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是欺负人,但更欺负人的事还在后头。
第二天,阮青枝看到前来传旨的队伍里有两名太医,就知道皇帝又要欺负她了。
皇帝欺负人是不会太明显的,所以传旨太监一开始表现得十分恭敬,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的,说了一车子的好话,直把个阮青枝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
阮青枝只觉得不耐烦,站在阶前平静地道:“公公此行有何贵干,直说吧。”
“哎哟我的阮大小姐!大喜,大喜啊!”小成子拍着巴掌,笑容十分夸张,但看上去居然也觉得真诚,不愧是皇帝跟前第一红人。
“大喜”的消息,没有人不愿意听。
旁边阮红玉立刻问道:“什么大喜?皇上要把大姐姐赐婚给厉王殿下了吗?”
“这……”小成子笑容一僵,随即恢复如常:“大小姐年纪尚幼,赐婚的事倒也不急,今儿咱家过来,是为了另外一喜。”
阮文忠眼睛一亮:“怎么,莫非是筠儿……”
小成子斜了他一眼没有理会,整整衣袍转身从小太监的手中接过圣旨,清了清喉咙亮堂堂地喊道:“圣旨到!阮青枝接旨——”
阮文忠目光瞬间黯淡,由褚娇娘搀扶着慢慢地跪了下来,相府其余众人忙也跟着下跪。
阮青枝不得已也跪在了角落里,就听见小成子高声念道:“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皇帝制曰:承天地之吉谶,应万世之祥瑞,今有丞相阮文忠之女青枝,医术卓绝、柔顺贞淑,妙手仁心保得阳城万千百姓免遭疾厄,朕甚感慰,敕封其为青阳郡主,享二品俸,钦此!”
“什么鬼?”阮青枝轻声嘀咕。
小成子收起圣旨双手捧着递了过来,笑呵呵道:“青阳郡主,恭喜啊!”
阮青枝皱了皱眉,不肯接:“公公,皇上这圣旨是不是写错了?”
小成子脸色一变:“郡主,恕奴才多嘴提醒一句,小孩子口无遮拦算不得大罪,但您如今贵为郡主,可不能再跟从前一样冒冒失失不知进退了!”
“这样啊。”阮青枝明白了。
这个郡主身份,就是拴在她脖子上的一条金链子嘛!以后皇帝再想处置她的时候,处置的就是朝廷敕封的郡主,不会再被人说成是欺负小孩子了。
“可是,”阮青枝仰起头来,一脸为难:“这圣旨上说得确实不对啊!说我医术卓绝这一点我承认,可我什么时候‘柔顺贞淑’了?陛下要封的是柔顺贞淑的郡主,那就封错人了啊!你说我家二妹妹三妹妹柔顺贞淑就罢了,我……”
“青阳郡主!”小成子的脸色难看起来,“陛下说您柔顺贞淑,您就一定要柔顺贞淑!您若觉得做不到,那就好好约束自己,务必让自己做到!巧了,恰好奴才今儿从宫里带来了两位嬷嬷,是皇后娘娘特地给您挑的,为的就是好好指点指点您的规矩,免得您将来嫁到王府撑不起台面,失了皇家的体统!——青阳郡主,请接旨吧!”
阮青枝抬头向廊下那两个黑脸的嬷嬷看了一眼,不情不愿地接过圣旨说了声“谢恩”,府中众人这才敢跟着站起来。
小成子向后招招手,那两个嬷嬷便走了过来,神情倨傲地等着众人向她们行礼。
阮文忠忙上前招呼,对方却不理不睬,仍旧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
老夫人不太情愿地走上前去,正要开口,阮青枝转身扶住她的手,低声道:“祖母,您是一品诰命,别跌了份儿!”
说罢,她自然地挽着老夫人的手,转身进门:“劳烦父亲大人送成公公出去吧。两位嬷嬷,进来喝茶呀?”
小成子没有动,两位嬷嬷也没有动,人人都跟看死人似的怜悯地看着阮青枝,仿佛她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最后还是混惯了官场的阮文忠回过神来,点头哈腰将小成子和两位嬷嬷都请进了门,之后却发现阮青枝已经扶着老夫人在主位上坐下了。
“大姐儿,这架势是不是不对?”老夫人皱眉问了阮青枝一句,迟疑着要站起来。
阮青枝按着她坐下,故意大声说道:“没有什么不对啊!不是都封我做郡主了嘛!您是郡主的祖母,当然更高贵!总不能我做了郡主还要在人前低声下气吧?”
