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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图亚宫之夜

  曼图亚宫之夜

  吕西安此时已三十多岁。在12月的某个晚上,他来到曼图亚宫,一路上心里忐忑不安,想到哥哥的召见便感觉到恐惧,担心会被逮捕。进入烛光耀眼的房间,那一刻他什么都看不到。然后他听到卢斯塔姆轻声说道:“陛下,您弟弟吕西安来了。”

  可是,拿破仑坐在一张大圆桌前,不动声色,桌面上铺着一张巨大的欧洲地图。吕西安从未见到过这样大的一张地图。拿破仑左手托着脸颊,另一只手则把彩色大头针插到地图上,用以表示师团或集团军的位置。吕西安已很久没有见到这位兄长了,而拿破仑这些年的变化竟如此之大,使他都不敢肯定,在他眼前的这位是法兰西皇帝吗?他待在那里默不作声。许久,他才从地图前直起身来,打着哈欠,脊背在椅子靠背上擦痒,拿起闹钟用力摇了摇。此时,吕西安向前挪动了几步。

  “陛下,是我,吕西安。”

  皇帝很快立起身来,遣退仆人。他虽不大自然,但还是亲热地拉着弟弟。吕西安觉得应该拥抱拿破仑。哥哥并不拒绝,却漠然地站着不动,好像已不习惯于这种亲热,然后,他再次拉着弟弟的手,把他轻轻地向后推出去一点,以更好地打量弟弟。

  “真的是你?你怎么样,还好吗?家中人都好吗?你什么时候离开罗马的?一路可好?教皇呢?他怎么样?他喜欢你吗?”

  吕西安察觉到这一连串询问后所隐藏的不安。他一一顺口答应,并说见到哥哥身体健康,他很高兴。

  “是的,我挺好。”拿破仑拍了拍胸脯说道:“我发胖了,恐怕我还会越来越胖。”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吕西安,吸了下鼻烟,说道:“你呢?你知道吗?你长得挺英俊的。以前你有点瘦,现在你长得真是风流潇洒。”

  “陛下是在拿我开玩笑。”

  “不,这是大实话。还是先坐下聊聊吧。”他们就隔着地图,面对面坐下。皇帝摆弄着彩色的大头针,吕西安则在等他开口。可是皇帝迟迟不发一言。弟弟吕西安只得开口说道:“陛下……”此时,皇帝把所有彩色的大头针推散,突然说道:“怎么?你有话要说?”

  吕西安答道,他希望哥哥原谅他。

  “你是否可以得到我的原谅,这完全取决于你自己。”

  吕西安表示只要无损于自己尊严,愿意做任何事情。

  “很好,不过什么事情才有损你的尊严呢?”

  吕西安提到天性与宗教。

  “不过,政治与你毫不相干吗?”

  吕西安支支吾吾,说他已退出政坛,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一切取决于你自己。你完全可以像你的兄弟们一样,当个国王。”

  “陛下,我妻子的尊严,我子女的地位……”

  “你总是提及你的妻子,你十分清楚,她从来就不是你的妻子。她一直以来都不是,永远不会是你的妻子,因为我将永远都不认可她。”

  “啊,陛下!”

  “不,永远都不。即使倘若天地瞬间坍塌,我也不认可她!因为你是我弟弟,我可以原谅你的错误。但是对她而言,我只有给予诅咒!”然后,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责骂,直到吕西安苦笑着,插嘴打断他:

  “用词请温和些,陛下,正如古语所说,希望弥撒的行列千变万化,而圣灵常存。”

  吕西安把它译成法文。拿破仑继续谈论弟弟的妻子是个声名狼藉的女人,吕西安则面露愠怒。皇帝试图安慰他,并认为有些报道可能是造谣中伤。但他还是补充说,什么也无法使他承认她。另外,基本法(它已与萨利族法典同样根深蒂固)规定,没有经过皇帝的同意,皇帝家族成员的婚姻无效。吕西安提醒他,自己结婚的日期(在他称帝以前)。拿破仑答道:“是,但是,之所以通过这项法律,正是由于你的行径!”这个拿破仑式的逻辑,使吕西安笑了。

  “你笑什么?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笑的!我知道你与你妻子,以及我的敌人对此事的议论。你从我的敌人中挑选朋友,不过,没有任何善良的法国人赞同你的所作所为。挽回你名声的唯一办法是拥护我的事业,像热罗姆那样。”

