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温温察察
蒙毅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连日来的焦虑一扫而尽:“要说还是你小子机灵,怎么偏偏就得了这么个宝贝?这可是赵高的命门,有了它,我们就能直接在陛下面前揭穿他的真面目了!”
他兴致冲冲地说完,却见章邯依旧眉头深锁,不知在想着什么。
“怎么了?你还有什么顾虑?”
章邯收回神,意味深长地盯着他:“昨日我去宫中,见胡亥跪在政事殿外替赵高求情。当时扶苏正好出来,他便拉住扶苏,口口声声说这件事是有人栽赃嫁祸。你想,连胡亥都能想出来的事,那赵高能想不出来?赵高眼下身陷囹圄,无法面圣,可一旦赵夫人的案子被捅出来,依照陛下的脾气,定然是要当面问罪的。到时候,赵高若是拼个鱼死网破,想要拉你垫背,可如何是好?虽然他眼下并不知何人暗中害他,可只要他把这话说出来,陛下就一定会查,你能保证你安排的那些人证、物证不出差错?残杀同僚,这是多大的罪名?刺杀、贪墨、毒杀,这三个案子若是搅在一起,这局面可就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了。”
听闻此言,蒙毅满心兴奋又被浇了个透心凉:“那……你的意思是?”
章邯垂眸沉思片刻:“两个字:一个是等,一个是压。”
“等?”蒙毅抚着下颌,眼神渐渐冷静下来,“你是想等陛下的决定?若是陛下决心处赵高一死,那么这胭脂的事暂时就可以缓一缓……”
“是的。”章邯点头,“赵夫人所用的胭脂虽是赵高所供,却也牵涉到胡亥。若是胡亥与赵高同流合污,知晓这其中所有内情,那么他假装好意送给公主一盒必然也是想暗害公主。但我想不通的是,他当真能做出这样不忠不孝之事,竟想亲手害死自己的母亲?就算他真的丧尽天良,可害死自己的母亲,对他而言又有何好处?”
蒙毅静静听着他的分析,脑中迅速将来龙去脉过了一遍:“如此看来,或许胡亥也是被蒙在鼓里,他根本就不知道胭脂有毒,所以才敢将送给公主,为的只是讨好罢了。这么说的话,赵高对胡亥并非绝对坦诚,若是这样……”
“若是这样,我们就可以用第二个字,‘压’。”不待他继续说下去,章邯接过了话头,“陛下也许会看在素日的君臣情分上饶了赵高,一旦赵高从狱中出来,以他的性子绝对不会甘心吃哑巴亏,定会将今日被人诬陷之事查个底朝天。到那时,你很难全身而退。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用赵夫人之事要挟他,将这所有的事全都压下去。不管胡亥是否同谋,一旦毒害赵夫人的罪名落定,他赵高可是有一百个脑袋也是不够砍的!”
说到最后,章邯眼中多了些警惕之意:“千钧之弩不为鼠辈发。你身后是整个蒙氏,绝不能因为赵高一个小人而毁了蒙氏几世的英名,为今之计只能暂时妥协,静待时机。”
蒙毅一愣,眼角处几不可察地抽动几下。过了片刻,他狠狠一拳捶在书案上:“都怪我!一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做下如此糊涂之事!如今真是作茧自缚,明明拿到了证据,却因为我的错而不能公之于众!实在可恨!”
“并非全然是你的错!”章邯按住他的手,“赵高暗中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换作我是你,有这样的机会也一样不会轻易放过。”
听他有心宽慰自己,蒙毅感激地望着他,愧疚之意却丝毫未减:“幸好你心细,发现了赵高的罪证,否则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待陛下的旨意下来,若他真的网开一面饶了赵高,我就亲自带着这个证物去牢中见他,与他摊牌。”
“不,你不能去。”章邯一把捞起那盒胭脂,重又收进怀中,“我去。”
“你去?”蒙毅愣了片刻,随即明白过来,一把将他拽住,“不行!你原本与此事无关,我不能拖你下水。”
章邯将他推开,虽然言语和缓,然而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你怎么没明白我的意思?赵高虽然心里有疑,但他并不知道是谁下的黑手。你肩负蒙氏门楣,无论如何不能搅和进来。我去找他,他自然会认定是我做的,一切与你无关。”
“不行!”蒙毅毫无退让之意,“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岂能让你替我担罪名?若赵高真的认定是你,以后他必然会事事针对你!我不能让你去承担这个后果。”
章邯顿了片刻,忽然失笑。蒙毅不知他为何而笑,又急又气:“你笑什么?”
“没什么。”章邯眨眨眼,“你放心,做这个决定前我已经想清楚了。我孑然一身,无家世之累,心无挂碍。若是赵高真与我势不两立,不是还有你能替我撑腰呢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章邯拍在他的手背,神色反而比一进门时舒展了许多,“我们是好兄弟,为兄弟两肋插刀,义不容辞。你若真的担心我,就替我守住身后,做好我的后盾。”
蒙毅沉默无言,感动、内疚、振奋之情纠结于心中,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须臾过后,他反手用力握住章邯,“我发誓,从今以后,若是赵高敢来寻你麻烦,我定以整个蒙氏的力量来保护你。”
见他如临大敌一般凝重,章邯又笑了起来:“怎么像是我要去捐躯赴难一般?其实也没什么,从那次联姻风波之后,赵高一直对我心存不满,我与他早已结下梁子,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何况,陛下的旨意还未下,若是陛下不想放他一马,那我们就无须走到那一步了。这些不过都是最坏的打算罢了。”
蒙毅叹了口气,看起来十分泄气:“陛下已经问过李斯了,李斯依法办事,没有给赵高留什么退路,可陛下看起来却没有采纳之意。之后我也想过,这件事和当年王后的事是不一样的。当年陛下有心饶恕王后,李斯的话正好顺着他的心意,他自然听得进去。这次陛下迟迟没有动静,恐怕还是因为他对赵高心存不忍,想要留他一命。既是如此,我们确实该提前做好应对才是。”
“是啊,有备无患。幸好我们手中有了赵高的罪证,不然这局面真是无法预料。”章邯微微叹息,“不管怎么说,只要这证据在我们手里,就能制约赵高,一时半会他不敢再生事了。”
“生事?”蒙毅忿忿哼了一声,“他若活着出来,就该知道夹着尾巴做人才是!”