就差没把“在奴才面前”几个字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
两个嬷嬷见状脸色更黑,吓得府里几位少爷小姐齐往角落里缩。
小成子在门口站了一站,又堆起笑脸走了进来:“郡主这是说哪里话?奴才们哪敢让您低声下气?只是两位嬷嬷奉旨来教导您规矩,论身份就算是您的师长了,这尊师重道……”
“尊师重道我懂,”阮青枝打断他的话,站了起来:“可是此刻我尚未敬茶拜师,这师徒的名分还没定呢!这会儿就忙着用‘尊师重道’来压国法尊卑,只怕说不过去吧?”
小成子讪讪地赔笑应了声是,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忙又道:“奴才今日过来,还有另外一桩差事。”
阮青枝立刻接道:“哦,这次该轮到筠儿的喜事了。”
“非也非也!”小成子慌忙否认,“郡主,还是您的事!陛下说了,郡主您治好了阳城瘟疫,功在千秋,那张药方子是必定要放在太医院供奉着的。奴才今日带了楚太医韩太医过来,就是要请您把那药方抄录一份给二位大人带去,太医院好照着方子多多地储备药材,以利天下万民啊!”
两位太医听到此处忙上前行礼,态度却并不十分和善,其中一人还很傲慢地表示可以顺便帮忙把那张“不成熟的”药方改进一下,以便载入药典流传后世。
阮青枝硬是被他们给气笑了,笑靥如花,十分好看。
小成子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忙趁热打铁:“郡主大概还不知道,今儿一早阳城的喜报也来了,说是您收留的那些病人又痊愈了三四十个,剩下的也都能起身走动了,陛下听了那是龙颜大悦啊!朝堂上百官们还议论说要给您立传,写在京都志里流芳百世呢!”
阮青枝缓缓地站了起来,笑得十分温婉:“医者治病救人原是本分,著书立传实在大可不必了。陛下虽然为百姓欢喜,却不知我只觉得皇恩太重不胜惶恐呢。”
小成子终于听见了顺耳的话,不由得喜形于色,胆子也大了起来:“那药方……”
“药方啊,”阮青枝的笑容淡了些,“公公来得晚了些,那药方刚刚被人借走了。”
“借?!”小成子瞬间变了脸色,“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借出去呢?郡主,您是不是不知道,那一张药方可以救得全天下百姓的性命,那是列土封疆都换不来的至宝啊!您怎么随随便便就给了人了呢?”
阮青枝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哦”。
小成子顿时脸上发烫,硬着头皮问道:“那方子是被谁借走了?什么时候还?”
阮青枝皱了皱眉,一脸茫然:“他没说啊!他只说是北边一个什么地方的节度使,十几年前被瘟疫吓怕了的,如今听说我能治瘟疫了,他就拿方子去看一看。”
小成子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喘,听到此处等了半天没有下文,急得他额头冒汗:“还有呢?后头呢?”
“没了啊。”阮青枝迷惑地看着他,“我就把方子给他了啊。他没说什么时候还,我也忘了问。”
小成子又急又气连拍大腿:“我的姑奶奶哟!那么大的事,您怎么什么都不问,连对方的身份都不打听清楚?万一那是个骗子怎么办?”
“骗子就骗子呗!”阮青枝嗤嗤地笑,“那是治病的药方又不是杀人的药方,他骗去了也至多不过拿去换点钱而已,又不会用来害人,您紧张什么呀!药方流传到民间,这是好事啊!”
“郡主,郡主!”小成子眼泪都下来了,“您让我怎么跟皇上交差啊!”
阮青枝被他哭得也难过起来,眨眨眼睛水光闪闪:“怎么,陛下会怪罪吗?那……您实话实说就是了,陛下最多怪我迷糊,总不至于生您的气吧?”
小成子完全忘了什么仪容气度,恼得抬手直拍自己的额头。
难缠的人他见过很多。尤其是那些武将,硬骨头的多得是,他照样有办法把人给收拾得服服帖帖。
唯独没有人教过他怎么对付犯迷糊的小姑娘。
偏偏人家小姑娘有功无过,打不得骂不得甚至都不能吓着她,只能哄。
可是他来晚了一步,这小姑娘手里的东西已经被别人给骗走了。
这真是……
皇上啊皇上,您说您多生那场气干什么,昨天在朝堂上当场就把那药方子留下来多好!您看看闹出来的这些事儿!
