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凌霄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抬手捏起一根细细的枝条,仰头观赏。
阮青枝半点儿也没迟疑,提起裙角就向山谷深处钻了进去,脚步那叫一个快。
身后,凌霄啪地一声折断了手中的树枝:“蠢货。”
细碎的金黄色叶子瞬间纷纷飘落。凌霄随手将秃枝丢到地上,拂袖转身如释重负:“走吧,回府!”
阮青枝耳边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并不曾听到身后的动静。
当然即便听到了也不会在意。她深知许多事情坏就坏在犹豫不决上,所以自从作出“逃跑”这一决定之后,她就再也不去揣测凌霄的心思了。
她只需要离开他的视线、离开他的控制,然后主动权就会重新回到她手中,胜败全看她自己。
脚下的路并不平坦,又铺满了枯枝落叶,踩上去很容易打滑。阮青枝干脆将裙子提起来打了个结,四肢顿时得以解放,逃跑的速度明显加快了许多。
她的目的当然不是逃进深谷,而是相反。
奔出一段路之后,她辨清了方向,果断地离开了脚下那条崎岖不平的小路,开始沿着山坡向上爬。
一路都有树干供她攀扶,这样的逃跑并不困难。只要避开那些恼人的藤蔓——
以及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五彩斑斓的虫蛇。
阮青枝被自己打脸了。
现在她忽然觉得做事之前还是多瞻前顾后一点的好。如果她在逃跑之前多考虑一下,也许就不会跑得那么草率,以至于此刻不得不独自面对这山谷里的虫子们。
是的,她很怕那些小玩意儿。记得某一世她兴致勃勃要学医,医书着实读得不少,古方寻来了许多,各种草药都认了个遍,最后就是栽在了虫子上,不得不中途作罢。
那还都是些死的虫子!这会儿让她一个人在山里乱钻,头顶上、手肘边、脖子里……随时都会蹦出一只活的,让她怎么能不怕!
更糟糕的是,她的身子还没好,发痛的眼睛有些受不住林子里忽明忽暗的光线,视物经常会模糊不清,有两次都差点撞在蛛网上。
第二次看到那种黄色带黑斑纹的长腿蜘蛛的时候,阮青枝脚下一软,跌在了地上。
话说,一个活了几辈子的老妖怪被虫子吓哭会不会很丢人啊?
算了,丢人也顾不上了,先哭再说吧!
阮青枝是真的很崩溃,崩溃到连地上有没有虫子都顾不上考虑,一屁股坐在落叶堆上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一开始还有些拘束,后来想到这山谷深处应该不会有什么人,她索性放开嗓子哭了个天昏地暗。
最后已经不只是为了怕虫子,更顺便把自己这一世被人偷换命运的憋屈也哭了出来,那叫一个昏天黑地、地动山摇。
原先跑着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坐了下来,她才想起自己刚刚捡回这条命,浑身上下都还疼着呢!跑了这一阵脚底下已经磨破了,头发时常被树枝和藤蔓挂住此刻早已乱得像风中蓬草,眼珠子疼得转动一下都费劲……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阮青枝越想越委屈,忍不住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哭,哭到天色都暗下来了还不肯停。
直到,耳边毫无预兆地响起了一声轻笑。
这种“危险近在咫尺”的惊吓,使得阮青枝瞬间弹了起来。
她原本是坐着的,吓这一跳也没能站起身,反而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好巧不巧地倒在蛛网下面,那只色彩斑斓的小家伙正抖着八条细长的腿在朝她的方向跑呢。
阮青枝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尖叫,双手捂脸连滚带爬地便往旁边逃,下一瞬又不幸撞到了树上,疼得她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
又哭又叫,乱七八糟。真是九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好歹这一阵惊吓劲儿过去了,她忽然又有些担心刚才那只蜘蛛会爬到她的身上,忙心惊胆战屏住呼吸去找那张蛛网。
然后,她就发现离那张蛛网一步之遥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阮青枝本能地惊呼一声又要逃跑。那人只得上前一步开口说道:“小姐,是我。”
阮青枝吓得一颤,之后战战兢兢仰起头,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夜寒啊。
她长舒一口气跌坐在地上,按住胸口喘息良久,终于攒足了力气扶着树干艰难地爬了起来。
夜寒走过来弯腰伸手扶她,阮青枝顺势跌倒在他怀里,攥紧拳头对着他的肩膀重重地砸了下去。
“喂……”夜寒下意识地后退,委屈低吼:“你为什么打我?!”
