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镇国之宝
见嬴政铁青着脸,蒙恬顿了片刻,待他的怒气稍稍散去,这才继续说道:“王上,樊於期的人头臣已经验过,可督亢地图臣却没能亲眼见到,臣觉得这其中应是有诈。”
嬴政扭头盯着他,似乎早有预料,脸色渐渐缓了下来:“荆轲有意阻挠?”
“是。”想到方才荆轲的揶揄,蒙恬不由生出一丝愤恨,“这个荆轲简直就是混不吝,臣威逼利诱他坚决不为所动,一门心思只把姬丹的话当做金科玉律。您是没见到,他捂着装有地图的木匣,眼里闪着精光,仿佛臣只要有什么强势的举动他便要如猛虎扑食,将臣撕得粉碎。”
听了这话,嬴政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笑了起来:“怎么?他还想效仿蔺相如完璧归赵?可惜,寡人不是昭王,不想遂了他的意,让他博一个忠义双全的名声。不让看就不看,反正这地图是真是假也不重要。寡人就是想让你去探探他的底,看看他们到底要玩什么把戏。荆轲越是紧张,就越说明他们根本就没有进献地图、与我秦国修好的诚意,一切不过都是缓兵之计罢了。依寡人看,这荆轲没什么可顾虑的,江湖人士云龙混杂,他也不过徒有些义气罢了,翻不起什么浪。”
蒙恬虽是点头,可心里仍有顾虑,他转身看向章邯:“秦舞阳那边怎么样?”
听见询问,章邯立刻坐直了身子,认真地将方才所见、所想悉数说了出来。
“王上,臣与秦舞阳接触过了,他根本不像一国使臣,完全就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孩子。他之前混迹于蓟城街头,因少年勇士而闻名。他滋事杀了人,本应被处死,但原本被指定为副使的人没能及时赶到燕国,所以姬丹才选了他临时充任荆轲副手。原来的副使是荆轲的友人,也是江湖中的侠士。”
听到这里,嬴政不由嗤笑,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堂堂燕国,一方诸侯,选使臣这样的国事竟能如此儿戏,简直不知所谓。”
“臣也觉得奇怪。”章邯无不赞同,“姬丹明明很看重这次与我秦国的求和,为何派了这么两个没有任何资历的人来?他们都不是朝臣,完全不通政事,甚至副使还是个背负了人命的死囚。他们或许剑术高超,侠义心肠,可周旋于庙堂依赖的并不是这些。将燕国的命运交给这样的人,姬丹真的能放心吗?”
嬴政冷笑着听完,轻轻挪了挪身子,好让自己在凭具上靠得更舒服一些。
“寡人说过了,姬丹自己就是个侠士,自然会看重荆轲、秦舞阳这样的人。你说得对,他们或许确实勇猛,也有些小聪明,可归根到底只是有勇无谋的匹夫罢了,不堪重任。姬丹临时换了副使,只能说这次出使太过仓促,他根本就未曾做好全盘谋划。”说到这里,嬴政意味深长地看了蒙恬一眼,“临阵换将可是兵家的大忌。除非有更为合适的人选,临时凑数只能一溃千里。”
对于嬴政的分析,蒙恬确实觉得有些道理。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一次面对姬丹,嬴政显得过于自信。嬴政自认为已将这位故友看得一清二楚,他顺着姬丹的意思,将全部条件照单全收。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姬丹拼了命地折腾,让姬丹以为可以牵着他的鼻子走。他允许姬丹小小地得意一些时日,等时机一到,他会将早已撒开的弥天大网迅速收起,将他们一网打尽。
让人看到希望,然后再尽数将其毁掉。对姬丹而言,这种伤害要远远超出秦军在沙场上对他的围追堵截。这是一种带着折辱心态的惩罚,会击垮他所有的信心和骄傲。姬丹的为政之才暂且不说,但他以侠义自诩,心高气傲,或许只有用这种残酷的方式来折磨他,才能令他彻底屈服。
看着嬴政胸有成竹的神色,蒙恬还是有些犹豫。
“王上,话虽如此,可姬丹并不糊涂,荆轲这些人也绝非浪得虚名,臣觉得对待他们还是要谨慎小心些的好。”
听他仍是不放心,嬴政好笑地揶揄道:“蒙恬啊,千军万马、生死一线的战场上都没见你怕过,面对区区几个只懂舞刀弄剑的人,你怎么反倒紧张起来了?”
蒙恬顿时涨红了脸,憋着声解释:“王上,臣只是觉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姬丹行事乖张,臣……”
见他一脸凝重,嬴政不忍再逗他,笑着将他的话打断:“好了,寡人知道你的意思。到献礼大典之前,你都加派人手看住驿馆,好好监视着荆轲他们的一举一动,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及时来报。”
嬴政如此一说,蒙恬也不好再争辩什么,只好俯身领了王命。
嬴政满意地点点头,继而又赞许地朝章邯投去一瞥:“这次的任务完成得不错。最近这段时间你不用刻意去驿馆打听什么,以免他们生疑。若是秦舞阳找你,你要马上告诉寡人,不许轻举妄动。”
章邯得到肯定心中欢喜,忙拱手言道:“是!臣明白。”
嬴政放下心来,余光扫过蒙恬,见他垂着眼眸,脸上仍隐着些忧色。
“蒙恬,方才提到蔺相如,寡人忽然想起一事。”
听到嬴政唤自己,蒙恬猛地抬起头来。嬴政神秘地朝这二人看了一眼,然后将案头上的一个黑漆描金的木匣推到二人面前。
“这是?”蒙恬疑惑地打量着木匣,不知匣中到底是何宝物。
嬴政得意地扬起嘴角,又指了指章邯:“这可是你大父派人星夜兼程送来的,今早刚到。”
章邯越发好奇,求救似地看向蒙恬,见他亦是一头雾水。
蒙恬抿着唇想了半天,忽然灵机一动,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难道是?”