  吕西安,他的命运正掌握在皇帝手中,只能决定不做任何刺激他的事。但他还是忍无可忍,被推向了对立面。他站起身,并不再坐下去。

  “陛下,您错了!当您的大臣们赞同您对我的态度,以这种方式来回报我过去对您的效劳时,他们只是尽忠职守罢了。从我的立场上看,我的仆从们则告诉我,我是对的!”听到这里,拿破仑眉毛紧皱,两眼闪光,鼻子翕动。“这是我们家庭成员狂怒的标志!”吕西安心知,但他不予理睬,并继续说:“国家应当如何感激我?它欠我多少?他们应把我当作拯救国家的救命恩人……我引为骄傲的是,法国应当拿我与您相比,而不是将我与热罗姆相比。不,皇上,公众舆论远比所有帝王强大。不管大臣们说些什么,舆论会正确评论每个人,把每个人放在应有的位置上。”

  拿破仑平静了些。他没有像吕西安所担心的那样发怒,而是控制住自己,平静地说道:“塔列朗是对的。你谈问题总带有政治俱乐部的狂热。这样的口才,公民,请相信我,早已过时。我深深知道,你在雾月十八日帮了我大忙,但是要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仍然缺乏证据。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为拯救法国,我需要权力的统一,而你与我争辩,坚持不同的意见;我和约瑟夫花了半夜工夫劝服你,要你在讨论这些问题时保持沉默……最终,胜利后,你反对我个人的晋升,你这样的行为使我解除了我对你报答感激的义务。”

  “可是你,你难道不欠我的情吗?当你在圣克卢宫搭救我的时候,你自己不也是处于危险之中吗!我派了掷弹兵,把你从谋杀犯的手中救了出来。并且,如果你,一个不义的弟弟,违背天伦的弟弟,真要是让议会通过决议,宣布我非法,你以为我会这么傻,不予抵抗地俯首听命吗?难道我不是蒙上帝保佑,有足够的拥护者,捍卫我这颗注定要获得众多王冠的头颅吗?”他接着谈了足足一个小时那些年的往事,谈到当年帮助过他的科西嘉爱国人士。忽然间,谈话又变得亲密起来,谈到他的将领们(他们忠心耿耿);提到家中的兄弟们持不同观点的种种政治纠纷,并提出他的观点如何正确。他忽然又改变了话题,说:

  “够了。那已是陈年旧事,就像雾月十八那个伟大的日子;我召你来并非想就此事发表演说。”长时间的沉默过后,他又开口说道。

  “听我说,吕西安,仔细权衡我的话。首先,我们都不要激动……我拥有权力,不愿发脾气。你信任我,所以来到我这里。法兰西人的皇帝绝不会违反科西嘉人的待客之道。我们祖辈和同胞的这个品德可以确保你绝对安全。”皇帝在屋里来回走了许久,重振精神,转向吕西安,抓住他的手并紧紧握住: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看到了吗?只有你我二人,没人会听到我们的谈话。在你的婚姻问题上,我是错了……我明知道你任性固执,知道你的自爱,认为什么事都有赖于自爱,视之为一种美德,正如我们君主们每遇到动感情之事,则以政策的名义使之具有尊严。我不该干涉你们的结合:人们向我诋毁了你的妻子。虽然也有人赞扬她,尤其是我们的母亲,她爱你的妻子,说她让你幸福,是个好女人……勒布伦常对她赞不绝口,以至于约瑟芬还说,勒布伦一定是爱上她了。我那妻子很有意思,她脾气比人们所想象的要大。不过,我还是该说,她从未向我发作过。其实我对你的妻子也并无不敬处。我讨厌她,因为你对她的钟情,夺走了我兄弟中最能干的一个。不过,她的美貌会消退,你会失望。那时,你会重返政治生活,你会反对我的政策。那时,我就身不由己,势必采取措施来对付你。欧洲对我们兄弟来说就太小了!”

  “你在取笑我。”

  “不,我很认真,朋友或是敌人!今天你作此决定,比过去容易得多。你无须惊讶,我的家庭政策业已改变。你即将看到这一点。你的女儿我过去本想排斥,如今,对我可以大有用处。不过,他们必须得到本朝的承认。我不承认的婚姻所生子女没有王位继承权。因此,告诉我,你处在我的地位该怎么办?”

  吕西安劝他让议会通过一项简单的决议,使孩子们有继承权。

  “当然,我知道我可以做到这一点。不过,我不能做。你刚才说,必须尊重舆论。家庭、宫廷、法兰西对这一步会如何议论呢?他们都密切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啊!如果收回前面说过的话,对我的损害要比打败仗还要大。”

  吕西安指出,他无法为拿破仑登位之前的婚姻而请求宽恕。“皇上,请答应我的要求。我将成为你最忠实的仆人,终此一生都将感恩图报。”

  这位年轻人又谈了很久,拿破仑则一直吸着鼻烟。他如此神经质,烟丝流了出来。他越来越焦急,慌乱中嚷了起来:“老天,你逼得我好紧,我很脆弱。不过,我不会脆弱到让议会达成你要的那种决议。我不能承认你的妻子!”

