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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不系之舟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 室鞅 4946 2021-04-06 13:19

  翌日午时,章邯依循常例提着食盒给韩非送了饭菜过去。韩非半倚在榻上,手边还举着一只空碗,应是刚刚将药汁服下。

  侍奉他的小太监将药碗接了过去,毕恭毕敬退了几步,见章邯进来他便没再多言,径自出了屋去。

  章邯将食盒放在一旁的几案上,刚要打开盒盖,就听韩非抬手唤道:“放下吧,我没胃口。”

  说完,他便垂下手去,微闭双目靠在榻上,几缕凌乱的发丝垂了下来,落在挺直的鼻梁上,随着他不太均匀的呼吸轻轻颤动。

  章邯本想劝他几句,可一见他如此憔悴的病态,再一想昨日蒙毅说过的话,心中忍不住翻江倒海,鼻间一酸。

  屋里极为安静,反倒让韩非有些诧异。他强撑着笑意睁开眼,戏谑地盯着他:“你这个小话痨今天怎么变得寡言少语起来?”

  章邯怔怔地瞧着他,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彻底将蒙毅的叮嘱抛诸脑后。

  “先生……”他咬着唇低低叫了一声,然后快步走到韩非榻边跪下,欲言又止地瞧着他。

  韩非从未见过他这般惨兮兮的模样,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不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和蔼地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章邯垂下头去,声音藏着些哽咽:“先生,若是终须一别,不知以后我们能不能再见?”

  说完,他明显感觉到韩非抚着他的手僵住了。

  睿智如韩非,又岂能看不懂章邯这异状下潜藏的信息?生死之事,他早已看淡,眼见韩国上下纲纪衰败、回天无力,他更觉得生无可恋。

  真正让他震惊的是章邯方才说的那句话,竟如此似曾相识。

  他清晰地记得,在入秦的前一晚,那个身着黑衣的少年趁着夜色翻过低矮的院墙来到他的书房,倔强而不甘地询问:“先生,今日一别,何有归期?”

  韩非忽然觉得他的内心并非如他自己坚信的那般坚硬。在韩国,无人能理解他的愤懑、也无人能体会他对国运前途的焚心担忧。他只能一边以笔为刀、著书立说,一边借酒浇愁、消沉蹉跎。唯一让他略感欣慰的,就是那个十几岁的少年。

  少年嫉恶如仇,心智坚定、大胆果敢,以韩国存亡为己任,是蔼蔼暮色中唯一的光芒。他不顾朝臣们对韩非的排挤非难,总会在阳光惬意的午后举着一柄宝剑、带上一壶美酒溜进韩非的院中,与他切磋剑术、开怀对饮、畅谈古今。

  想到这里,韩非忍不住喃喃自语:“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也。举国无治,唯以孤愤。”

  他声音极沉,又伴着难以抑制的感慨,含糊不清。章邯没能听清楚,不由地轻声问道:“先生,您说什么?”

  韩非收回神思,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仰天闭目无声而笑:“看来,秦王终于打定了主意。让我猜一猜,他是会杀了我,还是会放我走……我若是他,一定会用韩非的人头来震慑六国不服之人。”

  章邯闻言,忙摇头解释:“王上本想送您归韩,但他担心您在秦国待得太久,回去以后会有奸邪小人在韩王面前敬献谗言,说您暗中勾结秦国。韩王是个没主见的人,他若听信流言,一定会伤您性命。可若硬要将您留在秦国,又违背了您的本心……先生,王上并非你们所想的那般冷酷无情,他仰慕您的大才,真心请您襄助,并无害你之心。”

  见章邯顶着通红的眼圈着急替嬴政辩解,韩非了然地笑了笑:“我知道,他若想杀我,又何必留我到今日,更不会让夏无且来替我治病了。”

  见他死到临头竟还能笑得出来,章邯心中愈加着急:“王上不想要你的命,但有人却想要!先生,我知道您不肯背叛韩国,可性命攸关,您能不能先暂时缓和一些,稍稍向王上示个好?”

  这话刚一说完,韩非却忽然收了笑意:“道不同不相为谋,我韩非死也不会替秦国做谋韩之策。”

  韩非突然拔高了声调,令章邯吓了一跳,他惊愕地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明白章邯也是好意关心自己,韩非又觉得没必要与一个孩子如此较真,便又缓和了一下面上的神色,轻轻朝身后靠了回去,故作轻松地问道:“你说有人想要我死?没想到我韩非这条命竟还会有人惦念,真是不甚荣幸啊!”

  见韩非又是一副拿自己的性命玩笑的不羁神色,章邯不由地生起气来:“先生!”

  韩非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又笑了几声:“若是我猜得没错,如此看重我的人也只有李斯了吧?”

  见他如此料事如神,章邯不由睁大了眼睛:“您怎么知道……”

  韩非神秘地眨了眨眼:“同窗数载,我岂能不知他?”

  提到李斯,章邯忍不住心中的怒气,恨恨一拳砸在腿上:“他不让王上放你归国,说是怕惹天下耻笑,说我秦国软弱可欺!他要王上拿你立威,震慑列国不服之人。王上左右为难,只好先将此事压了下来,据说要先将您送去云阳国狱,静待发落。”

  “震慑列国?”韩非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李斯啊李斯,真是故作聪明。秦王请我入秦,却又下令将我除去,这威是立下了,可秦王的信义却也荡然无存了。”

  章邯不解其意,懵懂地问道:“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韩非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门,挣扎了几下从榻上坐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事。”

  “事关先生您自己的性命,您怎么就不该操心了?!”章邯反驳一句,见他起身又慌忙站起来将他扶住。

  韩非凑近了些,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李斯、云阳国狱这些事是不是你私下听来的?”

