一点。这么做都是为了确保他儿子的安全。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患上家族疾病。
一切都妥当了吗?我们可以开始了吗?等一下!给当局的正式通知还没写。于是,他口授了这样一封函件:
“总督先生,在害了一场极其痛苦、久治不愈的大病后,拿破仑皇帝于××日与世长辞了。我非常荣幸地通知阁下这个事实……请将贵国政府就运送其遗体及随从人员返欧的安排告知于我。”
“蒙托隆伯爵,请签字。”
拿破仑一生口授过六万封政治函件,这封日期留白的正式死亡通知可能是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因为,谁会想到,这个曾在六十场战役中随时直面死亡的人,命运却让他在死之前有这样充足的时间与这样平和的心态。上文引述的函件简直像是给拿破仑专横跋扈的一生画上了一个怪诞的句号,我们希望这封可怕的信不会是他写的最后一封信。
果真不是最后一封。4月29日,在发了一夜烧后,他口授了两份通告草案:一份关于凡尔赛宫的使用,一份关于国民警卫队的重建。不过,他并未像逊位之前一样,把这两份通告分别寄给公共工程大臣和陆军大臣,而是给它们分别口授了一个标题:“第一梦想”和“第二梦想”。随后,他说:“我现在感觉好极了,要是骑马能骑上三十英里。”第二天,他变得全身冰冷,并陷入了昏迷,这种状态持续了五天,直到他过世。
不过,拿破仑·波拿巴的生命力并未如此轻易地消逝。在这五天里,也有神志清醒的时候,他抓住机会就发布命令和发表宣言:
“在我陷入昏迷时,你们无论如何不能让英国医生进来……你们要忠于我死后的名声,不做任何有损于它的事。我所有的法律和行为都基于最严格的道义准则。只可惜,大环境过于严峻,迫使我无法做到宽大仁慈,大量善举只能留待日后完成。岂知,灾难不期而至。我不能把弓拉得更满……法国一直没有得到我想引进的自由体制,这就是原因。不过,全国人民都相信我是好意,他们称赞我的名声和我所取得的胜利。你们也会做同样的事!请忠于我们的原则和我们的名声!”
他的思绪仍围绕着此生的功业。这个濒死的雕刻家,目光悲伤,目力所及之处,却是未竟之作;他死前用最后一口气向身边的人道出了他的本意。
第二天,他的思绪再次游荡在对青年时代和科西嘉的回忆中。但他仍不时想起儿子,希望给他留下一些有用的东西。他幻想科西嘉岛上有他的产业,忠诚的马尔尚精确地记下了他思绪游荡、神志迷乱时口授的内容:
“我把阿雅克肖的房屋及其附属建筑物、与岩盐矿毗邻的两处房屋及其花园,以及我在阿雅克肖区的所有产业都遗赠给我儿。这些产业将给他带来五万法郎的收入。我遗赠给……”
这是拿破仑最后的命令。他曾经赢得复又失去了半个世界;但在临终前的幻想中,他却看见了科西嘉岛上的祖产和那个他本想把半个世界当作传家宝遗赠给其儿子。血浓于水,为了避免儿子陷入贫困,他把自己不曾拥有的房屋遗赠给了这个孩子。接着,他的思绪从亲人身上转回。他仿佛又变回了当年在意大利参加第一次战役的那个大兵,周围掠过他早年战友的英魂。他喊道:
“德赛!马塞纳!胜利是我们的!快!前进!把他们……”
第二天,神甫不请自来。在他的衣服里面,藏着不愿让人看见的东西。他要求和病人独处。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并说:“我给他举行了临终涂油礼。他胃不好,无法享用圣餐。”
可怕的最后一夜。黎明时分,他在昏迷中呓语,蒙托隆听见他说:
“法国!……军队!……军队统帅……约瑟芬!”
这是拿破仑最后的话语。
下一刻,他以惊人的力量一跃下床,压倒了独自陪护的蒙托隆。两人摔在地上,他死死抱住蒙托隆,令这位伯爵甚至无法呼救。在隔壁房间的阿香波听到动静,忙冲进来,把蒙托隆解救了出来。没人知道,在这场最后的战斗中,皇帝想勒死的人是谁。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里,他躺在床上,静静地呼吸。他曾示意要喝水,但却无法再吞咽,仆从只好用蘸醋的海绵湿润他的双唇。屋外风雨交加,其中一位旧贵族伯爵和那个平民守护在从那奥斯特里茨带来的行军床边。
五点钟,从东南方向吹来的信风愈加猛烈,把新栽的两棵树连根拔起。
此刻,床上的人正经受着持续的剧痛,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他两眼大睁,凝视空际,喉咙发出死亡之音。热带的太阳西沉入海时,皇帝的心跳停止了。 拿破仑传(全新升级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