这边两人未雨绸缪,为将来细作打算,那边蒙武已经带着调查的结果向嬴政复命了。
嬴政催得急,蒙武深知此案的严峻,不休不眠地带人明察暗访,终于将脉络整理清晰。
“陛下,臣已经将扶苏公子身边的人彻查一遍,确保没有任何漏网之鱼。公子身边确实没有包藏祸心之人,所谓昌平君遗族刺杀一案,与公子没有任何关联。”
“嗯。”嬴政暗自舒了口气,连日来悬着心终于落定,“扶苏接触朝政已久,身边的人难免鱼龙混杂,如今确认无事,朕便放心了。查他,并非是朕不信任他。只不过朕冒不起这个风险,若真有这样的人留在朝中,不仅对朕、对扶苏是个隐患,更是社稷的隐患。”
蒙武随之点头应和:“是啊,如今结果了然,陛下终于可以安心了。既然公子不曾涉足刺杀一事,接下来的事就容易处理的多了。”
嬴政并未接话,只淡淡一笑:“这几日你昼夜查案甚是辛苦,既然案子已经有了定论,之后的事你就不必再操心了。”
蒙武听出话中的逐客之意,顺势抱拳请辞。嬴政也不拦他,微微笑着目送他离去。
待他走后,嬴政让令官去将李斯找了来。
听完嬴政简单扼要的说明,李斯立刻便将案情捋了个大概。
见他低头沉思不语,嬴政意味深长地叹道:“这朝中的明争暗斗从来就未曾止歇。”
听出他是话里有话,李斯试探着问道:“陛下还是觉得有疑?”
嬴政没有立刻回答,靠在凭具上微微出神。
过了片刻,他幽然叹息,面上一片萧索:“赵高在朕身边多年,朕自认为对他了如指掌。他确实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但脑子却是清醒,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他心中自有分寸。此案关系重大,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又怎么会如此糊涂地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贪墨?这绝不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陛下是怀疑有人暗中捣鬼,栽赃陷害?”
嬴政望着他欲言又止,不知为何,眼中竟流露出一丝痛惜之情。
李斯看着揪心,又隐隐觉得不妙。
他刚想开口说话,就见嬴政脸色一转,轻轻笑道:“其实这件事情很简单。赵高若是被人陷害,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刺杀案件还有余孽未除,他们得知赵高主审此案,害怕他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所以才暗中捣鬼,想借朕的手除掉他。二是与赵高素有恩怨的人想趁机落井下石,除去这个对手。朕让蒙武去查扶苏身边的人,就是想确认是否有第一种人存在。如今看来,刺客已经被一网打尽,没有漏网之鱼,所以想要陷害赵高的人只能是第二种罢了。”
李斯看着他挂在嘴角处的淡淡笑意,心头忽觉慌乱:“陛下的意思是陷害赵高的幕后黑手是朝中同僚?”
虽然从始至终李斯从未参与进来,可是他也曾为了讨好扶苏,顺着蒙毅的意思说过话。虽然表面看起来他还算是秉公回话,或许是因为做贼心虚,或许是因为惧怕嬴政的明察秋毫,李斯心中始终忐忑不宁。
嬴政微微眯着眼睛,眼神越过他而飘向远处:“从始至终,朕所担心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是否有叛逆之人潜入朝堂,暗行毁我大秦基业之事。既然没有这样的人,那朕就放心了。至于朝中何人与赵高不睦,又是何人暗中作梗,朕并不打算追究。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朕是人君,有些事没必要过于认真。毕竟赵高往日的行径确有不妥之处,他自己不能与同僚和睦相处,让他受点教训也是应该。”
听他如此一说,李斯紧张之意稍解:“陛下既然不打算深究,那赵高一案该如何收尾?”
嬴政笑了笑,神色比方才缓和了一些:“朕留他一命,暂时革了官职,以观后效。这案子最后还得经由你廷尉府来处理。”
李斯暗自揣摩了一下:“陛下圣明。陛下饶过赵高,也就等于是给那些暗动手脚的人一些警告。”
“嗯。”嬴政轻轻点头,“天下初定,民心尚未彻底安稳,朕不想看到此时朝堂内再闹出什么风波。”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面上甚是无奈:“这些天朕缄默不言,看似不闻不问,其实却一直盯着外面的动静。朕知道,有人指责朕压着此案不发是为了保护扶苏,也有人说朕迟迟不发落赵高是偏袒胡亥。其实,朕谁都不偏。天下初创,哪里禁得起这些折腾?说到底,朕唯一所愿便是大秦安稳。若再查,会查出何人?查出什么样的局面?朕其实清楚的很。适可而止吧,治国如治家,有时候装聋作哑也不一定是什么坏事。”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