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院落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墙皮都有些脱落了,当仲承松从墙外翻进来的时候,很明显就看到了院子里许久没有人清扫过的地面上留下了几个显眼的脚印。
仲承松顺着脚印走到了屋子旁边的窗口,他在窗外听得房屋内传来了桌凳晃荡的声音,还有小宫被塞了布条发出不满的支吾声。
脚步声转移到外间,仲承松便从长靴里面抽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的短刃,不等多久便破门而入。
屋子里面的人显然是没有料到仲承松会紧追得这么快,迎面飞来的锋利短刃几乎能要了其中一个人的性命!那人被身后的同伴拉了一把,短刃只在他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痕,并没有多深。
短刃回转,又重新回到了仲承松的手里。孤身一人面对这么多的敌人,他丝毫不敢松懈,因此他的行动要比任何人都快。
哪怕那些人是故意让着他的。
仲承松不知道这些人是从何而来,为谁而来,天高路远,他不相信自己的行踪就这么暴露了,这段时间他将自己藏得很好。
除了……除了主动露脸去震慑林鸿羽那次。
很好,看来一切都有了解释。林鸿羽这个家伙,如果不是背叛,那就意味着,他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外面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喝止,几乎是所有蒙面的男子都住了手,急急退到了一旁。仲承松看着刀刃上有血滴落,而后才缓缓地转过了身。
他看见门口站着的人,既有些意外,又在意料之中。仲承松自我感觉冷静从容,可站在他对面的人却没有他这么淡然。
脸上欣喜若狂的表情清晰可见,甚至在与仲承松的对视下,原本成熟稳重的男子竟红了眼眶,站在原地半晌没动,一双手举起又放下,似乎是想要拥抱他,却又不敢动手。
他就是那个一直在酒楼中暗中观察着一切的男子,身上还穿着那件绣着暗龙纹的厚棉衣,肩上披着黑色的斗篷,黑金高冠竖起,让人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
仲承松脸上有些无奈,更多的是释然。他拉下自己脸上的围子,在见到他的脸之后,那些与他动手的人便都齐齐跪了下来。
“属下参见太子殿下!”
声音洪亮,气魄十足,却差点把仲承松给气死。
他急忙撇头看了一眼侧屋,暗自咬着后槽牙,凌厉的眼眸扫过跪在地上的几个人,用像是在砂纸上磨砺过的粗哑声音斥责道:“长本事了?都滚出去!”
这些随从摘下了脸上的面罩,在自家主子的示意下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将门给带上了。
他们一离开,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两个人,仲承松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想哭又想笑的男人,再硬的心肠也顿时化作了一滩水。
他没好气地再次开口道:“你从皇城跑来,就只是为了哭鼻子让我看吗?”
“当、当然不是!”男人矢口辩驳,说话却还带着颤抖的尾音,足以可见他心情有多激动。
仲承松正要开口继续骂人,这男人就伸出手做了方才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大大地拥抱着仲承松,整个人都挂了上去。
是的,挂了上去。
仲承松低头一看,这家伙连两条腿也勾在了他的腿上,像极了没安全感的孩童。他拍了拍男子的后背,沉声道:“下来。”
“我不!”
“你几岁?”
“比你小五岁。”
闻言,仲承松就像是承认了什么似的,长叹一口气,催促道:“下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
从黑暗中迷蒙着睁开了眼睛,苏袖有点发懵,她还没来得及认清自己的现状,就听见小宫在旁边喊道:“苏姐姐,你醒啦?”
苏袖从半阖的眼缝里看到小宫坐在椅子上,还被五花大绑着,嘴里的一条手帕被他不知怎么弄掉了,已经能正常说话了。
苏袖这才意识到自己和小宫这时被人绑走了,她还记得自己和仲大哥被人流冲散,然后就突然冒出来一些不知名的蒙面人,直接对准了自己的后颈就是一记手刀,搞得苏袖现在后颈还有些疼。
她并没有被这些人捂嘴,可她又害怕惊动了那些身份不明的人,于是便隔空只做口型问小宫:“你没事吧?”
小宫摇摇头,示意她噤声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就是静下心来仔细听了片刻,苏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是谁告诉你,我在盐城的。”
嫌弃地将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从身上撕下来,仲承松没有方才那么紧张了。站在他面前的是古国当今的三皇子,古承柏,也是仲承松唯一一个能交付后背的人。
古承柏有些委屈地睨他,道:“大哥,若不是林鸿羽传来了消息,你是不是还要在外面漂泊、不打算回宫了?你明明没死却不给我传个信儿,你可知这几年我和父皇是怎么过来的?”