小成子在心里懊恼得恨不得当场撞墙,面上却不得不硬挤出笑容,重新躬身向阮青枝行礼:“郡主,您就当心疼奴才了,那药方子能不能另写一份来给奴才回去交差?郡主您聪慧过人……”
“聪慧过人也没办法呀!”阮青枝一脸为难,“公公您有所不知,在阳城治病的那几天,药方子是一天换三次啊!发病初期用什么药、第二天用什么药、第三天用什么药全都不一样,老人、孩子、女人甚至还有孕妇,用药的量也都需要随时调整!而且,正如刚才那位太医所说,这方子原本就是不成熟的,我和阳城的大夫们修修改改,到最后只怕谁也记不清到底是哪一张方子最有效了!不瞒您说,最后我手里攒下的药方子加起来足有四五十张,您让我现在默写出来,我就是神仙也办不到啊!”
小成子没等她说完已觉得头大如斗,一句话也接不上来了。
倒是旁边那位楚太医一步迈上前来,面无表情地道:“郡主也不必考虑那么多。您先把那方子最关键的几味药材写出来,剩下的记住多少写多少。至于以后如何改进、能不能用,我们太医院自会斟酌。”
“你们斟酌?”阮青枝踩在凳子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你怎么斟酌?药方都是在治病的时候一点点改进的,现在又没有爆发瘟疫,你拿什么斟酌?用你的脑子空想吗?你敢保证你‘斟酌’出来的方子就是对的吗?万一你‘斟酌’错了,以后拿出来用的时候出了事,谁来担责?你?还是我?”
楚太医被她这般当面抢白,气得脸色铁青:“太医院斟酌出来的方子,怎么会出事!难道我们还不如你吗?”
阮青枝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怪谈:“你们当然不如我,难道这还有什么疑问吗?我的天呐,是谁给了你这样的自信,让你觉得你可以跟我比较?”
楚太医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当场气昏过去。
阮青枝一脸无辜:“喂,你怎么了?脸怎么青了?身体不好吗?你当太医,居然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吗?天呐你这样不行的啊,皇上和宫里娘娘们千金万金的贵体居然要交给你们这种人照顾,这不是儿戏吗!”
楚太医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憋住,一口闷血哇地吐了出来。
阮青枝大吃一惊,跳脚开始哭:“死人了死人了!天呐你要死回家去死啊,死在我们家算怎么回事?陛下刚刚封了我做郡主,我们家还没来得及庆祝呢,你是准备死在这里给本郡主添晦气吗!”
阮家的少爷小姐们年幼不懂事,看见人吐血,又听见阮青枝喊“死人了”,顿时信以为真,吓得乱成一团也跟着开始哭。
小成子急得在地上团团乱转,既不敢骂阮青枝,又不能骂楚太医,只恨不得当场给自己来俩大嘴巴子。
当然那也没用,事情终究还是要解决的。
小成子想了半天,还是只能来求阮青枝:“郡主,这药方子交给太医院是皇上的意思,您看您能不能先试试,想起什么就写什么,让太医院先回去斟酌着,等您记起别的来再慢慢补充……”
“不行!”阮青枝断然拒绝,“成公公,医药的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不能拿人命去冒险,我也担不起这个责任。请公公回去禀报皇上,就说我会尽快找到来借方子的那个节度使,也会找阳城的那几个大夫一同斟酌,尽量重新把方子复原出来。另外请皇上放心,药方即便流落民间也不是坏事,医家无贵贱,只要能救人就不算糟践了我的药方。”
小成子心中暗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真是天真得可笑!这哪里是能不能救人的事哟!
这句话当然不能说出来,所以小成子只能唯唯答应着,又不甘心地问了最后一句:“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阮青枝认真地点了点头,又道:“这件事确实是我的疏忽。您回去只管如实向皇上禀报,皇上若生气,大不了我再进宫去请罪,求他老人家把这个郡主封号再收回去就是了!”
这真是小孩子的蠢话!小成子在心中暗暗抱怨,嘴上却不能多说,只得转身去向阮文忠辞行:“既如此咱家就不打扰阮大人了。近日请大人好好督促一下郡主学习礼仪的进度,不日宫中或许会有庆功宴,郡主是主角,到时候可千万不能再失仪了!”
阮文忠唯唯答应着,胆战心惊送走了小成子和两位太医,回过头来就向阮青枝厉声呵斥:“孽障!你做的都是些什么事!这一阵陛下本来就对相府不满,如今好容易有个翻身的机会,都毁在你手里了!”
阮青枝蹦回去坐在椅子上,歪着头看他:“恕我直言,父亲,陛下是对相府不满,还是对您这个碌碌无为的丞相不满?又或者是对某个毫无作为只会作死的‘凤凰’不满?您口中所谓的‘翻身的机会’又是怎么来的?是您挣来的,还是我挣来的?”