  至此,吕西安几乎怒不可遏:“那么,皇上,您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要什么?很简单,同你的妻子离婚。”

  “可是,您总说我们并未结婚,那又如何离婚?”

  “我料到你会这样说。你以为我要你离婚意义何在?很明显,这样我可以承认你的婚姻而不承认你的妻子。离婚对你子女将是莫大的好事,就像你过去一直拒绝做,而我一直坚持要你做的那样:取消这个婚姻,把她休掉。”

  “这对我的子女将是个耻辱,我绝不会这样做!”

  “怎么回事?凭你的才智,难道你看不出我早前的建议与今日的建议之间的区别?按过去的建议,如果你的婚姻宣布无效,你的子女将成为私生子。”

  吕西安指出,他子女的皇位继承权与他们的民权二者间的差别。“您可以随心所欲地分封王位,皇上,因为您是用剑赢得这一切的。但任何人不得掠走我子女对夏尔·波拿巴微薄家产的继承权,因为不论按教会法还是民法,他们与其他人的子女同样合法。教皇甚至以其母亲的名字,命名了我的一个女儿!”

  “冷静点……当然,我所要的离婚意味着承认你的婚姻。我也并不强迫你与妻子分离。如果她为了我的政策,为了法国的未来和利益愿意做出牺牲,我会按她的功业予以荣誉和报答。我甚至可以去拜访她。但是,如果她拒绝,你和她将受到谴责。因为你们为自己的私利牺牲了子女的锦绣前程。你们死后,子女也都将咒骂你们的灵魂!”

  吕西安埋怨、苦恼。

  “你真是无可救药!”拿破仑说:“你把什么都看成悲剧。我不要求任何悲剧!好好想想吧。”

  吕西安一再坚持保住尊严,有几次他想告辞。皇帝再次提到王位的分配。欧仁在意大利这一位置上。拿破仑也抱怨奥坦丝。他们中没有一人是心满意足的。“在看待地位、野心方面,波利娜是理智的,因为她是服饰、时尚方面的皇后,而且她一天比一天更美丽、更可爱。约瑟芬在衰老,她在为离婚而苦恼。”

  吕西安竖起耳朵仔细倾听。拿破仑滔滔而言,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你相信吗!她消化稍有不适就流泪啼哭。她认为,那些要我离婚另娶的人在毒害她,是可鄙之人。当然最终我还是得离婚。我可以告诉你,我早该走这一步,这样我的孩子都可以很大了。”

  他认真地谈道:“人们过去误以为我们没有孩子是由于我的问题。不对,我已经有几个孩子了,有两个肯定是我的。”他提到莱昂的母亲(没有提名字),以及波兰的伯爵夫人。“她真是个漂亮的女人,真是个天使……你笑我陷入情网,是的,我是在恋爱。不过,我从没忘记政治。她要我娶个公主。当然就感情而言,我恨不得把所爱的人扶上宝座。你在与妻子的来往上,也同样该注意政治。”

  “皇上,要是我妻子只是我的情妇,我就照你的办法做。”

  皇帝越说越激动,坚决要离婚,并后悔把巴伐利亚的公主嫁给了欧仁。欧仁并不喜欢她,这桩婚姻不是自己选择的。他又提到,他早该把吕西安的女儿许配给奥地利的王公。“或是许配给某个皇帝……你必须先我而离婚,或者我们两人同时离婚。这样,人们对我离婚的议论就会少些。鉴于你长期以来一直拒绝离婚,你的离婚肯定会更引人注目。你愿帮我这个忙吗?我想,你应该帮忙。”

  吕西安困惑地盯着他。皇帝惊讶不已,用眼睛上下打量着弟弟,说:“为什么不呢?”

  吕西安嘲笑这个不合理的要求。拿破仑有些窘,不过也不让步。他忽然对弟弟说:“亲爱的议长(吕西安早先曾是五百人院议长),”并强调地补充道:“咱们等价交换,当然是互助互利,这一次我不会不知感恩!”