闻言,仲承松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愧疚之色。父皇待他极好,众兄弟里可谓对他是期望最高、宠爱最盛的一个。有人为他的死高兴,自然也就有人为他的死难过。
仲承松摇头:“当年的事牵扯得关系太过复杂,我不方便给你们传递消息。更何况我当时身陷绝境,险些丧命,为求自保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山高路远,你们不知险情,我身边又无可信之人,自然无法告知。”
早些年仲承松还叫古承松的时候,受命带军与侵扰疆土的敌国奋战。就在大捷的前一日,他被自己帐下的副将军下毒谋害,仲承松察觉出端倪之时,军营中几乎是个个都想置自己于死地的人!他们不知道都是受谁的指使,那么多士兵看着他被追杀出了军营都无动于衷,仲承松这才明白、原来这一切不过都是一个圈套!
从忽明忽暗的交战,到被人谋杀,都是某个人精心策划的手笔。仲承松身上带着毒本来是跑不了多远的,直到后来蒙人搭救才躲过一劫。
等他身上的奇毒被驱散、重见光明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了。那时太子的死讯已经传遍了整个古国,表面上一片哀恸,暗地里却多了不少搜罗他的人。仲承松不敢贸然回皇城,只能游走在古国的偏远之地,夹缝中苟活。
古承柏听罢之后,气得直磨牙,一拳头砸在桌面上,冷哼一声道:“那个常辽,我早就看他不对劲了!他竟然连同军中大大小小的武将做出这等谋逆之事来!我定要抓住他的把柄,让他好看!”
仲承松却道:“在查出谁是主使之前,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你想要他死,自然就会有人保他的命。”
“可恶!”古承柏气愤愤地咬牙切齿,过了半晌等情绪缓和了些,才对仲承松说道:“大哥,你同我回皇城吧。有我的随从一路保护你,没人敢伤你的。”
回去?仲承松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这变成越来越不可及的梦之后,就有些心灰意冷了。
仲承松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傻弟弟,轻声道:“承柏,古国的大皇子、前太子殿下已经死了。你要父皇和百姓如何能接受一个起死回生的他?”
“……”
没错,他已经死了,还被父皇昭告了天下,国丧足足一月有余。若他就这么回去了,岂不是像在愚弄朝廷和百姓?他注定是要跟着那个称号,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一起被时间洪流所淹没的。
仲承松看着古承柏有点难过却不甘心的脸沉思片刻,又接着补充道:“何况我已经有了放不下的人和事,贸然回去,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而已。”
说起人来,古承柏露出了尴尬的神色,拱手向仲承松赔罪道:“对不住了大皇兄,是我急着想逼大哥你露面,所以让手下把嫂子和大侄子给绑了过来,我这就让人给他们松绑!”
突然想起还有这茬的仲承松,噗的一下把刚喝到嘴里的茶水给喷了出来。他急急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嘴角,等门外的随从们进来之后才举手拒绝道:“不用他们,我自己来。”
仲承松往侧屋的门口一站,只见这门开了一条缝,顿时整个脑子里面就两个字:完了!
他进去一瞧,苏袖和小宫面对面地坐着,恰好苏袖的位置背对着他,没法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倒是小宫一脸同情地抬头望着他,那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同情你啊仲大哥,你要凉了。
心怀着忐忑的仲承松站在苏袖的身后给她松了绑,哪知苏袖解脱了束缚之后,转身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到了他脸上。
啪的一声,小宫听着都疼。
古承柏皱眉道:“你……”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仲承松举起手示意他闭嘴,再怎么不甘,古承柏还是不敢违抗大哥的指示。
他却没想到仲承松皮糙肉厚的,一点都不觉着疼,反而开始心疼起了苏袖的手。要是古承柏知道了仲承松的心理活动,怕是会气得翻白眼。
有些人该遇上就会遇上,这些道理苏袖不是不懂,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原本就只该是个平凡人的仲承松,会是古国那位逝世多年的大皇子!
他成了一个猎户的模样,救了她、和她在一起,装着哑巴日久生情,到头来却都是骗她的!这让苏袖不禁开始怀疑,过去的这些日子里她究竟是不是真的了解过这个男人,那些一起走过的光景也跟着变得虚幻了起来,没有一点实感。
一切就像是假的一样。
苏袖的眉头微微蹙起,却很快散开,她努力做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可仲承松还是能看出她假面下的情绪,满眼都是怜惜。
她说:“装哑巴装的这么久,一定很辛苦吧?”
这事要怎么解释?仲承松还从来没有看过苏袖这么生气的样子?以往她的情绪都会浮于表面,高兴就笑,不高兴就直言坦白,因为她欢喜与否的对象都是取决于别人。
可到了仲承松这里,苏袖就像是一潭静水下压着滚动的岩浆,随时都有可能喷发。
仲承松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让她体谅自己,垂在身侧的手指隐隐颤动了下,最后却握成了拳头。在苏袖的注视下,仲承松无奈道:“我从没说过自己是哑巴。”
被绑在椅子上的小宫翻了白眼,一脸的不忍直视。
仲大哥!大皇子哎!你这是追不到老婆的!
