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阴魂不散
嬴政在坊市里转了许久。一路上,他主动和店家询价攀谈,旁敲侧击问了一些租税上的事。
店主们见他器宇轩昂,身后的几名年轻人也是风姿英武,立刻揣摩出他身份的不凡。但他问起话来又是和颜悦色,丝毫没有居高临下、盛气凌人之态,更是平添了几分亲和,令人不由卸去了戒备之心。
店家们靠得就是一张嘴皮子养家糊口,遇上这样主动示好的客人自然笑脸相迎,滔滔不绝打开了话匣子。嬴政听的时候很是认真,嘴角始终上扬,时不时还附和几句。
待他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心里越发喜悦,脸上的笑意也就越浓厚了。
天色已晚,几人还需赶在宵禁前回去。嬴政不舍地终止了与店家们的谈话,回了马车上。
回程的路上他一直闭目养神,似乎是在回想着方才看到、听到的事情。剩下三人不敢打扰,便纷纷噤了声,乖乖坐好。
蒙毅垂着眼眸,屏气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越是到最后,他越是紧张,就怕功亏一篑,最后时刻闹出什么意外。
扶苏被他的神色所震撼,隐隐有些不安,不自觉攥紧了拳,揉皱了膝上平滑的衣料。
章邯坐在他身侧,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扶苏与他对视一眼,微微舒了口气,心中踏实了一些。
车内见不到外面的情况,马车飞奔了五六里,忽然猛地一晃,猝然停了下来。
车里的人措手不及,纷纷向前倒去。蒙毅与章邯反应最快,一人扶住嬴政,一人拽紧了扶苏。
“你保护好陛下和公子,我出去看看!”
话音未落,蒙毅便跃身跳了出去。一时间,杀声四起。
章邯让嬴政父子待在里面,抽出配剑守在门处。挑帘望去,外面火光窜动、刀光剑影。
“发生了何事?”嬴政骤然冷眉。
章邯回身,余光却仍旧死死盯着外面的情形:“如今还不知晓,陛下稍安勿躁。”
嬴政眼光一闪,伸手要去挑开窗上竹帘,被扶苏一把按下:“父皇不可!”
嬴政强势挣了几下,扶苏死不松手。争执之间,只听蒙毅高喊一声:“章邯,快走!”
驭手已经在打斗中不见了身影,章邯握住缰绳,头也不回:“扶苏,保护好陛下!”
随着一记鞭响,骏马骧首奋鬣,踏足而起。
章邯使出浑身解数,尽量让马车保持平稳。然而暴徒跃马狂奔、穷追不舍,眼看就要攀上马车,章邯只得一个急转弯,将暴徒甩了下去。
蒙毅带了几人追了上来,与暴徒们纠缠打斗在一处。
“陛下、公子,抓紧了!”
章邯又是凌空一鞭,骏马长鸣,几乎要腾云而起。章邯清楚,绝不可与这些暴徒纠缠,必须尽快将嬴政父子送回咸阳宫。一旦入了宫,他们二人便安全了。
暴徒自然也看出了章邯的打算,章邯越是急于甩掉他们,他们就越是步步紧逼。
又是一人纵身一跃,紧紧攀在了马车外面。章邯顿觉不妙,却又分身乏术,只能故技重施,想再把人甩下去。岂料那人手脚并用,死死扒住车身,如同宫守攀壁,如何也甩不下去。
扶苏已经从一开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这个危机,冲章邯大吼一声:“好生驾车,速速回宫!”
话毕,猛地抽出腰间承影,对着车外的人影重重刺去。
随着一声哀嚎,人影应声而落。章邯听见动静,心中定下神来,越发专注,一心只想尽快将这二人送回宫中。
暴徒见难以接近嬴政,索性换了策略。领首之人一声口哨,两人两骑迅速拐进路旁小巷,没了身影。
那两人寻了近路,不多时便重新从前方两侧冲出,挥着剑迎头击来。章邯大惊,却不敢停。帘后的扶苏见到这惊险一幕,忙探身替他握住缰绳。
“我来驾车!”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锋镝厉响,直冲扶苏携风而来。
“小心!”