阮文忠的脸顿时拉长了:“孽障,你这是什么意思?邀功吗?你是想说相府的前程都是你挣来的吗!我劝你最好先别飘得太厉害,这次的事是功是过还说不准呢!”
“好了!”老夫人撑着拐杖慢慢地站了起来,“大姐儿出生入死刚回来,你就没一句好话!这一阵子府里谁都没消停,各自都散了回去歇着吧!”
阮文忠还想多说什么,阮青枝已经提起裙角,一步跃出了门。
两个嬷嬷在后面追着,厉声呵斥:“郡主,注意仪态!”
“知道了知道了!”阮青枝头也不回在前面招手,“你们要教我规矩,来我院里教啊,在外面当着别人的面多不好意思!”
两个嬷嬷对视一眼,都觉得脸面十分无光。幸好阮文忠和其余的少爷小姐们还算恭敬,勉强算是为她们保留了一分颜面。
不过,身为奴婢,颜面不颜面的本来也无所谓,只要能圆满完成任务就可以了。
二人没有多言跟着阮青枝回了惜芳园,预备即刻着手教导,让这位新晋郡主好好尝尝宫规的厉害。
没想到一进院门,阮青枝立刻带着两个丫头加快脚步奔回了房里。
两个嬷嬷忙要追上去,斜刺里却闪出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来,目光锐利如鹰隼,居高临下死死地盯住了她们。
屋里,阮青枝气得嘭嘭嘭拍桌子:“那皇帝老儿也太不要脸了吧?一个郡主的虚名就想骗我为他卖命替他背锅把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白白送给太医院!他当我傻!空手套白狼啊他这是!哪怕赏我几两银子呢!”
“别气了别气了,”伴月忙过来揉她的手,“这不是咱们早料到了的事嘛!”
“欺负人!”阮青枝怒气未消,“当皇帝就可以这么欺负人吗?”
携云取水来泡了茶送到她手里,笑道:“当皇帝,不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欺负人吗?”
阮青枝愣了一下,噗地笑了:“携云,你最近参禅了?”
携云没理会她的打趣,给自己和伴月各斟了茶,在旁边坐了下来:“先前殿下不是说了嘛,为了不受人欺负,只好自己当皇帝。由此可知,当皇帝就是为了不受欺负,顺便欺负欺负别人!”
伴月在旁重重点头:“携云说得对!”
之后又立刻转了话题:“也不知道殿下这会儿在干什么!小姐,咱们要不要去看看他?”
“不用,”阮青枝喝茶嗑瓜子一派从容,“他这会儿应该在宫里。咱们那位皇上啊,心里惦记的可不是只有我的药方。那西北军虎狼之师才是他最大的心病呢!”
携云大惊:“皇上要收殿下的兵权?”
阮青枝笑了笑,平静反问:“要不然呢?你以为先前不过年不过节的,他着急忙慌召夜寒回京来述职是为了什么?”
“这也太不要脸了!”伴月拍桌,“殿下出生入死那么多年才换来了边关安定,现在局势好些了,他就半道上跳出来摘果子了?我要是殿下,我非跟他翻脸不可!亲爹也不行!”
“现在也差不多了,”阮青枝轻笑,“他自己把人逼急了,就别怨人跳墙。”
伴月拍桌哈哈大笑:“跳墙?狗急才跳墙,你说殿下是狗吗?”
阮青枝眯起眼睛看着她。
伴月打了个哆嗦,之后又无所畏惧地大笑起来。
笑声未绝,外面却传来了嬷嬷的声音:“郡主,肆行言笑,不是名门淑女风范。请郡主开门,老奴要开始教规矩了!”
“程虎!”阮青枝隔着窗子厉声喝道,“你们失职了!”
门外是侍卫铿然跪地的声音:“小姐,适才前院一个婢女过来缠着我们说话,属下二人一时不察才让对方得空钻了进来!”
阮青枝默然。
程虎又补充道:“那婢女说,府中要为小姐设宴庆祝,阮相和二位如夫人的意思是大宴三天,再请个戏班子来府中热闹一下,想请问小姐意下如何。”
“那就办吧,”阮青枝带着几分笑意,“越热闹越好!”
越热闹越好。哪怕明知这个“郡主”封得敷衍,她照样要吵嚷得天下皆知,气死那个占便宜没够的混蛋皇帝!
程虎在外面应了声是,顿了一顿又道:“属下失职,愿领责罚。只是如今对方已闯了进来,不知如何处置?要不要干脆做掉以绝后患?” 九世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