  被这么猛一质问,章邯瞬间白了脸色,轻轻点点头。

  见他如此诚实,韩非很是欣慰,却又继续故作严肃地继续说道:“你私自将这些事告诉我,就不怕你们的王上罚你?”

  “怕……当然怕……”章邯老老实实地答道,“可我不忍心见先生您……”

  说到这里,一股哀情涌上喉头,憋得他呜咽一声再也说不下去。

  “看在你这般关心我的份上我会替你保密的,你不用担心你的王上会罚你,别哭。”

  韩非笑着抬手要去拍章邯的肩头,却被他后退一步撇了开去。他似乎很是生气,可充血的眼睛却令他少了许多怒气,多了几分委屈:“我才不是因为害怕惩罚才哭!我是担心先生您……再说了,我没哭。”

  “好好好,你没哭,是我看错了。”韩非无奈地摊着手,“我给你赔个不是。”

  章邯一愣,见他作势要起身,又赶紧上前搀住他:“大难临头,先生为何还能如此谈笑风生?”

  “死就一定是灾难吗?有的时候,活着才是煎熬,死了反而是种解脱。像我这种人,活着只是残喘,可又没有勇气自裁了断,因为心里始终还有牵挂。若真是有人能杀了我,那也算是帮我摆脱了这些烦扰,我高兴还来不及。”韩非缓缓说着,像是说给章邯听,又像是自言自语,顿了顿,他猛地抽了一口气,面上重又扬起笑容,“前几日听你说院子里的树已经抽芽了,你扶我去看看吧。”

  章邯往前一步撑住他,有些犹豫:“夏御医叮嘱过,说春寒反复,让您不要出去……”

  话未说完,就听韩非咳着笑了几声:“待我入狱,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去看这碧空如洗、满园春色了。”

  他虽是努力牵起嘴角,可这话中却无任何喜悦,反而充斥着浓浓的不舍之情。章邯听得心酸,也不好再阻拦他,只得稳稳搀住他冰冷的手,一步一步往门外走去。

  院中并无花园,只在墙角处种了一株孤零零的海棠,春风拂过处竟探出些许鹅黄的嫩叶来。韩非绕着海棠树转了半圈,凑到近处捂着胸口深吸一口大气,忍不住心中的畅快连连拍手:“屋里尽是药味,闻之令人恶心。果然还是这逍遥的花树令人心醉,徜徉其中方得人生之妙趣。”

  说着,他又回身看着章邯,面上依旧笑意连连:“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

  章邯被他难得一见的轻松欢欣所感染,亦是笑着上前几步:“这是庄子在列御寇中说过的话,能者劳累、智者多忧,只有那些没本事的人才会没有追求,整日里填饱了肚子无所事事、四处闲逛。”

  韩非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又抬首朝树冠处望去:“若有来世,我一定去做一个无所事事、四处闲逛的散人。无能者无所求,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

  与残忍现实纠缠太久,他已经快要忘记自己也曾是个挥剑斥方遒,飒踏破流星的侠士。在这携裹着料峭寒意的早春,那些潜藏在血液里的锐意猛然苏醒过来。他下意识地向腰间抚去,手下却是空空如也。他这才记起,自己已经将心爱的承影剑送给了公子扶苏。

  难得兴起,却没有名剑可舞。韩非暗自惋惜,默默叹了口气。他贪婪地大口呼吸,完全不去顾及自己脆弱的心肺。凉意入喉,有些痛苦,可也令人无比清醒。

  站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韩非觉得有些累了,刚想收回放空的眼神准备回屋,忽然听见章邯惊讶地低低唤了一声:“王上?”

  韩非回过身来,一眼看见嬴政毫无波澜起伏的脸。

  “先生好兴致。”嬴政大步近前,似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

  韩非淡淡笑了笑,复又望向那一树海棠:“春日已近,万物复苏,这大好的景色臣实在是不忍心错过。”

  岂料嬴政却依旧毫无笑意,明亮的眼眸中带着一丝不解,或是讽刺:“四时轮回,冬去春归,所谓春色也不过是稀松平常之景罢了。先生既然连这普通的春景都不愿错过,为何又执意要错过旷古烁今的宏图?”

  嬴政说完,目光继续死死锁在韩非脸上,没有放过他任何细微的变化。

  韩非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想着什么。嬴政有些不耐,刚想再开口追问,忽然见他转回头来,面上仍是一片云淡风轻:“王上,臣想给您说一个故事。”

  “故事?”嬴政微微拧起眉,却也没有发作,“你说吧,寡人听着。”

  韩非刚要说话,忽觉胸中一阵憋闷,只得用手捂着嘴咳了两声,继而带着歉意略一颔首,这才缓缓开口:“郑国有一人想去买鞋,事先将自己脚的尺码量好记了下来。待到集市上挑好了鞋子,忽然发现将尺码忘在家中。于是他立刻返身回家去取尺码,等他再回到集市时,集市已散,他只得空手而归。别人问他,你为何不用自己的脚直接去试鞋子呢?他说,我宁可相信量好的尺码,也不相信自己的脚。”

  韩非说完,微微抬起眉峰盯着嬴政。嬴政的眉心轻轻动了一下,却紧紧闭着双唇没有说话。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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