果不其然,苏袖听了他的话之后,脸上乍然一笑,既嘲讽又无奈:“那你这么说,是我会错意了是吗?你写过的字,比过的手势,都只是因为你懒得开口才那样做的,是吗?”
仲承松摇了摇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忙解释道:“你误会了,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隐瞒着你只是不想让你也卷进这些事里。你怎么责怪我都好,只要你别拒我于千里之外就好。袖儿……”
不是没脑补过仲承松有朝一日会这么开口叫她的名字,她想一定是极好听的声音,充满了宠溺和爱意轻轻地呼唤一声她的小名,让她像是被捧起来的宝一样。
而他也的确开口了,就是这么一声呼唤,直接让苏袖软了心。
气氛恰好,眼看着这一篇章就能这么掀过去的时候,仲承松身后的古承柏用带着不满的阴恻恻语气凉凉地说道:“大皇兄,瞧你把皇嫂给宠的,以前哪见你独宠过一个女子?”
苏袖:“……”
小宫也不遮掩了,长长地叹了口气,发现皇家这兄弟俩还真是一模一样的不会说话。
这不就是提醒了她仲大哥还有另一件事瞒着她吗?
被他这么一说,两人快要和好的那点旖旎气氛瞬间被破坏了。苏袖马上推了下仲承松的胸口,又恼又冷地哼道:“我倒是忘了,你竟然还对我隐瞒你的身份、堂堂太子殿下自然不会独宠我一人,你还跟着你的兄弟早些回宫里宠你的那些莺莺燕燕去吧!”
仲承松:“……”
拨开了眼前两个碍眼的男人,苏袖只想着暂时不看见他们,便直直冲出了屋门。外头的随从们也搞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就见那女子跑出来直接出了院子,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仲承松拔腿就要追,被古承柏拦了一下,仲承松面色凝重地威胁他:“要是我跟你皇嫂生了什么嫌隙,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说完,他就追了出去。
古承柏微启着唇,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就差没扑上去抓着仲承松的衣领大吼你变了我再也不是你宠爱的那个弟弟了。
有外人在,古承柏自然不会这么失态,暗搓搓地咬了咬牙开始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拐皇兄跟他回皇城。就在这时,旁边还被绑着的小宫幽幽地说道:“能不能给我松个绑先?”
古承柏挑眉:“对不住了大侄子,来人!给他松绑。”
两个随从在小宫身后给他解绑的时候,小宫纳闷:“谁是你大侄子?”
“你不是我大哥的……”
“太子殿下传出死讯是五年前的事了,我今年十六岁,您哪儿来的脑子觉得我是仲大哥的孩子?”
“……”
妈的,被一个小孩子嘲讽了!
阳光还高挂天空,却无端起了风。仲承松跟着苏袖追了出来,却从出了院门之后,怎么也找不到苏袖的影子。仲承松也判断不出她是往哪边走的,只能茫然地在街上来回搜寻,却遍寻无果。
就在他翻遍了大半个盐城之后都没能找到苏袖之后,仲承松开始猜想她是不是回了家,或者去了济世医馆。可当他把盐城里所有她可能去过的地方找过后都看不到她人影时,仲承松才隐约有了个想法——她出事了。
天色渐暗的时候,仲承松身心俱疲地来到了济世医馆,这个时辰已经没有来上门抓药看病的人了。小宫带着古承柏等人来到这儿的时候,白濯斐还跟他斗了一阵嘴皮子,索然无味之后,便又看起了书。
见仲承松只身前来,小宫一下子就从软垫上站了起来,忙问道:“仲大哥,苏姐姐呢?还没找到她吗?”
仲承松疲乏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她是生了我的气,还是出了什么事,能找的地方我都找过了,没有她。”
闻言,白濯斐放下了手里的书,睨着古承柏道:“我说三皇子,人可是您作死给折腾跑的,面对太子殿下,您心里就没有点愧疚?”
古承柏心里咯噔一跳,不好!白濯斐这是要挑拨他和大皇兄的关系啊!
他连连摇头:“我只是想和我皇兄相认,这也有错?”
没工夫听他们扯皮,仲承松问古承柏:“你这遭来,带了多少人?”
“十几个吧?没敢张扬。”
小宫暗中翻白眼,十几个也叫不张扬?这皇子怕是傻的吧。
只见仲承松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片刻之后便对这个傻弟弟下命令,道:“让你的人,都出去找人。要是找不着你嫂子,今儿我能把你活剥了!” 一枝独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