阮青枝眼看着他就要撞到那张蛛网上,又吓得尖声叫了起来:“你站住!站住!不许退!”
夜寒无奈停步,只觉得莫名其妙。
阮青枝又是后怕又是气恼,忍不住又给了他两拳,然后又伏在他肩膀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夜寒很想问她是不是准备把这座山头给哭塌,碍于身份最终没敢开这个玩笑,只得老老实实地抱着她,像哄孩子似的轻拍她的后背。
万幸这一次阮青枝没有哭太久,很快就推开他,站了起来。
夜寒的心里一阵失落。
阮青枝擦干了眼泪,脸上神色已恢复平静,只是声音变得十分低哑:“该走了。你知道出去的路吗?”
此时天色几乎已经全黑,山间的路其实十分难找。但夜寒一点也没有表现出为难的意思,十分平淡地点了点头:“知道。我背你出去?”
阮青枝半点儿也没跟他客气,一声不吭就爬到他的背上去了。
夜寒反倒愣了一下,似乎很费了一些力气才将她背起来,姿势还十分别扭,两只手完全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阮青枝气得又拍他的肩:“愣着干什么?勾住我的腿啊!你到底会不会背人啊?”
夜寒迟疑了一下,大着胆子照办了,总疑心下一刻阮青枝就要打爆他的头。
当然并没有。确认自己安全之后,阮青枝便放心地伏在了他的背上,用快要哭哑了的嗓子在他耳边低声嘱咐道:“山里虫子多,你要躲着点,什么蜘蛛、蜥蜴之类的,还有蛇……”
夜寒笑了:“怕什么?那些小东西都怕人。只要你不惹它们,它们就不会来咬你。”
阮青枝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知道并不等于可以不怕。
这么丢人的事没必要告诉旁人,所以她没有解释,只胡乱地答应了一声,又问:“你是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夜寒没敢说实话,含混地道:“顺着哭声找过来的。”
阮青枝闻言一僵,下一瞬便两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不许说出去!听到没有!”
夜寒低头哑声轻笑。
阮青枝顿时面红耳赤,磨着牙威胁道:“你若敢说出去,我就杀了你!灭口!”
夜寒干脆大声地笑了出来:“你放心,我一定不说!”
阮青枝气得直蹦,差一点就要当场执行灭口。
夜寒忙用力将她扶稳,咬牙道:“你再乱动,我就把你扔下去了!”
阮青枝顿时老实了,结结实实贴在他背上一动也不敢动。
夜寒终于松了口气,却又很快察觉到温热的气息吹在他的颈后,酥酥痒痒的,害得他半边肩膀都发麻,耳根更是早已疯狂地发烫起来。
阮青枝对此一无所知。她只知自己安全了,不管是那个居心叵测的睿王殿下,还是这山谷里的虫蛇,此刻都已经伤害不到她。
空落落惨戚戚愤愤不平的心里完全安定了下来,再也没有什么可哭的了。
她叹口气,将脸贴在夜寒的背上,舒服得只想睡过去。
此时的夜寒却已被后背上的温软搅得心猿意马。为了抵抗那些异样的情绪,他想了一想,脱口问道:“刚才,为什么哭?”
没有聪明人会问这种问题的。阮青枝刚刚平静下来的心里又是一阵气恼。
但此时若再对夜寒发脾气便显得太过于不讲理了。她只得压下怒气,闷闷地道:“想哭就哭了呗!”
夜寒叹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夜幕完全落了下来,寂静的林子里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嚓嚓嚓嚓传出老远。
走出这道山谷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阮青枝在夜寒的背上眯了一觉,醒来才意识到自己实在过分了些,忙挣扎着要下地:“我已经不累了,你放我下来吧!”
夜寒低笑:“你又要逞强吗?”
“什么叫逞强?!”阮青枝不服。
夜寒坏心眼地在她脚上捏了一把,不出意料地听到了倒吸气的声音,紧接着是阮青枝的怒吼:“你干什么!”
