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彼美孟姜
项梁已死,剩下的余孽四散逃命,章邯派出几队人马追击,又趁势灭掉几支流窜势力。楚军受到重创,看起来再无与秦军相抗的实力。
章邯与章平、司马欣、董翳等众将商议之后,认为楚地乱局基本已定,准备尽快休整完毕,渡河北上襄助王离大军,早日剿灭赵歇势力。
大军定在三日后开拔,章邯趁着这几日打探清楚了咸阳的情况。李斯入狱已成事实,章邯不用想都能猜到他的结局。李斯一死,沙丘之谋便再无人得知。章邯本想奏请胡亥,替李斯求情,然而斟酌许久之后他还是放弃了。
赵高这一次不惜罗织罪状、空口污蔑李由,为的就是要置李斯于死地。他下了狠手,势在必得,即便章邯开了口也无事无补。况且司马欣那日说的话时刻警醒在他的心头,大军在外,所有的补给全靠后方支撑。秦军以一对多,战事艰苦可想而知,这个时候绝不能让胡亥和赵高对自己产生任何不悦。虽然这口气憋得章邯十分不痛快,但为了数十万将士、为了尽快平定叛乱,他必须忍下去。
再者,章邯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再将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他不再在意虚名,兵权在手,他没什么可担忧的,待战事一定,他便要以武力送扶苏重返咸阳执掌山河。
马上就要离开楚地,章邯心里牵念不下。虽然之前得到德音可能遇难的消息,但他仍旧没有放弃,坚持让章平再多派人手四处搜寻。大军北上在即,派出去的探子却没有任何消息。章邯知道自己这种行为无异于掩耳盗铃,可除了自欺欺人,他找不到别的办法来说服自己。
临行前夜,他与众将再次确认了行军路线,待将领们陆续散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里衣又一次湿透了。不知为何,近日来他总是莫名其妙出汗。明明已过九月,寒意渐浓,但每每半夜从噩梦中惊醒,那被虚汗浸湿的里衣便黏腻地粘在身上,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激得他手脚冰凉。
章邯不愿惊动他人,推门出去,想沐一阵清风,吹去这一身的湿凉。自从攻下定陶,章平便逼着他搬进府衙暂住。这里比大营安静许多,更适合休养调理。
“将军您怎么出来了?”章平正好巡完营,准备过来瞧瞧他,远远见他站在风口,不由皱起眉头,“已经入了秋,夜间风凉,医官叮嘱过好多次,不让您受寒,您……”
“我没事。”章邯摇头制止了他,“秋高气爽,这风都带着些明朗的豪气,令人心怀惬意。在帐中闷得久了,我也需要出来透透气。”
章平刚想劝他回去,还未开口就见一名兵卫急急忙忙奔了过来。
“将军!章将军!”那人气喘吁吁,满头是汗,一路狂奔。
章平低喝一声:“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惊扰军心,我拿你是问!”
那人顾不得解释许多,跪在地上,双手高举过头顶。没等他开口,章邯一眼瞥见他手中举着的东西,一颗心忽然悬上九天云外。
“这是从哪里来的?!”章邯一把将他手中之物抢了过来,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曾是他的随身之物,当年德音离开咸阳时,他亲手将此物留给她。没想到今日却在这里与它重逢。
“回将军,院外有人自称是靖安公主。军中有令,不许外人擅自入营。末将不敢放行,她便让末将将此物呈于将军,说将军您见了之后便可辨明真假……”
后面的话章邯未能再耐心听下去。他拼了命一般往院门外奔去,夜风呼啸如同哨子一般划过耳畔。什么战事、什么计划,统统消失殆尽,他心有唯有一个信念,唯有一个人,仿若除此之外,天地间再无其他。
院门风灯下隐隐约约立着一个人影,焦躁不安地来回徘徊。即便灯火昏暗,无法看清她的样貌,然而仅一眼,章邯便确认无疑。
那人听见动静,寻声望了过来,目光交汇的刹那,章邯脚下微滞,压抑许久的情绪冲破开来,交织着悲欢铺天盖地涌来,将他彻底淹没。
再也顾不得其他,章邯飞奔过去,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温度,德音尚未开口已是涕泪恣肆。她紧紧揪住章邯的衣襟,如同风中的孤雁一般瑟瑟颤栗,压抑的啜泣断断续续,听得章邯几欲心碎。
“邯哥哥,我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哀婉的哭泣仿佛一碰即碎的珠玉,细细碎碎撩动着章邯最敏感的神经。他手下用了劲,将德音拥得更紧了些:“还好,还好,我在,我在……”
仿佛大梦初醒,却又仿佛坠入虚幻缥缈的梦境。真真假假,难以辨明。呼吸间尽是令人心安的味道,德音终于不用再如惊弓之鸟一般担惊受怕。她伸手环住章邯的颈项,将自己的脸颊深深埋在他的颈间,感受着从他温暖的肌肤下传来的有力脉搏。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眼前的章邯就是活生生的真人,而不是那个出现在梦里许多次,却永远触碰不到的幻影。
