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将军夺心
众将虽对李由怀有同情之心,但他确实违抗军令在先,差点给秦军惹来大祸,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替他求情。
见大帐内无人吭声,章邯有些着急,没有来得及细想便将李由拦了下来。
“上将军,李由将军虽擅自行动,但也是因为想尽快打败楚军,他……”
“住口!”王翦冷眼将他打断,“你以为自己是去救人,我就不罚你了吗?你未经允许擅自出营,同样犯了违抗军令的大罪。”
短短一瞬间,王翦的态度天差地别,前一刻还噙着老泪关切他是否受了伤,后一刻已经横眉冷对呵斥他犯了军规。
章邯愣怔着站在原地,微微张着嘴盯着王翦眉头紧锁的脸。
“念在你是为了救人,我先不打你。但是你也给我回营去面壁思过半个月,未得军令,不许出来。”
说完,他似是有些不耐烦,大手一挥对众将严厉喝道:“各自回营看好门户,若有人敢再犯,定斩不饶。”
将校们领了命,无比同情地看了章邯一眼,然后各自散了去。
章邯心中委屈,想要和王翦再解释一番,却见他已经背过身去。章邯知道他心中余怒未尽,又想到他替自己担心受怕了一个晚上,心中无比愧疚,便知趣地回了自己的营帐去。
这一番奔袭几乎耗尽了章邯的力气。方才在大帐中他紧绷着神经,并未觉得什么。回到自己的营帐,四下无人之时,一股强烈的疲惫与后怕袭上心头,令他额上生出一层密密的汗珠。
手上的血水裹着汗液,黏黏腻腻很不舒服。章邯让人端来一盆热水,打湿了布巾开始清洗自己脸上、脖子上和手上的血污。
血迹已经半干,粘在肌肤上很难擦干净。章邯叹了口气,将热布巾按在脸上,想等血渍浸软一些再弄。
被热气一蒸,血腥味直接冲进鼻腔,令他忍不住作呕。他赶紧将布巾拿开,重重扔进铜盆中,溅起一团团水花。
忽然,章邯愣了一下,神色慌张地伸手往腰间探去。
“还好,还好。还在,还在。”
手指触到那个略带凉意的银器,他的心瞬间平静下来。
香囊上也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血迹。
章邯皱了皱眉头,拿过布巾小心翼翼擦拭过它的每一个角落。直到香囊重新泛起淡淡的银光,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生死搏杀与校场上的演练完全不一样,剑一旦出鞘,每挥动一次都是在生与死之间徘徊。章邯见过了不少死亡,但这一次他却真切感受到死亡悬在自己头上的感觉。
幸运地与死神擦肩而过,他首先想到的人不是嬴政,不是扶苏,也不是蒙毅,而是德音。
他突然很想告诉她,自己没有死,还好好活着。这样可笑的念头一闪而过,令章邯自己也不禁哑然。
章邯只顾想着自己的心思,完全没有注意到营帐的门帘被掀了开来。
待他察觉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已经来不及将香囊收起,只好顺势紧紧握在手心里。
“上将军?”
章邯回身,看见王翦正一脸凝重地望着自己。
沉默只短暂存在了须臾,王翦叹了口气,从章邯手里取过布巾,又在盆里重新打湿拧干。
“过来坐下。”
章邯乖乖在他身前坐好,看着他举着布巾仔细替自己擦拭脸上的血迹,仿佛幼时替自己抹拭泪痕那般。
待脸上血污尽除,王翦将布巾放到一边,然后在他面前坐下:“有没有受伤?让随军的医官看过了吗?”
“没有受伤,您放心。”章邯左右晃了晃肩头以示无恙。
王翦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阴郁的神色渐渐淡去:“知道为何罚你吗?”
章邯轻轻点头:“知道。我违抗军令,擅自出营,确实该罚。”
“心中可有不服?”
闻听此言,章邯一愣,忙抬起头来,却见王翦正挑眉看着自己。
“没有。”
“果真没有?”
章邯犹豫了片刻,决定将心里的疑惑一股脑全说出来。
“大父,为什么大军要按兵不动呢?现在军中士气正盛,将士们都憋着一股劲要和楚军一较高下,一雪前耻。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不在此时发兵出击,岂不是白白贻误了大好的时机?”
王翦没有直面回答他的疑惑,而是反问道:“你是怎么把李由救回来的?”
章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此事,但见他一副不容拒绝的神态,只好从实招来:“我挑了五百名麾下最擅长骑术和箭术的人随我同行去追赶李由,还未走到楚军大营,就听见前方一阵人马嘶鸣,向来是李由已经与楚军短兵相接。那处地方离楚军大营太近,我不敢掉以轻心,便分了四百号人隐匿在道路两侧,一边向楚军放火箭,一边大肆鼓动,以便迷惑楚军,让他们不知我们到底有多少人。幸好当时起了雾,楚军根本看不清楚,只听见杀喊声震天,误以为是我军主力来袭。他们十分谨慎,并未强冲。我看见李由被楚军包围住,便杀上去想要救他出来。他不愿意空手而回,见楚军减缓了攻势便要去追。我实在没有办法,便跳上他的马背,一掌将他拍晕,这才将他带回来。楚军没有贸然全力追击,我们才得以全身而退。等他醒过来时,我们已经回到您让蒙武将军接应我们的地方,那些追击我们的小股楚军也被援军以火油和弓弩逼退了。”
听他说完,王翦不由拧起了眉头。以为王翦对自己的鲁莽行径心生不悦,章邯忙解释道:“事发突然,当时听闻李由率兵出营,我焦忧难当。虽然我不明白大父您为何要大军坚守不出,可我知道,李由擅作主张不仅坏了军法,更有可能会搅乱您的全盘计划。所以,我没想那么多便出去追人了,只想把他带回来,也算是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听完这番话,王翦的眉头渐渐舒展了些。他轻轻拍在章邯的腿上,浅浅叹了一声:“你只带了那么几个人,就不怕自己都不能活着回来吗?”