  吕西安陷入了一种沉思,一种并非不愉快的回忆!因而有一阵他几乎没注意到拿破仑在说些什么。很快,吕西安明白了皇帝对他倾诉心事的用意。他要吕西安离婚,可望减少公众舆论对他本人离婚的反响。吕西安尽可能委婉、有策略地提到他的有利条件,指出他妻子是个年轻女子,有生育能力。拿破仑并不生气:“你的妻子,啊,是的,你的妻子,我没有告诉你吗!她将成为巴马女公爵,你的长子将是她的继承人,但不能继承你作为法国亲王的权利。因为这只是目前准备提升你的第一步,视以后的情况而定;条件许可,可以给你一顶独立的王冠。”

  听到“独立”一词,吕西安禁不住笑了。他想到那几个兄弟所承担的角色。拿破仑注意到弟弟脸上的这一表情。

  “是的,独立,你将知道如何统治……你只需做出抉择!”他的眼睛放亮,以手拍击桌上巨幅的地图。“我并不是信口雌黄。这一切都属于我,或不久将属于我。即便是今天,我也可以为所欲为。你喜欢得到那不勒斯吗?我可以从约瑟夫手中拿过来……意大利是我皇冠上最可爱的明珠,欧仁只不过是总督。他想当国王,以为会比我活得长久。不过,他在这件事上会失望的。我将活到九十岁,因为不活得这么长,我巩固不了我这个帝国。另外,在我与他母亲离婚以后,欧仁也不适合在意大利。你对西班牙有兴趣吗?你难道没有看出,你喜欢的波旁王朝即将落入我手中?你一度出使西班牙;想成为那里的国王吗?你最想得到哪一处?只要你开口,只要你在我之前休掉妻子,一切听由你挑选!”

  吕西安为拿破仑连珠炮似的慷慨允诺怔住一会儿了。最后,他说:“即使用您可爱的法兰西,皇上,也无法贿赂我离婚。另外……”他犹豫了。皇帝猜到了他的想法,用吕西安从未见过的一种傲慢神情,干巴巴地说道:“你以为,你一个平民,比我坐在皇位上还安全?……你以为你的教皇朋友足够强大能够保护你,要是我认真地采取措施来对付你呢?”反复威逼利诱后,他正色道:“你一定记住这点:离婚,你将获得一切;不离婚,你将一无所有!”

  吕西安扫了一眼房门,仿佛暗示皇帝他想告退。但是拿破仑拉住他的手,用一种模糊的口吻,一种难以捉摸的态度说:

  “如果我离婚,你不是唯一的另一个。约瑟芬只是想待你离婚后,也提出离婚。朱莉夫人只会生女孩,而我急切需要男孩。女孩的唯一用处就是把她们嫁出去,供结盟之用。另外,你的长女接近十四岁了。你告诉我,在这个最合适的年龄,你希望把她送到母亲那里去吗?如果你按我的要求做,我将请母亲为她安排个好婚事……你总不会害怕我们会伤害你的爱女吧。告诉她,我们将是好朋友,我不会把她当小孩拧她的耳朵……我要更多的侄儿、侄女!离婚后的约瑟芬,奥坦丝子女的外婆,将是我的合法子嗣、领养儿子这两者的敌人。”接着,他像在自言自语:“必须这样!我没有其他方法来削弱路易与奥坦丝子女的势力。”

  他又回到自己非婚生子女的话题上,说他打算认领他们,还谈到了细节。忽然,他叫道:“你总不能说,我无权将非婚生子女合法化。路易十四就宣布,他通奸所生的私生子们有权继承王位。”他又提到,约瑟夫想离婚。当吕西安表示怀疑时,他高兴地搓着两手说道:“是的,是的!约瑟夫和你都将离婚,休掉你们各自的妻子!我们三兄弟都将离婚,然后再娶。我们三个就在同一天结婚!”他又说了很多开心的事,忽然说道:“可是为什么你要这么认真?人们会认为,你是古代圣贤!你必须与我一起待上三天。我在寝室隔壁为你准备了一张床!”

  他殷勤邀请。吕西安害怕二哥的奉承,只得找了个借口,说他的一个孩子生病了。

  他还说,他的妻子由于皇帝不喜欢她而痛苦。他一直担心也许有一天她会受不了这种焦虑和不安。

  “真是这样吗?非常遗憾。你必须好好照料她!不管发生什么,她不能在你离婚前死去。因为要是这样的话,我就无法使她的子女合法化了!”

  吕西安假装表示将考虑此事。

  “很好。好了,如果你一定要走就请回吧!不过得信守诺言!”拿破仑拉着吕西安的手,并把脸颊凑过去,让吕西安吻了一下,但是并不像真正的兄弟手足那样。吕西安走了,当他走到前厅时,听见皇帝在喊:“梅内瓦尔!”