章邯大喝一声,拉着扶苏往后倒下。二人腰上发力稳住平衡,那支箭堪堪擦着扶苏的喉头飞了出去。
二人来不及庆幸,随即又一个挺身坐了起来。章邯稳稳起身气沉丹田,抽剑出鞘冷静迎击。
扶苏又是一鞭,马车不但没有减速,反而努足了劲。那两人没有意料到这般情景,不由散开了些,不敢直接硬撞。
眼见并驾齐驱的两骑露出了破绽,扶苏一狠心,又是一鞭。
那两人也不笨,知道无法逼停,便又横过剑来,准备在与马车交会时直接刺向车身。
章邯暗道不好,飞身越过扶苏,落在了御马上。
此时,那两骑已经近在咫尺。交汇的瞬间,章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出一道双斩。一道白光过后,那两人惨叫着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因为用力过猛,章邯一下子失了重心,从御马上滚落在地。他紧握长剑,灵活地避开了混乱的马蹄。
受了伤的刺客并未放弃,忍着剧痛穷追不舍。章邯提气追上,那两人却死活不与他正面交锋,一心只顾追赶嬴政的御驾。
见章邯不依不饶,那两人对视一眼,一人留下与章邯纠缠,一人飞身追赶马车。
刺客已经受了伤,明显不是章邯对手,没过几招便被一剑穿透了后心。章邯不敢停留,立刻赶去支援扶苏。
那刺客腿脚倒是利索,已经攀上了马车。扶苏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握剑与之周旋,还要护着车驾内的嬴政,几处分心之下根本无法抵御杀红了眼的刺客。
待章邯追上来,刺客已经将剑刃抵在了扶苏颈间,扶苏单手以承影格挡,根本于事无补。
千钧一发之际,章邯纵身一跃,一剑划破了刺客的颈项。
刺客哀嚎一声后仰掉下马车,喷涌而出的血浆贱了扶苏一身。
“抓住我!”
扶苏大吼一声,伸手拉住章邯。章邯顺势一跃,又重新跳上马车。
“这里交给我,你去里面保护陛下!”
“好!你小心!”扶苏利落地将缰绳交还给他,迅速钻了回去。
扶苏的脸颊被溅上了点点血迹,嬴政不知,担心他是受了伤:“如何?可有受伤?”
扶苏摇摇头:“父皇放心,儿臣无事。”
说罢,他又冷静如天将一般紧紧护在嬴政身前。
虽然外面喊杀声阵阵不断,可嬴政却似乎并没有听进耳中。他盯着扶苏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当年在淮水大营中躲在自己身后,需要自己保护的那个孩子已经长大了。如今,换做了他来保护自己。
心头涌起一阵暖流,嬴政欣慰不已,不由抬手按在扶苏肩头。
扶苏微微一怔,不明所以回过头来,却见自己的父亲正神情自若地盯着自己。他的脸上毫无惶恐和慌乱,恍惚间,竟似还有一份喜悦。
不知为何,扶苏觉得一股无穷的力量正从嬴政扶在自己肩头的手心里源源不断地传来。
“儿臣誓死也要将父皇安然送回去!”
嬴政没有说话,只微微点头。仿佛扶苏所说的并不是一句誓言,而只是一个简单明显的事实。
不多时,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扶苏心中一惊,将承影握地更紧了些。
“章邯!”
蒙毅的声音远远飘来。
扶苏随即警惕地掀开车帘一角,见是蒙毅率着几名羽林军追来,不由安下些心来。
听见呼唤,章邯放慢了些速度。
“情况如何?”
“章平带卫队赶了过来,将暴徒一网打尽。”蒙毅紧张地朝车内探了一眼,“陛下和公子怎样了?”
“一切安好!”
“好!”蒙毅点点头,“快,先护送陛下和公子回宫再说!”
入夜,咸阳宫政事殿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嬴政满脸怒气,周身如裹着一层厚厚的阴霾。
听闻皇帝陛下遇袭,李斯和赵高连夜赶入宫中,眼下正和扶苏等人一道立在阶下。他们想劝些什么,可一碰上嬴政那阴冷的目光就不寒而栗。
咸阳城中,天子脚下,竟然还能遇上刺客。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已经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僵冷的寂静被蒙毅的脚步声打破。
“陛下,那几个活口已经招了。这是口供,请您过目。”蒙毅将一卷书简呈了上去。
嬴政沉默着将书简推开,越看到后面,脸色越发难看。
“好大的胆子!”重重的拍案声震彻云霄,“昌平君死了这么年,竟然还阴魂不散?!”