夜寒不慌不忙地道:“你的脚稍稍碰一下就疼,必定是磨破了,你不承认吗?我先前明明看见你的右脚不太敢落地。”
阮青枝无言以对,随手在他肩上敲了一记,又趴下去不说话了。
夜寒以为她过意不去,便又说道:“我们从前急行……连续几天几夜不停脚都没事,所以你不用担心我。”
阮青枝听到他中间顿了一下,不由得皱了皱眉。
却没有追问,因为她正在生气。
“居然敢捏我的脚……我装不懂,他就可以明目张胆占便宜是不是!”她咬牙嘀咕,心里恨恨地把这个臭男人骂了几遍。
她却不知夜寒耳力过人,又兼此刻离得近,她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到的小抱怨,早已被他一字不漏地听了过去。
夜寒原本并没有多想,此刻经她一提醒才想起女孩子的脚最是矜贵,自己刚才的行为确实是过于孟浪了。
不过,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抱也抱过、背也背过,喂药也喂过了,能占的便宜差不多已经占了个遍,捏一下脚又怎么了?大不了罪加一等,他又不怕!
夜寒想到此处心中彻底坦然,神功“厚颜无耻”练到了新的境界。
两个人各怀心思,沉默中已将落霞山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夜色正浓,官道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车马,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步一步平稳地向前走着。
阮青枝忽然想起,白日里来的时候,马车走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算算路程,这样步行回去岂不是要走到天亮?
她心中顿时发急,在夜寒的背上直起了腰:“咱们不会是要这样走回去吧?你来的时候没有骑马吗?”
夜寒脚下顿了顿,之后淡淡地道:“我听到消息时已不在府里。回去骑马来不及,只好从车马行里雇了一辆马车来的,车夫不肯在山下等。”
阮青枝听罢皱了皱眉头,总觉得他这番解释仿佛有什么不对,一时却又挑不出毛病来。
夜寒背着她默默地走了一段,又道:“你若困了就只管在我背上睡,天亮之前我定能把你背回去。”
阮青枝确实有些困了,便低低应了一声又伏在他的背上,只是一时又睡不着。
这一次真是奇怪的经历。她心里胡乱地想着,懒懒的不再乱动。
过了一阵子,夜寒忽然低声问道:“你对睿王,还有念想没有?”
“什么?”阮青枝抬起了头。
夜寒一怔:“你没睡着?”
“没。”阮青枝慢慢地支起了身子,“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趁我睡着了再问?”
夜寒脚步恢复如常走得稳稳:“没什么,随便问的。”
阮青枝气急:“随便问?随便问你提那个脑残干什么?还问我对他有没有念想,我能有什么念想?嫁给他作妾吗?”
夜寒默然良久,声音忽然低沉:“我不过白问一句,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我紧张个屁!”阮青枝咬牙,“想起那个王八蛋我就生气,你还偏要提他!你是不是故意跟我过不去?”
这个问题真是没法回答。夜寒无奈:“罢了,是我的错。”
阮青枝忿忿地在他肩上捶了一拳,咬着牙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龌龊事儿!你定然跟街上那帮傻子一样,以为是我上赶着巴结他,是不是?你以为我是邀宠不成被他丢在山谷里,所以才哭,是不是?”
“不是吗?”夜寒大为惊讶,声调不由自主地就高了起来。
阮青枝气得又在他背上挣扎着要下来:“你既然把我看得那么下贱,何必还要进山找我?让我死在里头算了!”
“真不是啊?!”夜寒忽然大笑,“不是就好!再好不过了!!”
“夜寒,你是傻子吧?”阮青枝气得只想揍他。
夜寒半点儿也没生气,用力地将她往上颠了颠背得更稳,撞开夜色大步流星继续前行。
阮青枝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心里觉得莫名其妙。
这个老男人怎么喜怒无常的!刚才还仿佛一肚子憋屈的样子,一转眼怎么忽然又高兴了?她肯不肯巴结凌霄,关他什么事哦!
夜寒显然认为这很关他的事,所以走出一段路之后又忍不住问道:“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青枝这会儿又觉得有些没精神,只得叹口气闷闷地道:“还能是怎么回事?他受了他家王妃的指使,打算让我死在山里呗!”
“我看不像。”夜寒沉吟道。
阮青枝漫不经心地揉捏着他的耳朵,反问:“哪里不像?”
夜寒飞快地摇摇头甩开了她的手,沉声道:“他若想杀你,大可做得彻底一点。比如找个山坡把你扔下去,或者干脆给你下点毒,伪装成被毒蛇咬死也可以。”
阮青枝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凌霄似乎是有功夫在身的,旁边又带着那么多太监侍卫什么的,想杀她实在太容易。
可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还很轻易地放她跑了。
这事儿实在有些怪异。难不成阮碧筠也有着某种忌惮,不能直接对她下死手?