  吕西安加快了步子,因为被囚禁的恐怖重又跃上心头。

  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史学家,没有哪个想象力丰富的作家曾对拿破仑做出过比这更为生动的描述。弟弟吕西安显然记录得很忠实。那晚,皇帝进退维谷。他需要这样一个人的帮助。这个人他既不能压服,而且在某些方面与他旗鼓相当。在吕西安的笔下,拿破仑的性格异常鲜明。清澈见底。他就在我们眼前自我表演,显示出他多种动机在相互作用。

  为了说服对方,他极尽诱惑之能事。每一个步骤都经过周密的考虑,以打动对方的心灵。注意谈话的先后层次,来争取对方。来访者走进室内,看到的是他在欧洲大地图前独自沉吟。他的问候,时而夹杂着警告,时而予以鼓励。争执的焦点——他的妻子——先被诋毁,继而赞扬,拿破仑应用起雅各宾俱乐部的词汇,称弟弟为“公民”,掀起一个又一个感情的波澜。他提醒吕西安,他们都来自科西嘉,并用进攻性的讽刺语言说:对他们这两个人来说,欧洲太小了。他提到母亲和波利娜,提到约瑟夫和路易,都是足以勾起儿时回忆的名字。他们在孩提时代,都在波拿巴家的幼儿室一起嬉戏。从而在吕西安身上撒下感情的网。

  可是——令人惊讶不已的是——我们又看到他天性的流露,心的跳动和思维的闪烁。再一次地,他的想象和激情难以自制。虽然弟弟是公开的对手,他却向弟弟坦露心声,提到约瑟芬和波兰伯爵夫人,提到继子继女和他的将军们,谈自己的过错及新的意义深远的种种计划。这一系列机密与坦白相告,为什么?

  因为这是吕西安,虽说是个对手,虽说其智力不下于塔列朗,但那是他弟弟,因而家族观念很强的拿破仑一心想留弟弟谈个通宵,真挚地挽留他住上两三天,以便把问题完全解决。而吕西安则坚持要走,并非他真有此必要,而是他不愿拜服在哥哥这天才的力量之下。显然,两兄弟之间有一种潜在的竞争,不为爱情或离婚,也不是为荣誉或王冠。今天,如同七年前一样,弟弟不愿服从兄长。这是两个对手灵魂深处自尊的竞赛。在这么多年过去后,在吕西安内心,他仍然认为:自己处理任何事情都比拿破仑高明。

  可是,他又以他自己的方式爱着二哥。这次会面的详细记录,字字句句都流露出两兄弟间暗藏的敌视。这种与爱慕并存的敌视,就是他拒不让步的原因。又得重提雾月十八日的旧事,再一次地,他们都认为自己正确。当这些现实主义者谈话时,用的是旧日的词汇,谈什么法兰西的伟大与安全,而实际上驱动他们的并非其他,正是狂热。我们仿佛看见他们在民众面前故作姿态(忽然,疑惑油然而生——“看到了吗?只有你我两人,没人会听到我们的讲话”)。是的,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在一个陌生外国城堡里,在巨大的枝形烛灯照耀下,蜡烛已快燃尽。

  不过,拿破仑尽管贵为西方的皇帝,坐拥江山,王冠如云,尽管智谋超群,极具创造力,但事实上,他被陷在天命的乱麻团里,也是一个可怜虫——当初,他自己造就了一切,最终却事与愿违,落得个作茧自缚。他万能,权力无边,却又成了那难以捉摸、拼命追求权力的奴隶,成了舆论的奴隶。这一切使他难以与弟弟真正达成和解,不容许他承认自己的儿子,或是娶自己心爱的女人。这个手握大权之人的无能,表现在他的自我嗟叹中。他宣称,他有权做任何事情,然而却又不敢做想做的事。分别多年,兄弟重逢,他多么高兴。要是能妥善地解决他弟弟的事,要是吕西安同意留宿,哪怕只住上三天,他们就可以达成谅解。

  “老天!你把我逼得太紧,我很脆弱。”

  今晚,他想在长长的臣民名单中再增添一个。虽然他希望能活到九十岁,但时间紧迫,只争朝夕。他不能容忍兄弟们只生女孩,或是与他们自己选中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如果这些不受欢迎的侄女们挤满舞台,他得找来一些侄子与她们对抗。如果谁的妻子悲伤而死,她至少应当发发善心,离了婚再死。要是家中的兄弟们最终遗弃了不育或只生女儿的妻子,并在同一天各自娶上新婚的妻子,那么此后将会幸福无比。请看,这个站在巨幅欧洲地图前的小个子魔术家,在谈话结束时,满意地搓着手。他把彩色蜡头针钉在欧洲各国的位置上,像插蝴蝶标本那样——此时,蜡烛燃尽,东方破晓,已经是第二天了。 拿破仑传(全新升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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