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合卺共牢
就在司马欣动身回咸阳后,驻守上党的赵国大将司马卬挥师南下,准备经孟津过黄河直插三川郡,切断章邯与咸阳之间的联系,将其彻底包围起来。
赵军这一动向对章邯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他立刻抽调人马准备拦截司马卬,绝不能让其阴谋得逞。战事一触即发,双方皆如临大敌,然而此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却又促成了局面的逆转。
本来南下颍川的刘邦不知为何突然又折返回来,抢先一步攻占了孟津,使司马卬的计划付之一炬。之后,他打算趁势拿下洛阳,然而此时秦军已有防备,据险死守。刘邦力不能敌,丢了洛阳、失了孟津,匆忙之间又撤回颍川郡去了。
章邯早就明白所谓联军其实都是各为其主,谁也没有把谁真正当做朋友。刘邦的出现不仅搅了司马卬的局,也无意中替秦军解了燃眉之急。虽然危机暂时解除,但章邯心中却越发担忧。若是与项羽之间的战事打不开新的局面,自己就将无止境地被困在河内郡,一旦有人试图绕过河内郡直逼三川郡,那么这腹背受敌的困境就无论如何也解不开了。
战场上的情况尚无头绪,司马欣也还没有从咸阳带回任何消息,章邯极力耐下心来,不想却等来了王离的消息。
经过数月打探,章平终于查到了王离的蛛丝马迹。原来当日巨鹿惨败之后,王离确实被项羽生俘,至今仍关在楚军大营中。据说,项羽并非是心慈手软留他一命,而是放出话来,说是要等大军挥师入咸阳之后,再将其与胡亥君臣一同斩首、震慑天下。
确认王离还活着,章邯默默松了口气。
章平却是不解:“既然王离将军还活着,那项羽为何不用他作为人质来要挟您?”
章邯轻哼一声,竟带了些许自嘲之意:“这还得感谢陛下那封声讨阿离的诏书。”
“原来如此!”章平抚掌,顿时明白过来,“陛下认定王离将军是投敌叛国,誓要抓他回来正法,所以项羽便认为用他来做人质根本就没有意义,不仅威胁不了您,反而还正中您的下怀。”
章邯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或许这就是老天爷替他留了一条后路。你继续探查,一定不要让项羽有所察觉,更不要让他知道我在找阿离。务必要查清楚阿离所在的准确位置!”
“是!”章平一拱手,“将军放心!这段时日刘邦动静颇大,之前您就说过,他和项羽之间有过结,刘邦一动,项羽一定会着急。果不其然,项羽已经按捺不住,连连发动几次突袭,都被我军挡了回去。他这一着急,军中自然不像以前那般安稳,借着这股乱势,我派出去的人会容易行事许多。”
“嗯,不过事关阿离生死,还是要谨慎为上。”
章邯神色严肃地叮嘱了一句,刚一说完,只觉胸口一阵憋闷,赶紧撑在书案边深吸了几口大气。
“将军,可是哪里不适?用不用叫医官来看看?”章平紧张地盯着他的脸色,“您这段日子过于劳累,虽然有公主照顾,可是……”
“没事。”章邯摆了摆手,待那口气缓了过去才淡淡笑着开口,“我这毛病已经留了病根,想要彻底好起来是不大可能了。不过医官也说了,只要按时服药,并无性命之忧,你就放心吧。”
虽然章邯努力保持着神色的平和,可越发青乌的眼底却透露着他糟糕的状况。章平知道他是想让自己放心,便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着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这一次一定还能像往日那般化险为夷的。”
章邯欣慰地望着他,刚要说话就听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伴着浓浓药香,德音推门闪身进来。
“说什么重要的军务现在也得给我暂停。”她微微笑着向章平颔首,步履轻快地走到书案边,“该喝药了。”
章邯望着恨不能直接塞到嘴里的药盏,本能地往后躲了一下。一眼瞥见德音不容拒绝的眼神,这才乖乖接过来一饮而尽。
“这药真是越发苦了。”
“良药苦口,若是不苦,怎会有效?”德音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这二人你来我往,话里话外总透着些脉脉的情意,章平在一旁杵地尴尬,赶紧找了个理由退了出去。
没了外人在侧,说起话来自是方便许多。
眨眼间已经快到六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章邯又开始盗汗心悸,夜里总也睡不踏实。德音一手抚过他眼下的肌肤,心疼不已:“看你熬成这幅模样,我却没法帮你……”
章邯笑笑,将她的手拉至胸前:“不是说了吗?只要你能待在我身边,就是对我最大的慰藉。”
德音无奈地垂下眼眸,忽然觉得手心处微微泛着凉。她心口一揪,顺势摸了摸他的衣领和后颈:“怎么出了这么多汗?里衣全都湿了,这样贴在身上会加剧病情的。”
“没事,刚才和章平说话的时候太过紧张,所以才出了些汗。你一来我就好了,不觉得难受了。”
章邯不想让她担心,本意是找个借口把话题岔过去,没想到她却不依不饶,拉着他站起身,直接将他推向里间:“你本就病着,这湿气若是沁入心肺可如何是好?既是病人就更该注意一些,赶紧把这些衣服换了!”