德音哭着笑出了声:“我没有做梦,是你,真的是你……”
想要说的话太多,千头万绪一涌而起,生生堵在胸口。章邯想说点什么安慰她的话,可刚一张口,嗓间便难抑地颤抖起来,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风灯轻荡,火光明暗跳跃,曳着二人的影子摇晃不定。
过了许久,德音抬起头来,余光瞥见一旁站着的章平,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地。她猛地推开章邯,难为情地撇过头,轻轻拭着脸上的泪珠。
这两人终于分了开,章平暗自舒了口气,领着兵卫趁势上前叩拜:“臣等参见公主。”
德音涨红了脸,微微点头示意他们起身。章平偷偷瞧了章邯一眼:“将军,公主一路辛苦,还是赶紧请她进去吧。”
章邯虽然亦觉尴尬,但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他轻轻应了一声,伸手拉住德音,德音吓了一跳,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握紧。
德音顺势望去,但见他噙着泪光的双眼正柔情款款地看着自己。德音心头一暖,便再未挣扎,乖乖被他牵着进了院门。
章平多了些心眼,与他二人远远隔了些距离,待送他们进屋,立在门口处轻声说道:“想来公主受了不少苦,末将这就去调些婢女过来,侍奉公主洗去风霜。”
说罢,他悄悄望了章邯一眼,见他的目光只紧紧锁在德音身上,便暗自笑了笑,小心翼翼掩上房门退了出去。
终于没了外人相扰,章邯轻轻叹息一声,将德音揽入怀中。相顾无言,唯有温暖的拥抱可以抚平一切伤痛。
“对不起,是我当初做错了决定,害苦了你。”
德音委屈地蜷在他身前,指尖柔柔抚在他的心口处:“不怪你。要怪只怪胡亥不辨忠奸、听信谗言,搅得天下大乱。”
章邯越发内疚,将她拉开一些,默默望着她,欲言又止。她四处逃亡,几乎时时刻刻濒临绝境。方才灯火昏暗,章邯不曾细看,眼下进了屋才注意到她只着了一件单薄的衣衫,裙摆处满是泥泞,有几处还撕裂开来。
章邯心疼不已,脱下外衫替她披上,复又将她拥住:“对不起,以后我绝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嗯。”德音点着头,双臂环在他的腰间,“以后不管有多么危险,不管你再说什么,我都不会再和你分开了。”
“好,不会了,再也不会了。”章邯连连点头,他紧紧抱住眼前的人,不敢有一丝松懈,只怕一眨眼她又会消失不见。
彼此相拥沉默良久,仿若时光已然静止。
“我派出去许多人找你,却怎么都找不到。后来有人发现了你的踪迹,但又说你遇上了叛军,已经罹难。听闻噩耗,我心如死灰,却又不能相信……这么久了,你到底在哪里?”
德音止住啜泣,轻轻将他推开来:“楚地连发暴乱,我意识到大事不妙,便想尽快返回咸阳。没想到还未动身就被叛军重重围住。他们抢走了哥哥的承影剑,然后便将我关了起来。后来那里越来越乱,看守我的人也不再像最初那般警惕。我寻了机会,带着两名侍女逃了出来。幸好有你曾经教过我武艺,又送我这把匕首防身,我才得以顺利脱身。那个时候,我听闻荥阳被困,李由与吴广僵持不下,而你已经重掌兵权,戏水一战解了咸阳之危。我知道你在三川郡,便决定去找你。我不敢走官道,隐名埋姓带着侍女从小路拼了命地往西逃,可惜刚出东海郡就再次遇上了叛军,两名侍女为了保护我惨死在叛军刀下。我以为在劫难逃,没想到他们却只是将我抓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和陈胜并非一伙,他们抓我,是想以后借我来威胁李由,再攻荥阳。牢中不见天日,我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我本想一死了之,可一想到你,我便心有不甘。没有见到你最后一面,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努力活着,坚信一定还有机会再见到你。直到前些日子,有个人半夜里来见我,偷偷将我放了。他告诉我你在濮阳,我便星夜兼程赶了过去,行至一半,听说你已经离开濮阳,在定陶大败楚军,我便直接追到了这里。”
尽管德音已经尽量轻描淡写,然而章邯不用想也猜到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恐惧,吃了多少苦。他握住德音的手,忽然觉察到一丝异样,待他将宽大的衣袖挑开,才发现那昔日如凝脂般的皓腕上遍布伤痕。
一道道青紫,一道道血痕,还有结了块的血痂,斑斑驳驳。
章邯倒抽了一口冷气,手指轻抚处牵起一阵微弱的颤栗。
“疼吗?”
德音咬着唇摇了摇头。
望着她盈盈的笑颜,章邯只觉心口被人刺了一剑,他垂下头,轻轻吻上那纤细的手腕,眼睑微阖,一滴热泪落了下来。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