阮青枝想了一阵,又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苦恼地拧紧了眉头。
夜寒心里隐隐地想到了一些事,却没有多说,只轻轻地在她腿上拍了两下:“别费神了,先睡吧。”
阮青枝含混地应了一声,又听见夜寒低声叹道:“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省点心?明知道他不怀好意还敢跟着出来,也是心大!”
“不是还有你嘛!”阮青枝笑了一声,在他背上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趴下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寒眯起眼睛笑了笑,微微弯腰将她托得更稳了些。
路仍漫长,夜寒却仿佛并不觉得累,脚下一步一步走得极稳,不慌也不忙。
三更时分,离城门还有些距离,前面却有两个士兵打扮的人策马疾奔而至。
将到近前时,马蹄声渐渐放缓,人在马背上看了过来。
夜寒向旁边歪了歪身子让阮青枝躺稳,空出一只手来向士兵摆了摆,之后仍旧弯腰背稳了阮青枝继续前行。
其中一个士兵忽然翻身下马,奔了过来:“要不要马……”
夜寒脸色一沉。
那士兵忙退后,板起面孔冷声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连夜赶路?”
夜寒抬起头来,平静地道:“路人,有急事回城。”
士兵没什么好脸色地瞪着他:“这个时辰回去可没用,城门要到卯时才开!”
夜寒皱眉问道:“不能通融一下?我们当真有急事!若是睿王殿下进城你们也不开门吗?”
这时阮青枝已被惊醒了,揉揉眼睛伏在夜寒背上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个陌生人。
士兵立刻沉下脸来,厉声道:“何时开城门自有规矩在,岂能轻易为你们‘通融’!你以为什么人都能跟王爷们比吗?再说睿王殿下午后便已回城,谁说他要深夜进出城门了?”
“午后?”夜寒皱眉,“不会吧?我们傍晚时分还在落霞山看到睿王府的马车!”
士兵回身上马,不耐烦地道:“谁说睿王殿下一定要乘马车回城?那马车没准儿是出城的!——不对,你是不是在套我的话?”
夜寒慌忙低头:“草民不敢,军爷请便!”
士兵狠狠地甩了一下马鞭子,回头向他瞪了一眼,两人并辔催马很快走远了。
阮青枝看着那两人的背影,皱眉:“你有没有觉得他们怪怪的?”
夜寒笑了一声:“两个寻常小兵而已,或许是夜里喝多了出来散酒的,不必放在心上。”
“喝多了”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可以解释一切不合情理之事。
阮青枝点点头,又问:“你为什么要打听睿王的事?”
夜寒略一沉吟,解释道:“我是打听到你跟睿王出门才追出来的,那时并没有任何人看到他回城。我一路追到落霞山也没看见睿王府的马车,那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阮青枝没有接话,静等他自己说下去。
夜寒想了一想又继续道:“我一度疑心他拐了你往别处去了。如今你既然平安无事,我原先的猜测便是错的。”
阮青枝明白了:“所以你就故意在士兵面前提起睿王,果然套问出了他的行踪?”
夜寒点头说了声“是”。
阮青枝仍旧有些犯迷糊:“听那个士兵的意思,睿王已经偷偷回城了?可他堂堂一个王爷,回城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的?他不会是借着我的掩护顺便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比如通敌卖国什么的?”
夜寒摇头道:“那倒也不至于。他那个人一向鬼鬼祟祟……我是说他们当王爷的人做事大都鬼鬼祟祟,咱们猜不透,不如干脆省了这份心思。”
阮青枝点点头,想到夜寒看不见,又低低应了声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我也不怕他们那些鬼鬼祟祟的手段!”
夜寒含笑附和,心中仍不免忧虑,不由得又加快了脚步。
阮青枝困得厉害,打个哈欠又睡了过去。
这一次她睡得有些沉了,经过城门的时候也没有醒。所以她并不知道在四更时分,那道号称不可能为任何人通融的城门悄悄地打开一条缝,将她和夜寒放了进去。
之后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了相府。夜寒没有去敲门,而是直接带着她从后墙一跃而入,十分干脆利落。
阮青枝再次惊醒,对这种爬墙钻洞的趣事儿很感兴趣,顿时乐得睡意全无。
可惜,回到惜芳园她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的父亲当朝丞相阮文忠阮大人正坐在廊下,脸色铁青地看着她。 九世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