章邯直愣愣杵在原地,一手按在衣襟上,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德音疑惑地盯着他:“怎么了?”
章邯猛然涨红了脸,指着门支支吾吾:“你去外面等着吧,我自己来就好。”
德音一怔,随即一抹红晕也染透了双颊。她故作镇定地咳了两声,脚下却没有动静:“我帮你。”
说着,她双手环过章邯腰间就要替他除下腰带。章邯吓了一跳,径直往后退了一步:“这怎么使得?你乃金枝玉叶,怎能做这些事?何况,男女授受不亲,我怕会有风言风语伤你。”
德音本就羞红了脸,听他如此一说,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冷不防上前锤了一拳:“我何时在你面前拿我的身份说过事?经历了这么多,你以为我还会害怕什么风言风语吗?以前我就是想得太多,才会生生和你错过,以后我不想再那样了,我只想遵从自己的内心,为自己而活、为你而活。再说了,你不是说过要娶我?虽然眼下还不能兑现,可我早已把你当做……当做我的夫君。为夫君更衣,难道不是妻子该做的事?”
德音说这话的时候气呼呼的,一双明亮清浅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撩人心弦的光芒。章邯盯着她,整颗心彻底陷进那如秋水荡漾的眼波中。
见他傻愣愣不说话,德音又轻轻杵了他一下,推着他背过身去,利索地将腰带解了开来。
章邯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一声不吭任凭她折腾。只不过,他的眼光始终锁在德音的脸上,偶尔不经意地视线交错,便令德音面上的娇艳更盛几分。
待换好干爽的衣衫,德音又小心翼翼替他将香囊挂在腰间。
章邯默默俯首看着她,待她整理好一切,猛然一个探身将她搂进怀中。
德音措手不及,不知他是怎么了,伏在他的肩头,只觉得他的心正在猛烈跳动,仿佛要从胸口跳出来一般:“邯哥哥?”
章邯鼻间一酸,又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你知道吗?方才我忽然生出一种有家的感觉。这种感觉真好,真好……”
听他说话的声音闷闷的,德音知道他是真的动了容,一双手柔柔覆在他的后心处:“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馵。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章邯默默重复着她的话,缓缓将她松开来。
德音一手扶在他的脸颊上,下颌上的胡渣扎在手心里微微有些痒:“我秦人从不畏死,夫君出征,妻子便在家中耕织,守护着他们的家园,等着英雄的归来。你第一次随王老将军上战场时,我担心的要死,生怕你会遇到不测。再后来送你去上郡,我还是胆战心惊。那时我都不敢看你渐行渐远的背影,只怕那背影会成为你留给我的最后的记忆。现在好了,我不用再担惊受怕了,我可以和你一起携手并肩,再大的风浪都可以一起面对了。”
望着她微红的眼眶,章邯只觉心里某处被人狠狠扎了一刀。一直以来,自己在咸阳与天下之间来回穿梭,而德音便始终守在原地等着自己。她等得太久了,也等得太苦了,而自己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停推迟着对她的承诺。
悔恨与内疚搅得他意绪难平。他猛然下定了决心,拉着德音大步出了门去。
月色正浓,清辉皎皎。
章邯指着天中那一轮银盘似的明月,激动而又动情地凝望着德音。
“我不想再等,也不想让你再等。你若不嫌弃,今日我们便请明月为证,合卺共牢,结发为夫妻,从此白首不相离。”
望着他那兴奋的神色,德音抿着唇,两行清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别哭,别哭!”章邯替她拭去眼泪,眉眼含笑,“你若是哭,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你只点头或摇头,我便能懂。只是眼下战事紧迫,我无法给你一个隆重的仪式,我说到做到,等熬过这一难关,我一定给你好好补上!”
德音埋首伏在他胸前,沉默良久。强敌环伺,后方不宁,虽然章邯一直不和她说战场上的事,可她却心如明镜。未来如何,他们到底会走到何种结局,德音心里也没有底。或许章邯自己也知前途未卜,所以才会如此迫切地想要将自己娶过门,以便了却自己的心愿。事实上,什么隆重的典仪,什么彩礼,德音才不在乎,只要能和章邯相守在一起,她的心里便是踏实的。
章邯不说话,静静等着她的回应。过了许久,德音才抬起头来,面上尽是粼粼的泪痕。
她拉着章邯在青石上跪下,二人仰首望天。
“苍天在上,我德音今日与章邯合卺共牢、结为夫妻,从此以后我们便如同一人,患难与共、不离不弃。”
礼毕之后,章邯欣慰地将德音拉了起来,重又抚着她的肩头将她揽在身前。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当初帝太后赵姬临终前,德音陪着自己跪在政事殿外向嬴政求情的情景。
那时的青石板亦是冰凉的,德音靠在自己肩头沉沉睡去,那娇憨的模样宛在眼前。
章邯顺势俯首。月光下德音的脸朦朦胧胧,仿佛隔了一层纱。与当年如出一辙的羽睫轻轻颤抖着,在精致的面容上投下浓浓的阴影。
章邯缓缓俯身吻在她的额头,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幸福。他终于明白,自己与她的姻缘,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被上天注定了。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