嬴政一手轻轻拍在木匣上,微微扬着下颌:“自己打开看。”
蒙恬深吸了一口气,探身取下木盖,动作极尽小心,生怕一个手抖损了里面的宝贝。
待木盖揭开,一方青玉展现在众人眼前。
章邯在宫里待得久了,奇珍异宝也见过不少,可是这样的美玉却从未见过。它静静待在檀木的底座上,周身晶莹剔透,散发着柔和静谧的光芒。再仔细看去,那青玉里的纹路亦是细腻婉转,如袅袅青烟、又如山间云雾,看得久了,竟似动了起来,依依柔柔、变化无穷。
震惊之下,章邯脱口而出:“这是什么?”
蒙恬虽然早已听过此物的大名,但亦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不由连连惊叹。听到章邯的疑问,他收回眼光,轻声解释道:“这是赵国的镇国之宝和氏璧。”
“和氏璧?就是昭王用十五座城池也换不来的和氏璧?”听闻此名,章邯大为意外。
“对,就是蔺相如完璧归赵的和氏璧。”嬴政接过话头,一手抚上和氏璧,手心所及处清冽无比,“寡人的曾祖父昭王可望而不可即的宝物,今日皆为我秦国所有。”
说着,他忽然转向章邯问道:“还记得韩非告诉你的买椟还珠的典故吗?”
“记得!”章邯点头,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到这件事。
嬴政盯着和氏璧,声音低沉而厚重:“郑人买珍珠,却看中了装珍珠的盒子,而将里面真正的宝贝舍弃。世人皆嘲笑郑人愚蠢,可事实上有多少人能看清自己与郑人犯了一样的错误?在你们眼中,和氏璧是无暇美玉、稀世珍宝,天下间的诸侯哪一个不想将它据为己有?和氏璧如此,金银玉器亦如此,多少国君为了抢夺这些珍宝打得头破血流,甚至亡国灭种?但在寡人看来,和氏璧再美,不过是一方玉石罢了,将一块石头封为镇国之宝,简直可笑至极。所谓镇国之宝,必须能镇一国之平,保一方之安。能护我秦国安宁的只有我大秦千千万万浴血拼杀的将士,也只有他们方可撑得起这样的赞誉。军强则国强,待天下一统,人迹所至之处皆为秦土,六合之内的珍器皆为秦宝。列国之君不懂这个道理,不知体恤爱护自己的将士,将真正的镇国之宝弃之不顾,却将那些毫无价值的器物看得比命还重,这和买椟还珠的郑人有何区别?”
一语既毕,蒙恬和章邯皆没有说话。嬴政回过神来,抬眼朝两人看去,只见他二人皆是凝神静坐,似是受到了震撼。
蒙恬最先反应过来,略显激动地深深揖了一礼:“臣闻听王上教诲,如醍醐灌顶,受益匪浅。臣不能摆脱金玉之器的诱惑,实在愚不可及。王上如此爱护将士,实为我秦国将士之幸,也是我秦国之幸。”
章邯被蒙恬所言惊醒,慌忙随着他一起伏地叩拜。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嬴政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咳了一声,“寡人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待二人起身,他朝蒙恬微微一笑:“你素来待军中将士如手足,这些道理你其实都明白,只不过你不在寡人的位置,没有寡人看得那么通透罢了。秦国若为大鹏,秦军就是大鹏的羽翼,秦国若为蛟龙,秦军就是蛟龙的鳞爪。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秦风所咏便是秦军之魂,你是年轻将领的主心骨,一定要将这个道理告诉那些新将,要让他们懂得与子同袍的意义。”
蒙恬忍着心中激荡铿锵抱拳:“臣明白,王上放心!”
“还有你。”嬴政顺势看向章邯,“日后你也会成为我大秦的将领,你要记住,军令如山,为将者必须恪守军法、治军严明。但若是将者不能善待自己的兵,不能将他们视如自己的手足,这样的人便不配为将。”
章邯觉得心口处热血翻涌,嬴政所言的每一个字都令他感动不已。虽然他早已认定每一个为国杀敌的人都是英雄,可嬴政能这么想,却不得不令他刮目相看。
一国之君处凌云之巅,世人之命在他眼中应如草芥一般微不足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他却秉持着公允之心,对每一个替秦国征战沙场的生命都充满了尊敬。
章邯心潮澎湃,嘴角微微抖动。他深吸一口气,重又坐直了身子重重俯下身去:“臣一定会谨记王上的教诲,绝不敢忘。”
“好!”嬴政满意地一抚掌,“有你们这句话寡人就放心了。”
说着,他又将木匣重新盖上,手指在上面轻快一弹:“这和氏璧就先收起来吧,以后若有更好的用处再说不迟。”
蒙恬无不赞同,想到荆轲忽又觉得心头一沉:“王上若无其他事,臣就先告退了。驿馆那边臣会再增派些监视的人过去。”
“也好,待会儿李斯还要过来,他安插在魏、齐、楚的人应该有所行动了。你就先去忙你的吧。”嬴政点点头示意他退下,却又转而叫住了章邯,“扶苏最近感染了风寒,据夏无且说病得不清。寡人事务繁杂,眼下没什么时间去探望他。你替寡人去一趟沅茝殿吧。”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