章邯难为情地扯起嘴角:“现在想想有点怕,当时没想这么多,只想着千万不要因为这次意外打乱了您的计划,变成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局面。”
王翦盯着他的脸,面上终于显出一丝笑意:“你能心怀全局,我很是欣慰。不过,以后这样的事不可以再去做!你这次能活着回来,存属侥幸。楚王与项燕本就有嫌隙,只是因为楚国已无可以抵御我秦军的将帅,楚王才不得已用了他。项燕一旦失利,必会受到楚王狠罚。他心有顾虑,不敢轻易出击。而我却又禁闭寨门,大有与他相持对立之势。他不相信六十万为复仇而来的秦军就这么老老实实地扎下营来,以为这是我在摆迷魂阵,意在让他掉以轻心好暗中偷袭,所以他才会在营前布下陷阱。此时不管是谁,只要敢去偷袭楚军,必定会中埋伏。不过,项燕虽布下暗防,但心里还是以谨慎为上,对于李由的夜袭,他不敢贸然追击,怕是我放出的鱼饵,引诱他入我圈套。加上今晚突起大雾,他更是难以明辨,这才放弃了追击,你们也才有机会活着回来。”
“原来如此……我以后不会再做这般鲁莽的事了。”章邯点点头,悄悄握紧手心里的香囊,“大父,到底为何要按兵不动?我实在不懂,您能告诉我吗?”
王翦微微颔首,忽然神秘地笑了起来:“你方才不是已经去楚军阵营前探过一圈了吗?难道就没有什么想法?”
“嗯?”章邯疑惑地看着他,边想边说,“我秦军浩荡而来,世人皆知是为了报李信惨败之仇。楚国如临大敌,楚军必是严阵以待。虽然我军军心振奋,可楚军一样憋着一股劲。而且他们刚刚才在战场上胜过我军,打破了我军战无不胜的神话,将士们必定信心百倍,不再如之前那般畏惧我秦军的威名了。”
听他分析地头头是道,王翦满意地点了点头:“所以说,你们只知道秦军憋了一股劲,却不知道楚军藏着同样的心思。战无不胜的秦军已经败给了他们一次,作为主帅项燕,当然想趁着士气大增之时再给我们迎头一击。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这句话谁都会说,但真正能做到的人又有几个?”
章邯顿时明白过来,他刚要准备再说,就被王翦轻声打住:“阿邯,日后若是你自己领兵,不论遇到何种情况,首先必须要弄清自己眼前面临的局面,以及对手所处的环境,二者缺一不可。楚军声势正盛,我便避开风头,不与他正面交锋。战以力久以气胜,这话没错。但是这‘气’并不是凝固不变,而是随时随地在变化着。”
说着,他将两只拳头平齐举在胸前,猛地撞在一处:“我军气盛,楚军气盛,二者不分上下,此时若战便是一场势均力敌的硬仗。我军虽有人数上的优势,但长途跋涉,战力已有损耗。硬碰硬的战斗并不是不能打,但那往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尝试。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既然如此,我便暂时避开楚军锋芒,不与他们直面交锋。”
章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而又有些不解:“您说这“气”是随时在变的,这个道理我懂。没错,时间拖得久了,楚军势头自然就弱了。不过我们自己的士气同样也会低落下来,到那时,情况不还是和现在一样吗?”
王翦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正如我所说,楚王与项燕不和,若项燕迟迟不能取得任何进展,楚王定会对他横加叱责。再者,楚国这几年国力衰退,国中早已无法支持如此大规模的征战。久战则国用不足,项燕对此心知肚明,他想借着势头与我速战速决,但又怕力有不逮会被国君责罚。僵持矛盾之下,时间越久,他的处境就越难。一旦楚军主帅的心思一乱,楚军的心也就会跟着乱了。至于我秦军,则正好相反。我强压着将士们复仇的心,只会令这股仇恨越来越深,恨意越深,士气就越旺。更何况,这次王上下定铁心要剿灭楚国,粮饷军资早已调配充足,所以我愿意拖,而且拖得起。”
章邯恍然大悟,这才彻底回过神来。他为王翦的严密筹谋所折服,不由连连点头:“楚军军心溃散之时,便是我军群情昂扬之日。胜兵先胜而后求战,只有一切条件皆已完备,方能一击制胜。”
“嗯。”王翦赞许地看着他,“你既明白我的意思,这些时日便老老实实待着,时机一到,我自然会让你去攻打楚军。”
“明白!”章邯蹭地站起身来拱手领命,只觉心内豁然开朗。
王翦也随之起身:“事以密成,这些话千万不可告诉别人。不然的话,我就无法激将将士们,让他们积蓄心中的怒气了。”
“可是……”章邯有些担心,“这样的话,您不怕他们记恨您吗?”
王翦笑了笑:“有恨意也是暂时的,一旦灭了楚国,他们自然就会明白过来。”
一语言罢,他亦是如释重负一般:“好了,你也奔波了大半夜,早些休息吧。”
“是。”章邯拱手应道。
王翦往他的拳头上瞄了一眼,一条细细的银链若隐若现。章邯察觉到异样,匆忙将手负到身后藏了起来。
王翦故作不知,又轻轻摆了摆手:“好了,早些休息吧。”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