乍一听见昌平君的名号,所有人皆是目瞪口呆。
尤其是扶苏,他的脸上瞬间失了血色,薄唇微张,眉心处不停抽动。
“启禀陛下,据那几名案犯交代,他们本是昌平君生前豢养的宾客,昌平君死后,他们一直与其家人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们买通了殿前内卫,得知了陛下今日出巡的消息,便立刻采取行动,意图谋害陛下、为昌平君报仇。”
“放肆!”嬴政怒不可遏,抓起竹简狠狠扔在地上,“昌平君食我大秦俸禄,却与楚将项燕合谋、离国叛君、罪不可恕!如此重罪,本应夷族。当年若非昭彤求情,朕早就将他们全都收拾了,哪里还能容他们如此无法无天!朕法外开恩,许他们保留一命,还将他们留在咸阳,未曾驱逐流放,他们不感念皇恩,竟然还要谋刺朕!实属万恶滔天、罪不可恕!”
说到这里,他喘了一口气,阴鸷的眼底残留着血痕:“那名泄露消息的内卫呢?”
“回陛下,臣晚了一步,他知自己闯下大祸,已经畏罪自尽。”
“啪”!又是一声巨响。
嬴政一手撑在书案上,眼底充血,如同嗜血的猛兽一般:“真是便宜了他!”
蒙毅停了片刻,小心翼翼拱手说道:“陛下,臣担心是有人故意嫁祸昌平君的族人,所以方才已经连夜派人去他府上搜过了。臣……臣确实搜出许多兵器,与今晚刺客所用一模一样。”
看起来人证物证俱在,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与昌平君摆脱不了关系了。
嬴政长长吐了一口气,似是在极力稳住即将再度爆发的情绪。从淮水大营到博浪沙、再到这次的咸阳城,所有的事情一步步蚕食着他的耐心,渐渐将他逼向失控的边缘。
“既然罪证确凿,这件事就交给廷尉府去查吧。”嬴政看向李斯,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务必将余党斩草除根、决不允许再有任何漏网之鱼!”
李斯暗自心惊,迫于嬴政眼中的压力,他不得不站了出来领命。
事实上,当蒙毅将审讯结果呈上来的时候,他就一直暗中留意着扶苏的表情。扶苏的母亲曾与昌平君有着密切的关系,此事一出,扶苏必定或多或少会被牵涉到。李斯坚信扶苏对嬴政的忠心,料定他绝不会参与谋刺。可这件事太敏感,若是一着不慎,不仅会令嬴政不满,更会得罪扶苏,从此留下隐患。
以李斯的一贯作风,他宁可袖手旁观。然而嬴政严令已下,容不得他做任何推诿。
正当他焦灼不安、左右为难之时,一旁的赵高缓步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此事交由廷尉审理不甚妥当。”
嬴政挑眉,眼光冷冷从他面上滑过:“为何?”
赵高也不看他,恭敬地俯着身子:“陛下,昌平君虽已身死多年,但他生前是皇族宗亲,与宫中来往密切,家族之内难免藏着一些隐秘旧事,不便为天下人知晓。况且,他与楚国王室的关系错综复杂,此案的处理一定会牵动楚国王族以及六国王族的心。所以,臣建议先秘密彻查,将那些不便说、不能说的事情摒除,然后再转交给廷尉府。这样的话既能保全皇室颜面,又可以确保公平、公正,给天下人一个合理的交代。”
赵高只字未提扶苏,可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他那句“不便说、不能说”暗指的到底是谁。而且,他的话看似是在替扶苏着想,事实上却绵里藏针,暗藏了指责之意。
扶苏听出话音,心中不悦,刚想向嬴政直言,请他将案件直接交给李斯,就听嬴政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也罢。这件事就先由你去查,你是内廷官员,行事要隐秘一些。无论查到什么情况,务必第一时间直接向朕禀明。”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